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想说的是什么呢?

    从听到她叫他Furuya先生开始,波本似乎就陷入了一种很不妙的状态。按照千昭的设想,他应该是会立刻拔枪对准她的。经过如此漫长的时光,终于在今天看到了朗姆的正体,在任务即将要画上句号的紧要关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说不定真的会在冲动之下直接杀了她灭口。

    但他没有这么做。

    又或许,他是想要先确认她是否已经向其他人透露了他的身份?所以才按下了要杀她灭口的冲动。

    但看上去好像也不是这样。

    那个波本,在那种状况下,居然......展现出了一种一碰就碎的脆弱的状态。

    “哈......不错的表情。”她嘲笑他,向他走近了一步。

    波本依然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眉头微皱,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自持和锋芒,变得暗淡起来。他的脸上掠过一连串本不属于波本表情:哀伤、挫败、慌乱等等。这一切都让她始料未及。

    你到底怎么了呢?

    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你不是应该会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冷静而快速地分析现状,敏锐地揪出我话语中的破绽,阴阳怪气地戳穿我的谎言,或者笑着用一句轻描淡写的“你在说什么呀?”让我措手不及,然后编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解释吗?

    她本来准备了很多套话术来与他周旋,没想到都没能派上用场。

    这时他突然抓紧了她的双臂把她拉近自己,近到她能看到他的胸膛因为呼吸急促而微微起伏。他嘴唇微启看上去像是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一样,眼里满是心疼,依然是一些本不属于波本的东西。

    他是想要......求我?

    看到这样的波本,千昭第一反应是这个。而且不像是想求她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更像是在无声地恳求她不要离开。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呢,Furuya先生?

    千昭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邮轮的单人舱房中,身体随着船体的摇晃而摆动。透过舷窗,她看到了外面暗黑的海水和漂浮在那上面的灰白色的浮冰。

    对了,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她正身处地球最南端的海域——罗斯海。

    新年的第一天,她就在大冈的安排下离开了日本,带着少得可怜的行李去到了新西兰的首都惠灵顿。

    虽然大冈说要给她安排住处,但千昭不想让人知道她的住址所以拒绝了。大冈给她的那份维多利亚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她是收下了。尽管她还没决定是否要入读。

    那时的她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于是在酒店住了两三天后,搬进了一家郊外的民宿。

    这家民宿坐落在国道沿线的一片大草原中,位置偏僻,交通很不方便,开车去市中心要至少一个小时。千昭在深夜抵达,天空正下着倾盆大雨,出租车的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急促地摆动了一路。透过模糊的车窗,她瞥见那幢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的草原之中,窗户里透出了橘黄色的灯光。因为有提前邮件联络过,房东一直在等着她的到来。一看到有车停在国道边,房东马上撑着伞过来迎接她。

    根据她的调查,房东是已经年过六旬的Kaur夫妇,Tane 和 Pania. 他们的孩子婚后都搬到了市中心居住,于是他们就把孩子们的房间租了出去。目前只有她一个住客,其他房间都空着。夫妇二人打理着一个小小的牧场,还在后院开辟了一小块青菜田,看上去他们也不喜受到打扰,安逸地过着自己平静而自足的生活。

    对于她这个在暴风雨的深夜只带着一个小背包过来的住客,Kaur夫妇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好奇,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她的护照,并没有过多询问。大概是因为像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民宿,之前来这住的人之中,也不乏像她这样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的人吧。

    她选了距离夫妻二人日常生活范围最远的,位于牧场边缘的一个房间,并明确表示不希望被打扰。Kaur夫妇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是答应一日三餐都会准时送到她房门前,除此之外不会打扰她。

    刚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她还是习惯地一寸一寸检查这个陌生的房间,确认没有任何的监控设备或者机关。她反复挪动家具,直到确信自己随时都能从这个房间迅速脱身,不会被任何家具绊倒或滑倒,这才安心地躺到床上。那时天色已经开始泛白,肆虐了一整晚的暴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平息,阳光正努力地透过云层照进这个房间。她盯着窗外许久,直到第一束阳光打进她的眼里,才起身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然后沉沉地睡去。

