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婵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时辰后。由于地方狭小，她被送回到马车上暂且休息，父亲和初云守在一旁。
她看父亲脸上虽然干净，衣服上还是沾有黑灰，猜测祠中虽惊险，但并没有伤亡。她问道：“二哥哥及时赶到了？”
楼骏成抚了下她的头：“身子可还难受？”又点点头：“是玉闵带人救的火，他上完香便去安排献酒的事儿了，好在发现的及时。”
玉婵在火场中的时候便记起来玉闵同小厮出门的情景，她料想二哥哥机敏，而火势虽蔓延得快堵住了出路，但有二哥哥和一众候着的仆役，脱困是有机会的。
等等，玉婵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祖祠内隐约察觉的那份不自然。祖祠并不十分大，而屋中人数却不算少，就算火烧得再快，难道竟然连一个人都来不及逃出屋外吗？
这火，烧得太诡异了。
玉婵又问父亲：“可有伤亡？”
“所幸无一伤亡，先祖牌位也完好。”
“父亲可察看了现场？”
楼骏成摇头：“火熄不久，众人都在祠外马车内暂休。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玉婵坐起来，青发已然散落披散在背后，目光肯定：“请父亲准我去现场验证。”
天色已经大亮，如山牌位仍然立着，顶上悬的福布闷闷不动，更显得祠堂其他部分残败不堪。
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弥漫着杂物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玉婵先到牌位前拜了三拜，然后确认了父亲的话，牌位确实完好无损。
随后又沿着东西两侧地上清晰可见的烧痕查看，木质的地板烧得焦黑，先前准备的许多供奉品散落在地。
玉婵蹲下看了许久，颓然起身朝南面门外走去。正想得出神，脚下却被绊了一下，只来得及用两手支撑一下。
这是……她勉力调整姿势坐起来，看着方才左手着地勾住的那个东西，又扭过头去看绊到她的物什，恍然大悟。
巳时一刻，起火大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再次聚在了祖祠内。
有个叔公扯着火气嚷：“起了火还不叫散，这回让咱们聚起来又是要闹什么灾？”
这一开口，底下又有人跟着嘟囔：“本家说了算，怕不是本家自己干了什么对不住祖宗的烂事，连累大家伙一块没命！”
“好事儿银钱轮不上咱们，倒是落灾的时候一家人了！”
楼骏成没说话，朝小厮要了个火折子“唰”一声起了火苗。底下人再不知轻重也都纷纷住了嘴，说归说，楼氏如今能抗事儿的毕竟也只有楼骏成一个边远将军了。
楼骏成点了三根香，拜了拜祖宗，随后朝人群说道：“这场火，惊扰了列祖列宗，其罪一；险些令诸位丧命，其罪又一。不论是否天罚，在下都有失察之过，所幸有惊无险，未有伤者。”
“方才是火之罪过。意图损毁祖祠，不顾血脉人性，此为人之罪过。”
此言一出，底下议论纷纷。
楼骏成看了玉婵一眼，示意她上前。
玉婵站到众人面前：“正是诸位猜测的那样，这场火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丫头，都是同宗的亲戚，你可得讲证据！”一个胡子花白的叔公嘲道，不少人也开始嘟嘟囔囔。
玉闵喝了一声，玉婵感激地朝他望去，然后坚定地说道：“证据自然有，且不止一个。”
她吩咐众人依照上香时察觉起火前的位置站好，用朱砂画出了南边大门、北面牌位以及东西两侧杂物的地界，另外又让玉闵嘱咐小厮看好各处。
玉婵也站定后，接着继续说道：“先从诸位说起吧。今日来祭祖的大多是壮年男子，若从祠堂内跑到外面，需时多久呢？”
她向一个小厮挥手，那小厮得令，从牌位处的朱砂线一直疾走到另一头的大门朱砂线外，这边玉婵从零数到了十三。
