鹿顺国打扫完羊圈,趁着天没黑尽,打算再出去锄会儿地,临走前指使鹿鸣鸣,“你妈没吃饭,给她端碗饭菜上去。”

    鹿鸣鸣下意识说:“没菜了。”

    鹿顺国指指鹿鸣鸣的鼻尖:“没菜就重新做。勤快点儿!卧两个鸡蛋。”

    鹿鸣鸣低着脸:“嗯。好。”心想你们吵架,为什么两头受气受累的人,去劝和挨骂的人,却是我?

    她没敢想太多,马不停蹄又开始烧火做饭,做好以后给楼上的方荣荣送去,站在门口低声哄道:“妈,你没吃饭,吃点儿饭吧。”

    方荣荣半眯半醒的眼睛,透着一股生人勿进,靠近就打死你的杀气,她瞳孔盯着电视机,还是原来那个频道,还是那个案子,还是那个诡异的背景音乐,还是呼呼吹热风的电风扇,还是不耐烦的口吻:“吃个屁!拿走!”

    鹿鸣鸣:“你吃点儿吧,爸让我送来的。”

    方荣荣恨了鹿鸣鸣一眼:“老子说了不吃!滚开,听不懂人话啊?我的话你听不懂,你爸的话你倒是听得顺得很?他是大孝子?他就是个妈宝男,你也是一个德行,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真是你爸的好女儿!你们家一个德行!”

    鹿鸣鸣哭了,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挨骂不挨打,尽量不抬头,也不敢发出抽噎声,怕方荣荣听见以后更加不高兴。在这个家里,方荣荣就是霸王,而鹿顺国是天王老子大家长。鹿鸣鸣感觉自己连平民都不算,她是仆人,是木人桩,是受气包,面对爹和妈鹿鸣鸣一个都不敢得罪也不想得罪。

    鹿觉觉上楼来,趴在鹿鸣鸣背后,软身软语,“妈,吃饭,姐姐给你做的。姐姐手都烫伤了。你快吃点儿吧。”

    “那是她自己笨,养来也没用。”方荣荣看了一眼鹿觉觉,不顺气地踹一脚被单,动静很大地翻身过去,“不吃,你们都滚。”

    鹿鸣鸣端着饭菜下楼,坐在厨房偷偷抹眼泪,还要烧一家人的洗澡水,她不敢多给自己整理心情的时间,只好边哭边做事。

    老太太悲哀地看着她,“你啊,命苦,是个老大,要是老二,像觉觉就好了,男孩儿总归好些。”

    鹿鸣鸣没说话,她服侍老太太洗完澡,又去帮鹿觉觉洗澡,鹿觉觉推推她,“姐,我是男孩子,长大了,要自己洗澡。”

    鹿鸣鸣说,“你才七岁。”

    鹿觉觉,“七岁也是能自己洗澡。”

    鹿鸣鸣点点头:“好,那别感冒。”

    鸡飞狗跳的一天终于结束,战幕拉下,恶斗将歇。

    稻花田里蛙声一片,星空耀耀,夜风席席,鹿鸣鸣在坪坝里泡一家人的换洗衣服,鹿顺国忙了一天,腰酸背痛,气也不顺,但终于累了,大概是不想再吵了,上楼和方荣荣讲道理。

    讲着讲着又吵吵起来。

    鹿鸣鸣看着二楼的灯光,听到里面传出时而高声,时而地哮的争吵声,不管怎样,感觉火药味消减了不少,没过多久,慢慢传出两人看电视剧的玩笑声。这是又和好了?那也好。

    鹿觉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鹿鸣鸣身后,他趴着门边看着坪坝里的姐姐,说,“爸爸妈妈和好了。”

    鹿鸣鸣笑了笑,却苦涩道,“那又怎样,明天,或者后天,他们还是会再吵起来。”

    这些时间,鹿鸣鸣终于认识了自己的父母是怎样一对奇葩的人间怨偶。

    争论,互骂,打架,冷战,和好,每次差不多就是这个顺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中间还穿插打架。