    本来千昭是打算在那个房间躲到地老天荒的。直到那天被一只可爱的生物所打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只从牧场逃跑出来的小山羊似乎被她的窗户所吸引,在窗前停下了脚步好奇地凝视着。

    她隔着玻璃跟它对视了许久,最终忍不住推门走了出去。

    她还记得那天,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浓郁的青草气息扑鼻而来,夏日有力而干爽的风拂过阳光下的草原,泛起了金色的波纹,扬起了她的头发,仿佛大地在呼吸。广袤的天空和无垠的草原在她眼前摊开,充满生命力的天蓝和翠绿色填满了她的视野,还有那天地之间的,正好奇地审视着她的,沾满阳光气味的小小生命。

    我居然真的走到这里了。

    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虽然难以置信但她是真的逃出来了。从那位大人的手里,从那既定的命运,从MI6、组织、FIXER等等自她出生以来就轮番纠缠着她的种种束缚中逃出来了。

    她用力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就像是被重新赋予了生命,刚刚学会呼吸一样。

    从今往后,她可以不再作为一个“有用的工具”而活着。她可以是一个自由的个体,可以是一个能够尽情感受、能够恣意去爱、去自由探索这在她面前摊开的无限世界的——“人类”。

    她缓缓走向那只洁白的小山羊,蹲下身来,手轻轻地抚摸着它那毛茸茸的身体。那温热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透过指尖,她感受到了一种原始而纯粹的生命力,是与过去在妈妈和姐姐身上看到的截然不同的生命力。

    她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

    从英国到日本,再到新西兰,这一路实在是太过漫长。

    后来,她开始跟着Kaur夫妇打理牧场。她给那只把她带出房间的小山羊取名为Popo。有时她会坐在牧场边上,放空脑袋吹着风,看着Popo和它的伙伴们一起随意奔跑跳跃,一直看到太阳下山。有时又会蹲在小菜田之间仔细地除去杂草,因为蹲太久起来时不小心滑倒了,弄得满身泥泞,然后和自己大笑一场。还会在下着大暴雨的下午,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窗边听着雨滴敲打窗户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看着Kaur夫妇收藏的奇幻故事书,随着那些逝去作者的讲述,走进一个又一个瑰丽的世界。

    有一天,Kaur太太送给她一个小小的花盆,里面插着一根向日葵的枝条。她高兴地把它放在窗台上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每天清晨,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向窗台观察这株向日葵的细微变化。她用相机记录下它从一根孤单的枝条,慢慢抽芽、长出嫩绿的新叶,再到叶片逐渐舒展开来的每一个过程,心里充满了对它开花时刻的期待。

    原来生活可以是这样的。

    那天她跟着Kaur先生进市中心采买,在一家超市的明亮橱窗前,她的目光被一张海报所吸引。海报上用粗犷的字体大胆地宣告着:“一起到世界的终点去吧!”

    她走近几步,发现这是一则旅行社的广告。旅游的目的地是:南极。

    旅程将从新西兰南端的因佛卡吉尔出发,乘坐邮轮越过罗斯海,探索新西兰亚南极群岛,再转乘极地专业飞机,从空中俯瞰南极点。整个行程历时一个月。

    世界的终点......我也可以去吗?

    从那天起,这个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她脑海里生根发芽,随着她窗台上的那盆向日葵一起不断疯长。

    现在的我,是可以去的吧?

    就这样,她踏上了这艘名叫Spirit of Enderby的南极邮轮,去往那个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世界的终点。

    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按照预定的行程,明天就可以下船登陆南极半岛。这十天里,邮轮航行在罗斯海中,船员们每天都会更新很多次海面和天气的状况。在海况和天气允许的情况下,船员会组织乘客们去往甲板,观赏各类鲸鱼跃出海面的身姿和建在远处的科考站的孤独轮廓。邮轮里每天还会安排科普讲座,讲解南极相关知识和科考历史,还有各种安全防护设备的使用培训等等,确保乘客们能安全、充实地体验这片神秘的区域。

