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平二年,腊月初九。

    午时,天色阴沉不见日光。

    越国京城西市口,往日人们避之不及的刑场,今日却挤满了来观刑的百姓。

    后妃当众处死,已是古往今来头一遭新鲜事,更何况是车裂这种极刑。

    而这场血雨因三位御史殿前死谏而降临;这场腥风从万民所向的摘指唾骂而兴起。

    楼玉婵用力睁了两下眼,目之所及依旧不见天日。她很想笑出来,用麻袋罩住酷刑后骇人的面庞,以为正是极宽的仁慈、极大的施舍?

    被囚在地牢的三十六日,她已受尽了酷刑,剥离的发肤,摧折的筋骨,她辅佑数年的君主最后留给她的是一道五马分尸的旨意。

    寒风之中回荡着马的嘶鸣声,热血四溅。云贵妃楼氏,如臣民愿,终于世。

    -

    “云贵妃楼氏,先任尚宫,溺职结党,与逆贼暗通谋先帝位;后掌后宫,鲜廉寡耻,失后宫之范……”

    楼玉婵猛地睁开眼睛,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琴丝竹纹青色缦顶,正是她在青州老家时的闺房。

    她合上眼,再次睁开,反反复复三次之后,眼前仍然是记忆中的那顶青帐。

    楼玉婵缓缓起身,抱膝蜷缩着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做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梦,是噩梦,阿嬷以前说过,做了噩梦要哭一哭,才能把可怕的妖魔鬼怪都冲走。

    她开始哭,嗡嗡地哭,哗哗地哭,最后是扑在阿嬷的怀里哭。

    阿嬷还是从前的样子,皱纹中藏着密密的慈爱,一只手轻轻拍着玉婵的背。

    楼玉婵哭够了抬头问:“我今年几岁?”

    阿嬷拧着湿透的绢子给她擦脸,没有一丝不耐烦:“十六的女儿,荆湖的水;十七岁的女儿,头也不回。小姐还在守着荆湖水呢。”

    玉婵听到阿嬷的话忍不住又湿了眼,头也不回……吗?

    庄周梦蝶,她不知道孰真孰假。脑海中萦绕不去的马鸣嘶吼,被抛弃,被撕碎,死无全尸;但眼前有少年卧房,故人亲眷。

    此时是盛夏,而她十六岁,尚在偏远的青州,不曾与皇家有半分牵扯。假如她是真的重来一世,那么定安二十一年春,也就是年后,便是一切的转折点,她不能冒这个险。

    越国一统天下至今四十余年,唯有北狄、南蛮二处仍时有战火。楼氏一族自归越国前便是侯爵,世代驻守青州,据守兵之要塞,北阻北狄,南保国内。然至玉婵祖父一代已经无爵,全仗玉婵父亲楼骏成拼得战功,一人之力保住了日渐没落的楼家。

    不过玉婵知道,这样勉力支撑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九月中即可收到传讯,玉婵的长兄玉何与南蛮一战大捷,南蛮此后数年再无余力出兵,定安帝大喜,封楼玉何平南侯,楼氏再度兴盛起来。

    也正是因此,定安帝另赐京中宅邸一座,命楼氏进京承恩,实则是卸了青州兵权,又牵制了镇守南方的平南侯,而玉婵也由此改变了一生的轨迹。

    她不能改变战争结果,更无法通达定安皇帝的心思,故而她若想扭转命运,只能从自己下手。

    楼玉婵苦思冥想了三盏茶,顺便搭进去两盘桂花糕。

    贴身女使初云从外边回来,见她愁眉苦脸,笑着同她讲:“昨儿我偷闲,听人说下月中秋宴定了新迁到青州的戏班子,说是从京中来的,连圣上都曾点过戏的。李家、贺家还有说得上话的那些官眷小姐都会来呢。”

    初云以为楼玉婵是日日读书烦闷了,故而讲了桩乐事,因往常大小姐虽只爱诗书经史,满口青云壮志,到底也还是十几岁的女儿家,也喜欢热闹新鲜事儿。可今日不但破了自己“口腹之欲”的戒,且沉闷得十分古怪。

    见玉婵有气无力地应声,初云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她,絮叨些家常:“小姐一定想不到,一向不掺和这些热闹的三小姐,今年出了花样要在中秋宴上庆贺呢。只不知那样病弱的身体……”

    玉婵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可真要多谢你,初云!”

    她从前自负志向高远,前世也一直以“横渠四句”规诫自己。如今想来,无论是做了女史,亦或是后妃,都只是离年少壮志越来越远。

    久困于声名,尔后果真死于声名。

    不放下从前放不下的,又怎么能算真正的重生?