“一个体格和我类似的小厮，径直无障碍地从北到南快走或是慢跑，不过十三个数而已。倘或遇到险情，因人而异，或许会更快。当然，也会有人因惧怕而无力逃跑。
“但祠堂内众人，有许多人并非在距离大门最远的牌位处，而是更靠近大门口。为何无一人及时逃出？显然，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其反常。”
她紧接着拿出一枚果子，果皮表面沾了不少灰尘。她举起果子开始解释：“这是火熄灭以后我进入祠堂内偶然捡到的一颗果子，这颗果子先前供奉在香案上。”
“供奉的瓜果都是今晨新换的，是正式祭拜前必要的环节。我虽为女子，却从不熏香，只闻得新鲜蔬果气息，也因此对其他气味更敏感些。
“从上香的时候起，我便闻到十分刺鼻的气味。然而当时檀香的味道太重难以分辨，直到我捡到这枚果子才明白，那股气味是混杂在檀香瓜果香中的油腻气息。”
玉闵问道：“难不成是有人事先在祠堂内抹了油？”
玉婵十分肯定：“正是。我意识到此事后再次查看了被烧毁的各处，我想即便对气味不敏感的人也能嗅得出来。”
“那是谁干的？”底下有人问。
玉婵用干净的手帕托起果子给众人看：“泼油纵火不少见，但请各位再看此处。”她手所指的地方是这枚果子的梗，那里卡着一小块碎块。
眼尖的人认出来了此物，不可置信地喊了出来：“肉！这是肉啊！”
“不错，正是肉，并且应该曾是可以食用的肉。”玉婵补充道，“祭祖前三日斋戒，祖祠内也从不供奉此类荤腥，而碎肉渣却出现在不少间隙中，这自然又是一处不寻常。”
“莫非是……”
“虽听着像个玩笑，但想必没错，引起火的是厨房的猪油。炼制油的时候再小心，也不会沥过所有渣滓。但用这样的油引火，并非常人所想，恐怕是由于这种油是犯人最容易想到的，或者说最常接触的。
“换句话说，犯人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获取和接触这种油，也就是厨房内部的人。”
方才讽刺的老叔公忍不住跟着问她：“你可知道是谁犯的事了？”
按照玉婵暗里的吩咐，先前派去各处监守的小厮带着厨房一众人过来。因不必在祖祠生火，只安排来了杂役三人厨娘两人，管祭祖前后供品事宜。
那几人在中间排成一列，知道自己被主家怀疑，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玉婵走到他们跟前，从左至右缓缓踱着步子，不急不缓：“我记得依照规矩祭祖前三日便要开祠焚香，三日之间不许间断，祠堂内应该足足燃了三日的檀香。采办祭拜用品一向极为严格，而上好的檀香半天都不会完全散尽。”
中间的杂役见是个女公子，更忿忿地顶撞回去：“小姐若因为咱们沾了檀香疑心，那可错了。咱们几个洒扫的洒扫，供奉的供奉，哪个身上闻着没味？小姐年纪轻，想错了也是有的。”
玉婵并没生气，脚步停在他面前，看着他仍有些后怕的眼睛，纠正道：“你说得在理，檀香自然人人都会沾染上，我也不例外。可我要说的，是油香。”
听得仔细的老叔公捋了两下花白的胡子，明白了。
“前一日便被派过来的厨娘和杂役，在祠内忙前忙后，而此处并不能起灶烧饭，所以到了此刻，身上为何仍有油气？”
玉婵身子并没挪动，只伸手一指，指着几人一排的最左端厨娘问道。
那是个年纪约莫三十的厨娘，头巾裹得很是利落，瞧着就是个能干的麻利人，也难怪会被安排这份差事。
厨娘脸色倏忽青白起来，局促地为自己辩解：“小姐您不懂厨房的事，这么多年扎在厨房里，油啊、烟啊，都跟熏肉似的腌进骨头里了。”
玉婵又问其他几人：“派来祖祠这两天，比往常如何？”
另一个厨娘小声答：“从前大伙就都抢着这差事，这几日既不必干厨房的活，祭拜完还有赏钱拿。”
“听着是份美差。”玉婵盯着那个目光闪烁的“疑犯”，“几日不必起锅做饭，甚至还要出城到外头，却连件干净衣服都不换？”
那厨娘才发觉衣裙下摆和两袖锁边都沾了油，比干净的地方颜色深了许多，她不知所措地遮了遮袖子，嘴角微微开合却又一言不发。
玉婵叹道：“头发梳得利落，发巾虽旧但洗得十分干净，你总不能说自己实在是不爱整洁的人吧。”