    她看了一眼时间,半小时后就有一场烹饪体验活动,会有大厨教授乘客如何利用南极海域的食材制作美食。

    她起床洗漱,看着镜中的自己,回想起了刚才的梦。

    梦里的他还是像那天晚上一样,露出了恳求的眼神,双唇微张却什么都没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两个多月里她过着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慢吞吞又没有目的的悠闲生活。从没有过任何来自日本或者英国的联系,大家应该都还在各自的战场上战斗着,无暇关注她这个逃兵吧。她自己也没有主动打探过任何与那边相关的信息,哪怕只是搜索一下都没有。然而,就在那些不经意的瞬间,过去的记忆总会悄然浮现。她会想起热切地呼唤着她的姐姐,想起向她伸出手来的那位大人,想起大冈筱悬总是自信又野心勃勃的面容,想起......他。

    Furuya先生,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说起来,现在日本时间是几点?

    她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差,应该是凌晨五点吧?所以是在睡觉吗?

    按他那魔鬼作息,说不定已经醒了呢,哈哈......

    泪水就这样无声地沿着她的面颊滑落,伴随着那从胸口缓慢蔓延开来的熟悉的痛感。

    她撑着洗手盆的两端,头低垂,任由眼泪流淌,小声抽泣着,没有擦拭也没有压抑。

    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痛,就像它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样,自然地与之共存着。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一张脸哭成了这样。”

    那个晚上,大冈筱悬看到从天桥上走下来的千昭,这么说着,递给她一条手帕。

    她接过那条手帕,所有的防备都在那一刻崩塌。她已经顾不上自己身处怎样的环境,也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发现了。她蹲下身子,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失控地放声大哭。

    在意识到这份感情的瞬间她就已经知道了结局。不论她如何布局,他们都只会向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尽管一直逃避着,一直逼着自己接受这个既定的结局,但人终究还是会贪心的生物。她无法抹去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点的期待。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

    但即便是穷尽想象,她也想不出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如果。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停了,她站直身子试着让呼吸平复下来。

    波本送给她的耳骨夹因为太过贵重,不适合日常佩戴,她把它做成了挂坠,一直藏在衣襟之下,在离她的心脏最近的地方。

    她的指尖轻轻掠过那枚耳骨夹,感受着那些碎钻带来的坚硬而细腻的触感。

    尽管一想起就会痛,但不可思议的是,对于喜欢上他这件事,她一秒钟都没有后悔过。

    “太好了呢,你变成了一个会喜欢上别人的人。”在告别之时,大冈笑着对她说。那位时刻都在算计着一切的幕后内阁首领,难得露出了真挚又由衷的羡慕眼神。

    是啊,太好了呢。

    能遇见他真是太好了......

    收拾好自己后,她走出舱房去参加烹饪活动,一路走得有点踉跄。虽然已经在海上十天了,但她还是没能适应这种永不停歇的摇晃。

    船上大约有50名乘客,今天一起来参加烹饪活动的只有十几人。大厨准备的食材是这些天捕获的磷虾和犬牙鱼,新鲜又富有地域特色。他一边手把手地教着乘客们料理食材,一边讲述着自己当年在科考站工作时,如何利用有限的食材,在严苛的烹饪条件之下,创造出既符合营养需求又具有创意的菜肴。

    就在千昭第三次手滑时,那只生龙活虎的磷虾挣脱了她的指间,跳到了她身后的地上。千昭正要弯腰去捡,却已有人抢先一步,轻松地捏住虾须,将那只依然活蹦乱跳的磷虾递到了她的面前。她道了一句谢谢,伸手接过。

    “Japanese ?”对方问道。

    她抬头望去,眼前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女生,脸上分布着明显的晒斑,眼角有深深的笑纹,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松散的丸子头。

    “是的?”千昭用日语回答,不由得警觉了起来。

    “哈哈哈!”那女生爽朗地大笑了起来,也用日语说:“果然日本人就是好认啊!全世界大概只有日本人会在道谢时下意识地弯腰鞠躬吧!”

    “哈哈,是的呢~”那女生的笑声充满了感染力,让千昭放松了下来,她问:“你也是日本人?”