    亏得初云提起中秋宴的事儿,才叫玉婵想起了这些事由。

    她从那场噩梦醒来时,正是乞巧节第二天。因中元节和中秋挨得近,中元节要祭祖,身为大族又要设中秋宴,楼家上下每到七八月都格外忙碌,而当年玉婵的名声外显也正从这两桩事开始。

    二人正笑谈着,阿嬷同老太太屋里的女使进来传话。女使行了礼,道:“大老爷正同老太太商议中元节祭祖,让叫二房公子和大小姐一同听事。”

    玉婵点头:“更了衣便去问安。”

    楼家大宅称“晓园”,园内一应景致既仿了江南雅致,又兼有北方彻明大气。姹紫嫣红,竹影绰约,玉婵行走其中不由得回想起上一世,才发觉自己从前竟连这座园子都未曾看个通透,何况看人。

    说到老太太,乃是续弦,是大老爷生母去世后过的门,其后又生下了二房老爷。

    楼家先前枝繁叶茂,如今虽旁支众多,时不时来人打个秋风,但嫡支上却只剩这两脉。大老爷即玉婵父亲楼骏成,如今任将军职,膝下一子一女,正是大公子楼玉何与大小姐楼玉婵;二房则一直不曾分府别住,仰仗大房过活,有两位小姐并一位公子。

    现下楼家府邸晓园内,便是大房在东院,二房在西院,老太太独居别院一处。自老太爷离世,老太太再不愿管事,只在别院里侍花弄草求清静。

    老太太房内,方几上摆着半截残荷并两片碧叶,大老爷坐在榻下左侧,正同老太太说着话,玉婵卷了珠帘进来。

    玉婵先后问了老太太和父亲安,笑道:“又争了二哥哥的先。”

    正说着,二公子楼玉闵也来了,极爽朗地回她:“几时也不曾赢过婵儿你。”

    老太太指了大老爷旁边的位子叫玉婵和玉闵坐,又吩咐女使取了冰碗置在二人手边,这才说起来:“方才同你父亲讲中元节的事,你大哥仍在南方征战,问问你二人的意思。”

    寒冰熏得身上发冷,玉婵想过很多次,也许那真的只是场噩梦,可是老太太的话却和梦里分毫不差。她是真的死过了,以那样凄惨的方式。

    前世她听到老太太的话十分不解,中元节的祭拜何以问小辈?后面父亲才解释,是因她大哥身为长孙不能到场,因此打算要玉婵以长房子孙的身份一同祭祖。

    楼骏成身为父亲,十分懂得玉婵心中的凌云壮志,并不同寻常人家一样,只规劝女儿三从四德安守本分,反而纵她“离经叛道”,说要习经史便请讲师,说要出游交诗友便放她驰骋。

    这次让女儿代替常人眼中“男子的事”,便是楼骏成宣告楼氏自己的女儿不输男儿,也是让玉婵明白,父亲从来支持她的抱负。

    可就是这样好的父亲,最后因自己的罪过,死得不明不白。

    玉闵见玉婵不答,先开了口:“孙儿并没什么意见,况且虽然此事庄重,但婵儿一向比男子还强上几分,先祖只年年见咱们粗人一个,想必也盼着来这样伶俐的女孩儿呢。”

    玉婵的声音被冰冻结得难过起来:“孙女可要好好准备,别叫旁支的人看笑话。”

    及至玉婵玉闵一起出了别院,玉闵才问她:“怎么恹恹的,你并不是会怕这种事的人。”

    玉婵摇摇头:“我是吃多了,积食。”

    玉闵噗嗤笑起来,打趣道:“若你担心出丑丢人,就只管再多吃些,便更稳重了。”忽而又止住了笑,端正地同玉婵解释:“你一向心思细腻,不必为二房为难。那些礼节若有不懂的,只管遣人问我便是了。”

    玉婵望着他走远的身影,止不住地伤心。

    这次,她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

    楼氏祖祠远设在楼家老宅,不同于晓园在青州城中,而是位于城郊,据说是先祖封爵时特意吩咐祖祠建在远郊,倘若家族日后落难,祖先总不必亲眼看到覆灭。

    中元节当天,本家及各旁支的当家主事一同前往祖祠。

    楼家祭祖的礼节繁琐非常,上香、焚祝文、供奉等等,各项皆免不了玉婵等人领头。祖祠里已事先更换过新鲜瓜果,香烛也换了新雕的祥纹烛,金宝银宝等一应备全,由小厮按流程呈上。

    夏日清晨,祠中高挂的福布庄严得纹丝不动,下方如山的牌位肃穆依旧,赶了多半个时辰路的众人也都抖擞起来准备祭拜。

    先是念了祝文,缅怀先祖陈述今人云云,随后便是上香。

    玉婵一向不爱香,因觉得不如瓜果来得清新,反而刺鼻得很。即便给祖宗烧的是上好的檀香,她也忍不住蹙了蹙眉,或许是由于上香的人接连不断,似乎比寻常的檀香更熏得人难受。

    她下来后,忙不迭地躲到父亲身后,等待着其后数人完成这项进程。

    头昏脑涨之中,沉闷的祖祠内似乎愈加闷热,她看到对面的叔伯也都是大汗淋漓。这时忽然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天爷!”

    众人登时清醒,顾不上什么祖制礼节,一股脑朝大门外冲去。然而火势却似乎由于跑动生风,极快地蔓延到了大门口,祖祠内一时间三面围火,烟气缭绕。

    大家眼看不能从大门逃生都暂时安静了下来,玉婵隐约想起了什么,朝四周不住地张望着,二哥哥不在!楼玉闵不在祖祠内!

    喉咙中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玉婵似乎再支撑不住,猛地向前倒去,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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