厨娘咬了下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扑通跪倒在地，仍深深低着头：“是我做的，全是我一个人心狠手辣，我对不住东家。”
四周围的楼家众人纷纷扯着嗓子唾骂起来，更有人准备冲过去打骂一番。烧祖宗祠堂？那算大逆不道；但差点烧死自己，那这个人是罪该万死！
楼骏成挡在玉婵前头，生怕闹出什么事，生生大喝了三四声，才止住了欲冲过来的人。玉婵也趁此间隙言明，此事仍然有隐情。
望着那一张张沾着黑灰的脸，看着凶神恶煞，玉婵却觉得可笑极了。她努力压住一阵阵反胃，先命人捆住了厨娘，再叫众人回到开始的位置。
她继续道：“方才的厨娘只是洒了油，起火的时候正在祭拜，她并没有资格进入祠堂。因此，点燃那把火的人当时也在祭祖的人中，而那个人，是共犯。”
她看父亲脸上虽然干净，衣服上还是沾有黑灰，猜测祠中虽惊险，但并没有伤亡。她问道：“二哥哥及时赶到了？”
楼骏成抚了下她的头：“身子可还难受？”又点点头：“是玉闵带人救的火，他上完香便去安排献酒的事儿了，好在发现的及时。”
玉婵在火场中的时候便记起来玉闵同小厮出门的情景，她料想二哥哥机敏，而火势虽蔓延得快堵住了出路，但有二哥哥和一众候着的仆役，脱困是有机会的。
等等，玉婵忽然想起了之前在祖祠内隐约察觉的那份不自然。祖祠并不十分大，而屋中人数却不算少，就算火烧得再快，难道竟然连一个人都来不及逃出屋外吗？
这火，烧得太诡异了。
玉婵又问父亲：“可有伤亡？”
“所幸无一伤亡，先祖牌位也完好。”
“父亲可察看了现场？”
楼骏成摇头：“火熄不久，众人都在祠外马车内暂休。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玉婵坐起来，青发已然散落披散在背后，目光肯定：“请父亲准我去现场验证。”
天色已经大亮，如山牌位仍然立着，顶上悬的福布闷闷不动，更显得祠堂其他部分残败不堪。
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弥漫着杂物燃烧后的刺鼻气味。
玉婵先到牌位前拜了三拜，然后确认了父亲的话，牌位确实完好无损。
随后又沿着东西两侧地上清晰可见的烧痕查看，木质的地板烧得焦黑，先前准备的许多供奉品散落在地。
玉婵蹲下看了许久，颓然起身朝南面门外走去。正想得出神，脚下却被绊了一下，只来得及用两手支撑一下。
这是……她勉力调整姿势坐起来，看着方才左手着地勾住的那个东西，又扭过头去看绊到她的物什，恍然大悟。
巳时一刻，起火大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再次聚在了祖祠内。
有个叔公扯着火气嚷：“起了火还不叫散，这回让咱们聚起来又是要闹什么灾？”
这一开口，底下又有人跟着嘟囔：“本家说了算，怕不是本家自己干了什么对不住祖宗的烂事，连累大家伙一块没命！”
“好事儿银钱轮不上咱们，倒是落灾的时候一家人了！”
楼骏成没说话，朝小厮要了个火折子“唰”一声起了火苗。底下人再不知轻重也都纷纷住了嘴，说归说，楼氏如今能抗事儿的毕竟也只有楼骏成一个边远将军了。
楼骏成点了三根香，拜了拜祖宗，随后朝人群说道：“这场火，惊扰了列祖列宗，其罪一；险些令诸位丧命，其罪又一。不论是否天罚，在下都有失察之过，所幸有惊无险，未有伤者。”
“方才是火之罪过。意图损毁祖祠，不顾血脉人性，此为人之罪过。”
此言一出，底下议论纷纷。
楼骏成看了玉婵一眼，示意她上前。
玉婵站到众人面前：“正是诸位猜测的那样，这场火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丫头，都是同宗的亲戚，你可得讲证据！”一个胡子花白的叔公嘲道，不少人也开始嘟嘟囔囔。
玉闵喝了一声，玉婵感激地朝他望去，然后坚定地说道：“证据自然有，且不止一个。”
她吩咐众人依照上香时察觉起火前的位置站好，用朱砂画出了南边大门、北面牌位以及东西两侧杂物的地界，另外又让玉闵嘱咐小厮看好各处。