    “国籍上不是呢。”她摇了摇头:“我的祖父母在战败后不久就逃到新西兰这边来,所以国籍上我是新西兰人哦!”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在道谢的时候,是不会下意识地弯腰鞠躬的吧?”千昭开玩笑地说。

    “嗯嗯,不会的,哈哈哈!”女生说着脱下了料理手套,向千昭伸出了手:“我叫栗花乙葵!”外表那样魁梧名字却意外地可爱。

    “哈哈~你果然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在第一次自我介绍时一定会先说‘初次见面’的~”千昭也脱下了料理手套跟栗花握了握手,说:“初次见面,我叫雨宫千昭~”

    即便是已经过了两个月的温吞生活,她仍旧不由自主地与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习惯性地审视着周围的环境,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不可预知的突发事件。

    在这样的极端环境下,船外是温度极低、鲜有船只经过的罗斯海,如果真的发生了紧急情况,想要从船上逃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经过十天的细致观察,她注意到这艘船上的乘客大多是以家庭或情侣的形式结伴而行,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两到三人一组。有一两个每天都扛着各种贵重摄影设备,到处架支架沉迷拍照的欧洲人,剩下的就是她和栗花。

    面对主动跟她套近乎的栗花,她自然也是保持着防备的。而自从那次烹饪活动后,栗花也只是在偶尔碰到时跟她点头笑笑,聊两句天气,没有再继续试图拉近关系。

    在南极半岛游历了几天后,她终于坐上了那架极地飞机,准备从空中穿越那个地球的终点。

    “这位置没人吧?”栗花指了指她身旁的座椅。

    “嗯嗯,没人。”她回答。经过这么些天,旅行团的成员应该都已经注意到她是独自旅行的了。

    “真期待啊!我们终于要前往世界的尽头了!”栗花一边按空乘人员的指示扣上安全带,一边兴奋地说。

    “是啊......栗花小姐好像也是一个人参团的?”她试探地问。

    “哈哈~是啊~我爸妈对这种这么折腾的行程不感兴趣,所以我攒够钱就自己报名啦~”

    “哦?看来栗花小姐很喜欢去旅行呢?”

    “是啊!我总是会因为见到了没见过的风景而感动!会感叹‘哇,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栗花说话时总会露出那种不像日本人的夸张表情,看上去确实是在新西兰长大的人。

    “那雨宫小姐你呢?你又为什么是一个人呢?”终于扣好安全带的栗花语气随意地问。

    “我......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千昭回答,语气平静。面对这位似乎只是萍水相逢旅程结束就没有机会再碰面的人,她也懒得去编什么故事了,直接就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一直都是一个人。”

    “哇~那你也太厉害了吧~”栗花依然表情夸张,说:“居然一个人活到了现在!还走到了世界的终点!”语气中满是敬佩。

    “哈哈,是吗?”千昭轻描淡写地回应着,她并不打算深入这个话题。她的目光转向窗外,思绪随着飞机的轰鸣声飘向了远方。

    她想起了这些天看到过的风景。

    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独自鸣叫着跃出海面投下一片巨大阴影的鲸鱼。在一片雪白的蛮荒之地中,唯一昭示着人类存在痕迹的科考站。还有那只在大块浮冰之间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的北极熊。

    这星球上的所有生物,不都是一样孤独吗?大家都是独自来到这个世界,经历一番后又独自死去。

    飞机在空中颠簸了快两小时后,空乘人员通过广播告知即将要到达南极点的上空,开始降低高度以便让乘客能看清楚。千昭跟其他乘客一起抱着氧气筒吸着氧凝视着窗外,那无垠的白色冰原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几乎刺眼的光芒。随着高度一点点下降,视野范围内出现了一座科考站,她认出那是著名的阿蒙森-斯科特站。

    终于到了。

    机上的乘客们也都激动了起来,说着各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家人们、情侣们牵着手共同见证这一时刻。而原本素不相识的乘客们,虽然无法沟通但都用简单的手势,竖着大拇指向彼此传达着心中的激动与喜悦。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语言的界限变得模糊,而人类共有的情感却变得无比清晰。

    这时栗花也向她伸出手来,脸上还是带着那种夸张又富有感染力的兴奋笑容。

    千昭没有犹豫,她牵起了栗花的手,两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又一起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她还不太了解这个人,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很确定对方此刻的心情一定也是跟她一样的。