    只是。

    鹿鸣鸣不明白。

    他们这水火不容的仇人架势,当初为什么还要结成婚姻。

    鹿鸣鸣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婚姻不幸福。

    最后遭大难的却是鹿鸣鸣。

    方荣荣脾气不好,一句“你跟你爸一个德行,迟早被社会淘汰。都是因为你,我才没离婚!”,鹿顺国脾气也暴躁,一句“你跟你妈一个样子,早晚没出息。要不是你和你弟弟,我早离婚了。”

    看吧,他们最厌恶痛恨彼此,所以骂人的时候,一句你跟谁谁一样,便是最恶劣的咒骂了。

    他们说的话都是那么相似。矛头和罪源都涌向自己。

    所以鹿鸣鸣一直很自责,虽然生活在恐惧、自卑和小心翼翼里却不曾有怨言,一直身有负罪感,不反抗,不愤怒,默默承受他们的情感宣泄。她那时觉得爸妈说得对,自己的存在可能就是罪过,菩萨说,要赎罪,才能解脱。

    后来鹿鸣鸣上初中,方荣荣终于还是出门打工。

    那时鹿鸣鸣以为家里走了一个女霸王,剩下这个天王老子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脾气了吧。因为鹿顺国孝心重啊,有孝心的人都有情有义,情意重,品行人格脾气肯定不会有多恶劣。

    可惜鹿鸣鸣错了。

    一个人可以很善良,但也可以很暴躁。人是复杂的,并不是非好即坏,鹿顺国吃苦耐劳有孝心和他自己的暴烈性子,做事欠考虑并不相冲突。

    霸王走了不跟天王老子吵架,可是天王老子的脾气本身就差到可怕,那时候鹿鸣鸣才知道相对于霸王的耳光,天王老子的道德PUA咆哮才更让她做噩梦。

    鹿顺国说:做人,天大地大,孝心最大!他算是言传身教了吧,在村里,鹿顺国称孝心第二,没人称呼第一。

    鹿鸣鸣小时候谨记此美德,她仰起小小的头颅问鹿顺国,“那么,我这么小,怎么做才是孝顺呢。”

    鹿顺国说:“打个比方,我让你往东,你往西,这就是不孝,不孝顺的人天老爷要雷劈你,死了阎王爷要油炸你,我这个当爹的就该第一个打你。所以不管对长辈还是对父母,都要恭恭敬敬,尤其我们全家人都要孝顺婆!你婆命苦啊,记住了没?”

    在鹿鸣鸣从小的记忆里,老太太确实命苦,是个非常节省的人,节省到抠门儿,她不仅对鹿鸣鸣百般抠门,对自己也拼命抠门,她身体常年不好,需要一直吃药,每回都是病到不能下床才被小鹿鸣鸣搀扶着去买一副药可着吃。本来煎两次的药,她能煎四回,说是要吃干净,吃到药渣都没有药味儿才不算浪费钱。

    从外婆家回到老太太身边那几年,鹿鸣鸣几岁而已,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却一个多月见不到荤腥,鸡蛋也是一个两人分,老太太经常对鹿鸣鸣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你不要吃,那个你不要吃,反正你还小,牛尾巴绑草有吃在后头,长大了再吃。我不像你外婆,什么都惯着你,我可没钱给你吃。

    其实鹿顺国每个月都寄生活费,虽然不多,但也俩婆孙过的了,还有其他姑姑伯伯逢年过节也给老太太钱,可老太太都不花,全都存着。存到鹿顺国回来。

    鹿顺国回来以后和方荣荣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手头不宽裕了,就跑去老太太跟前,可怜巴巴笑嘻嘻说,妈,我添包烟没钱,嘿嘿;妈,我买锄头没钱;妈,我买龙虾笼子没钱。