    看到世界的终点让千昭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这不是什么凭自身一人可以抵达的地方。那些跟她一样独自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人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联结在一起。在这些天邮轮上听到的讲座中,她知道那些人也因为立场、政治等各种原因经历了背叛与欺骗,阴谋与算计,但即便如此,他们最终还是一起走到了那个世界的尽头。

    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走向未知的冒险。每个人都清楚,这过程中也许会遭到背叛,也许会被利用等等。但人类就是这么可怕的生物,有着无惧伤害的勇气和受到伤害后能重新站起来继续前行的坚韧。

    从前她一直嫉妒着的优子、莉音和彩夏等想必也是如此吧。安稳的生活给了她们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无论受到什么伤害,都能重新站起来。而那也是她所缺乏的东西。

    长久以来,她一直生活在危机之中,每一个决定都必须小心翼翼,不敢轻易信任他人。这种不安全感,让她无法拥有那种可以信赖他人的自信。

    下了飞机后,她主动要了栗花的联系方式。

    现在她已经逃出来了,已经不再是什么“有用的工具”了。她可以作为一个“人类”去开启属于自己的全新冒险。

    两年后。

    惠灵顿国际机场。

    “我走啦!千昭,我一定会回来参加你的毕业礼的!等我哦!”栗花乙葵站在登机口高举双手对千昭夸张地挥舞着大声嚷嚷,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而千昭倒是早就习惯了她这个样子了,只是笑着跟她挥手,目送她走进登机口。

    千昭现在是维多利亚大学的毕业生,昨天才刚刚完成了论文答辩,跟同学们疯玩了一晚上。

    去机场送走了乙葵后,她开车回到她租的学校附近的小房间,在邻居的帮助下,把昨晚已经收拾打包好的行李搬上车。最后再看了几眼这个小房间,不舍地关上门,把钥匙还给了房东,告别了这个她住了两年的地方。

    沿着国道开了一个小时,千昭就回到了Kaur夫妇的民宿。在过去的两年里,Kaur夫妇一直为她保留着那个房间,她偶尔也会在周末和假期回到这里。Popo已经长成一只健壮的山羊了。窗台上种着的花也越来越多。从向日葵,到山茶花,再到野牡丹,最后Kaur先生索性在她的房间旁边开垦了一小块花田,由得她在上面随心所欲地种植各式各样她喜欢的花卉。

    而今天Kaur夫妇也是早早地准备好一桌她喜欢的菜,她一进门就收到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晚上洗完澡后,她开始整理从惠灵顿搬回来的行李,一一找到合适的位置安放,包括原来贴在墙上的那一大堆照片。

    她一张一张地仔细看着,上面记录的回忆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跟同学们去智利复活节岛时,一起在摩艾石像旁看日出的照片。

    去年暑假时,跟乙葵一起开着越野车横穿澳大利亚,被几只袋鼠拦了路,不敢再继续前行,对着车窗外一通乱拍的照片。

    还有漫展时她cosplay的照片,大家似乎都特别热衷于帮她打扮,给她做了好几身衣服,逼着她摆出各种中二姿势,围着她拍完又拍。

    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一张她给乙葵拍的照片上。照片中,乙葵在一场地区性的女子自由搏击赛事中战胜了对手夺得冠军。她的眼角带着战斗的痕迹,鲜血微微渗出,正站在八角笼中央,双手高举向天,正发出胜利的怒吼。

    谁能想到,栗花乙葵这么可爱的名字,是属于一个女子自由搏击俱乐部教练的呢。千昭也成了这家俱乐部的学员,虽然这两年来她总是因为出去玩而频繁请假,学习进度一直断断续续的,至今只学到了点基础,但这样的训练也让她的身体变得结实了起来,手臂上已经隐约可见肌肉的线条。

    乙葵的父母在惠灵顿经营着一家柔道馆,继承了家族的武术传统。她的祖母在战时是十分出色的柔道教练。当年日本刚刚投降,冲绳的美军基地不断扩建。乙葵的祖母作为当时冲绳反对扩建派的成员之一,深知本国的无力与政府的束手无策。因此,她本着学习他国技术和知识,以便将来能够运用到本国发展中的心态,自愿进入美军基地担任武术教练。她在基地里秘密收集着美军武器的图纸、管理体系文件等等资料,还曝光了一些美军的恶劣行为,让基地的管理者们头疼不已。

    也是在那段每天都如履薄冰的日子里,她遇到了乙葵的祖父。

    乙葵的祖父是基地里温和派的美军上将。他主张要给与冲绳地区的人们足够的尊重,通过怀柔政策更好地与这片地区一起共同发展。他开明的思想与她不谋而合,站在敌对立场上的两人就这么相爱了。但乙葵的祖父在美军内部派系斗争中没有占到上风,对当时的管理也愈加不满。最后两人的关系被曝光,他们决定一起逃离那片被战争摧残到满目疮痍的土地,来到了新西兰。

    “很难理解吧?居然会爱上身处敌对立场的人......你一定觉得他们都是大傻瓜。”乙葵说起祖父母的事时,有点自嘲地说。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天空异常阴沉,没有一颗星星,就像她跟他告别的那个夜晚一样。

    “是啊,都是大傻瓜呢。”她笑着说。

    这两年里,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关于日本或英国的消息,也没有收到过任何联络,仿佛与那个世界的联系已经被彻底切断。只有那么一次,在新西兰生活了大约半年后,她偶然瞥见一则新闻标题:“日本乌丸财团宣布破产”。但她没有点进去马上划走了。

    然而,时至今日,每当她想起波本时,心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他送给她的耳骨夹依然被挂在离她的心脏最近的地方,但她已经很少会梦见他了。就像她之前所预见的那样,总有一天,关于他的一切都会被时间夺去,她无法阻止。

    “千昭,今天民宿的房东城间小姐带我去给请愿书签名了!原来城间小姐的外婆是反对派的代表,我们还在电视上看到了她外婆的采访呢!”

    几天后,她接到了远在冲绳的乙葵的电话。

    乙葵之所以不远万里转两趟飞机也要去往那个小岛,始于她在推特上偶然看到的一则新闻。那则新闻说,政府已经同意了一项颇具争议的计划:使用埋葬着战时士兵遗骨的土地,当地人称之为南海遗骨的土壤来进行填海造陆。造陆工程完成后普天间的美军基地将迁移至此。这一决策遭到了冲绳本地超过半数居民的强烈反对,人们聚集起来通过情愿和抗议表达自己的不满。

    自从看到那则新闻后,乙葵就很想去亲眼看看那片祖父母曾经相爱并最终逃离的土地,想要加入反对派的行列,与他们一起守护那些先祖的遗骨。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突然受到了某种感召,觉得必须要踏上那片土地。

    千昭很理解那种感觉,毕竟当年她也是因为偶然看到那张旅行社的广告,就出发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那不是很好吗?这么快就找到组织了。”千昭躺在床上,随手抱着一个毛绒玩具。

    “唉,你听我说完。虽然城间小姐的外婆是反对派,但城间小姐本人似乎不那么热衷,一直不太想参与的态度......”乙葵带着些许无奈地回答。

    “是因为她是开店营业的店主吗?如果公开反对政府政策的话,说不定会在租金水电等方面遭到刁难?不过,就算只是因为怕麻烦而不想表态也没什么吧,大家都只是普通人,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千昭随口回答。

    “嗯,你说得对......”乙葵赞同地说,电话中还夹杂着敲键盘的声音,看来她又在写旅行blog了。除了女子自由搏击教练,乙葵还是业余旅行博主,虽然粉丝不多,但她每次都十分乐于分享自己的旅游经历。

    “今天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乙葵继续说:“有一个周刊记者说要采访我。其实我注意到她已经在这个民宿附近转悠了一两天了。”

    “采访你?是关于情愿抗议的事吗?”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或许她想了解外来人的看法......但其实她采访的是别的事......”