    老太太就从她衣服最里层平时谁也摸不到的鼓鼓小口袋里,一百一百拿给鹿顺国,一边给一边说,“我儿快拿去,我儿最辛苦,我儿别累着。”那时候鹿才知道,老太太其实挺有钱。

    当时年幼的鹿鸣鸣还觉得这是多么母慈子孝、天伦之乐的画面,长大再回头看只觉得多么可悲。

    鹿顺国一百百哄回去的本该是鹿鸣鸣应该花的生活费。

    老太太不舍得给鹿鸣鸣吃,不舍得给鹿鸣鸣花,攒了这么多年,明明是老太太从鹿鸣鸣嘴巴里省出来的生活费,最后一次次全都还给了鹿顺国。鹿顺国还质问鹿鸣鸣,“我没养好你吗。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

    然而缺吃的、缺穿的、缺花的这在鹿鸣鸣心里都不算什么,最心惊胆战的日子并没有结束,而是还在继续。

    好多次,家里来人来客,家里缝生做事,方荣荣不在,鹿鸣鸣就支撑起来要当伙夫,掌勺做菜。想不到吧,十三岁的孩子,居然可以挑大梁做二十个人的饭菜,说出来鹿鸣鸣也不会信,她的潜力居然这么大。

    这其实不辛苦,对鹿鸣鸣来说,最噩梦的,是原本也没有什么本事的鹿顺国,会因为一件极小的事,苛责鹿鸣鸣到,当着全部人的面,狠狠指着鹿鸣鸣的鼻子痛批痛骂:“为什么不提前把啤酒放水缸里冰镇?”

    对,就是“为什么不提前把啤酒放进水缸?这点小事都干不好!你还能干什么?”

    “啊!你还能干什么!你就是个废物!”

    “你知道你老子有多辛苦吗?”

    鹿顺国骂得太无厘头,火气来得太莫名其妙,人都说,常温也能喝,凉的,反而不好。

    可旁人越劝。

    鹿顺国骂得越起劲,骂得越难听,骂得越脸红耳赤。如果谩骂可以杀人,鹿鸣鸣大概已经当场死亡了。

    那么这个时候老太太在哪儿呢,她其实也不能劝着点什么。大人骂孩子嘛,应该的。

    可是为什么鹿顺国看不到,鹿鸣鸣早晨五点起,忙到现在,做了两桌子硬菜,期间还要翻稻谷,仅仅是因为没有提前把啤酒放水缸这一个小失误,鹿顺国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她个狗血淋头。

    没必要吧。

    真的没必要啊。

    鹿鸣鸣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得恨不得自杀。

    郑三妈搂过她,安慰道,“你很棒鸣鸣,天气热,活儿重,你爸爸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待会儿再吃点儿东西,你看,这些都是你做的,你真的很棒啊。三妈在田里做事也没怎么回来帮你。晚饭三妈跟你一弄,啊。乖。”

    这样可怕日子过到16岁,也就是鹿鸣鸣刚上高一,就仓促结束,宛如渡了一场劫。鹿鸣鸣也不知道,他们的家人缘分在那一年会画上一个长久的分号。

    鹿顺国干了一件蠢事,他缺钱,稀里糊涂跑去镇上打牌想赢点回来给孩子们当生活费,但是他太单纯,小地方也有险恶人心,他不知道那是局,被人联手下套,第一回赢了八千,第二回第三回就糟了,两晚欠下四万多块钱,没法善终,彻底压倒了他。他不得不举家背井离乡。

    鹿顺国带走了老太太、鹿觉觉投奔南临的哥哥,后来方荣荣也过去了那边,不情不愿和鹿顺国汇合,大家都走了,却也只能把在老家上高中的鹿鸣鸣寄养在外婆这边的亲戚家,反正上高中,也就每个月放归属假会出校门。

    离别那天,鹿顺国哭得很伤心,鹿鸣鸣也是第一次见他哭,饱经风霜的脸,皱巴巴的衣裳,有些驼着背,怎么看都狼狈慌忙,隔着学校后门的铁栅栏,鹿顺国哭得眼睛通红,鹿鸣鸣也动容,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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