    乙葵的语气有点犹豫,似乎在想着该怎样开口。千昭就看着天花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等着。

    “那个记者说,城间小姐自称被美军侵犯了,还报了警。警察虽然已经在调查中了,但目前看来,他们更倾向于认为城间小姐可能是在撒谎。因为她提供不了侵犯者的任何体貌特征。”

    听到这,千昭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根据乙葵的描述,冲绳本地居民与美军基地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极为紧张。在这样的敏感时期,如果再发生一起本地女性被侵犯的事件,尤其是受害者还是反对派代表的亲属,这确实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为了进一步激化双方矛盾而故意编造的谎言呢?

    这种指控不仅会给受害者带来二次伤害,还有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煽动情绪和加剧冲突的工具。那位记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的严重性,因此并没有急于将此事公之于众,而是选择了低调地进行个人调查。

    “你打算怎么办呢?”千昭沉思了一阵后问道。以她对乙葵的了解,知道了这件事后她一定不会什么都不做。

    “怎么说好呢......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妥,但城间小姐既开朗又和善,看起来并不像是刚刚经历过那种可怕事情的人......”乙葵停顿了三四秒,接着说:“但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她对反对活动并不热心,所以警察说她为了激化矛盾而撒谎,这似乎也不太可能......”

    “那你是不是可以试探一下她呢?”千昭说。

    “怎么试探?”

    “例如在跟她聊天时提一下自己坐公交车遇到痴汉的经历,然后再接着说也有人为了博取关注撒谎说自己遇到了痴汉。说你最讨厌撒那种谎的人,导致真正的受害者出现时,人们都不相信受害者的话。”

    “可是我没遇到过痴汉啊?”乙葵困惑地说。

    “是啊......痴汉应该都不敢接近你。那你就假装有这么个朋友,说是你的朋友有过遇到痴汉的经历,这总可以了吧?然后你要好好看看城间小姐听到这些话时的反应。”

    “......我明白了,我找个机会去试试!”

    几天后,奥克兰爆发了严重的洪灾,千昭跟一些志愿者一起去到当地参与救援工作,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的。

    就在那时她收到了乙葵的信息:“我确认过了,侵犯事件是真的,而且受害者不止是一个!我决定要跟记者一起调查这件事。”

    后来千昭也有跟乙葵电话联络过,得知她和记者已经找到了怀疑的对象,但因为对方是美军,受到地域政策的保护,要收集证据十分困难,但她们已经想到了大概的计划了。

    等到千昭忙完救援工作回到惠灵顿时,已经是毕业典礼的前一天了。

    她跟同学们一起参加毕业派对,一群人疯玩到深夜。还在喝着香槟的千昭,在同学们的欢呼起哄声中接到了乙葵的母亲栗花太太的电话。

    她接起来就说:“栗花太太吗?是乙葵回来了吗?她说过要回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的呢,现在却连人影都没有......”

    其实千昭也没有要责怪乙葵的意思,她知道乙葵在调查事件。

    “雨宫小姐......刚才警察和外交部的工作人员来了,说乙葵她......”

    栗花太太的声音听着不太对劲,千昭的醉意顿时消散,说:“乙葵怎么了?”

    “他们说乙葵被谋杀了。”

    手中的香槟杯滑落到地上哗啦地碎了。没有时间告别,没有时间解释,千昭本能地拔腿冲出了礼堂,任由高跟鞋在奔跑中被踢落。礼服裙的裙摆太长,拖着沿路的落叶和尘土她也不管。头上还沾着刚才被同学们嬉笑着抹上去的毕业蛋糕的奶油。千昭就这么一路狂奔跑到了乙葵家门口。

    当看到那辆停在门口的警车,以及透过窗户映入眼帘的栗花夫妇埋首痛哭的身影时,千昭停下了脚步,突然不敢再往前了。

    是我的错吗?

    乙葵被谋杀,是因为她在调查那起侵犯事件吗?

    如果那时,她没有提议乙葵去试探城间小姐......如果那时她能告诫乙葵身为外来人不要过多插手当地的事,又或者,当乙葵说到她们已经有大概的计划时,她能多问一下是怎样的计划,那乙葵她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在前往冲绳的飞机上了。

    后来她有去跟栗花太太了解过,警察说乙葵是被殴打致死的。到底是谁能把一个自由搏击教练殴打致死?只可能是美军。乙葵说过她们有了怀疑的对象,对方是美军。或许正是因为在调查过程中被对方察觉,才会遭到杀害。那些连当地政府都束手无策的受到地域政策保护的人们,连警方都不敢轻易与之对抗,因为稍有不慎就会上升到国际问题。千昭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处于那种备受各方关注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她只能求助于手握最高权力的那一位。

    走出那霸机场,千昭打开了当年大冈筱悬给她的那个手机。大冈说过这个手机无法打出,只能接收信息。就在她还在想着该如何用这个手机联系大冈时,它突然震动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未知来电”的字样。

    “你一定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才会想到使用这个手机的,对吧?”

    电话里传来大冈筱悬那熟悉又陌生的,如茶话会闲聊一样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千昭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来,说:“我听说,如果向你们FIXER求助,就等于是欠下了人情。将来如果你们有所求,我必须无条件地回报这个恩情。”

    “呵呵~是这样的,大家都是靠着这样的互相帮助和支持,紧密相连的。所以说说看,我这个老太婆可以帮上你什么忙?”

    大冈听完她的请求后思忖了十几秒,然后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千昭心生愠怒,这是什么值得大笑的事吗?但因为自己还对对方有所求,所以只是默默忍下了挂掉电话的冲动。

    “抱歉,请相信,我对你那位朋友的遭遇是感到非常难过的。我之所以笑,是因为......命运这玩意儿还真是奇妙又可怕啊......哈哈哈哈!”说着她又大笑了起来。

    千昭依然不解,但还是没有作声。

    “你放心小千昭,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帮助的,只不过不是来自我这个老太婆。唉,我本来还想着或许能让你欠我一个人情呢......”大冈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奇妙的话,就让她先回酒店等着。

    晚上,千昭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穿上舒适的睡裙,走到客房里的工作台前,打开电脑继续整理已收集到的关于这件事的情报。

    可能因为涉及到美军的问题,新西兰那边的警察也不愿意透露太多信息,只是安排了栗花夫妇过来冲绳这边认领尸体,所以其实千昭手里也没多少线索。

    她盯着屏幕的冷光,眉头微蹙,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当然是要去到乙葵住的名叫MOAI的民宿,联系那个叫城间的房东。

    再然后要找到跟乙葵一起调查事件的记者......可恶......如果她能多问一句那个记者的名字就好了......

    接下来呢?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她突然感到迷茫了起来,调查案件这种事她从来都不擅长啊......就算像这样马上赶过来了,说不定最后也查不出什么。而且这里还是她当年拼命要逃离的日本,不知道还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在等着她呢。

    就在此时,卧室的阳台那边传来了细微的“啪嗒”一声,在这寂静的黑夜中显得特别的恐怖。

    千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第一反应是,难道是那个组织的余党发现了她的行踪,追踪至此,为了她父亲留下的那些图纸而来?

    过了两年的平稳生活,她觉得自己脑子的反应似乎也迟钝了不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进入这个酒店时,竟然忘记了要检查周围环境,没有预先规划好逃生的路线。

    她的手指颤抖着拉开了抽屉,取出她放在里面的那支Glock 42.

    尽管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不已,但她还是咬紧牙关,努力控制着脚步声,将枪举到面前,小心翼翼地向卧室门口靠近。

    她走到卧室敞开的门前,屋内漆黑一片,只有一个人影背对着月光,静静地站在阳台上。阳台的玻璃门敞开着,白色的门帘在人影两侧随风狂舞。看来刚才的啪嗒声是那个人解开阳台玻璃门锁的声音。

    千昭感到无比的绝望。

    这是专门接待外宾的高级酒店,本来安保就比一般酒店要严格。她住的还是本应最难入侵的中间楼层28楼,那个人居然能像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不论来者是谁,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几乎是没有胜算的。

    她还是条件反射地扳下了枪上的保险栓。但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眨眼间那个人影就来到了她的面前,就像是瞬间移动一样,近到足以完全遮蔽她的视野,同时用不容置疑的力度按下了她举着枪的手。

    千昭吓得呼吸骤停,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抬眼对上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视线。

    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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