玉婵也站定后，接着继续说道：“先从诸位说起吧。今日来祭祖的大多是壮年男子，若从祠堂内跑到外面，需时多久呢？”
她向一个小厮挥手，那小厮得令，从牌位处的朱砂线一直疾走到另一头的大门朱砂线外，这边玉婵从零数到了十三。
“一个体格和我类似的小厮，径直无障碍地从北到南快走或是慢跑，不过十三个数而已。倘或遇到险情，因人而异，或许会更快。当然，也会有人因惧怕而无力逃跑。
“但祠堂内众人，有许多人并非在距离大门最远的牌位处，而是更靠近大门口。为何无一人及时逃出？显然，火势蔓延的速度极其反常。”
她紧接着拿出一枚果子，果皮表面沾了不少灰尘。她举起果子开始解释：“这是火熄灭以后我进入祠堂内偶然捡到的一颗果子，这颗果子先前供奉在香案上。”
“供奉的瓜果都是今晨新换的，是正式祭拜前必要的环节。我虽为女子，却从不熏香，只闻得新鲜蔬果气息，也因此对其他气味更敏感些。
“从上香的时候起，我便闻到十分刺鼻的气味。然而当时檀香的味道太重难以分辨，直到我捡到这枚果子才明白，那股气味是混杂在檀香瓜果香中的油腻气息。”
玉闵问道：“难不成是有人事先在祠堂内抹了油？”
玉婵十分肯定：“正是。我意识到此事后再次查看了被烧毁的各处，我想即便对气味不敏感的人也能嗅得出来。”
“那是谁干的？”底下有人问。
玉婵用干净的手帕托起果子给众人看：“泼油纵火不少见，但请各位再看此处。”她手所指的地方是这枚果子的梗，那里卡着一小块碎块。
眼尖的人认出来了此物，不可置信地喊了出来：“肉！这是肉啊！”
“不错，正是肉，并且应该曾是可以食用的肉。”玉婵补充道，“祭祖前三日斋戒，祖祠内也从不供奉此类荤腥，而碎肉渣却出现在不少间隙中，这自然又是一处不寻常。”
“莫非是……”
“虽听着像个玩笑，但想必没错，引起火的是厨房的猪油。炼制油的时候再小心，也不会沥过所有渣滓。但用这样的油引火，并非常人所想，恐怕是由于这种油是犯人最容易想到的，或者说最常接触的。
“换句话说，犯人有足够的理由和时间获取和接触这种油，也就是厨房内部的人。”
方才讽刺的老叔公忍不住跟着问她：“你可知道是谁犯的事了？”
按照玉婵暗里的吩咐，先前派去各处监守的小厮带着厨房一众人过来。因不必在祖祠生火，只安排来了杂役三人厨娘两人，管祭祖前后供品事宜。
那几人在中间排成一列，知道自己被主家怀疑，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玉婵走到他们跟前，从左至右缓缓踱着步子，不急不缓：“我记得依照规矩祭祖前三日便要开祠焚香，三日之间不许间断，祠堂内应该足足燃了三日的檀香。采办祭拜用品一向极为严格，而上好的檀香半天都不会完全散尽。”
中间的杂役见是个女公子，更忿忿地顶撞回去：“小姐若因为咱们沾了檀香疑心，那可错了。咱们几个洒扫的洒扫，供奉的供奉，哪个身上闻着没味？小姐年纪轻，想错了也是有的。”
玉婵并没生气，脚步停在他面前，看着他仍有些后怕的眼睛，纠正道：“你说得在理，檀香自然人人都会沾染上，我也不例外。可我要说的，是油香。”
听得仔细的老叔公捋了两下花白的胡子，明白了。
“前一日便被派过来的厨娘和杂役，在祠内忙前忙后，而此处并不能起灶烧饭，所以到了此刻，身上为何仍有油气？”
玉婵身子并没挪动，只伸手一指，指着几人一排的最左端厨娘问道。
那是个年纪约莫三十的厨娘，头巾裹得很是利落，瞧着就是个能干的麻利人，也难怪会被安排这份差事。
厨娘脸色倏忽青白起来，局促地为自己辩解：“小姐您不懂厨房的事，这么多年扎在厨房里，油啊、烟啊，都跟熏肉似的腌进骨头里了。”
玉婵又问其他几人：“派来祖祠这两天，比往常如何？”
另一个厨娘小声答：“从前大伙就都抢着这差事，这几日既不必干厨房的活，祭拜完还有赏钱拿。”
“听着是份美差。”玉婵盯着那个目光闪烁的“疑犯”，“几日不必起锅做饭，甚至还要出城到外头，却连件干净衣服都不换？”
那厨娘才发觉衣裙下摆和两袖锁边都沾了油，比干净的地方颜色深了许多，她不知所措地遮了遮袖子，嘴角微微开合却又一言不发。
玉婵叹道：“头发梳得利落，发巾虽旧但洗得十分干净，你总不能说自己实在是不爱整洁的人吧。”
厨娘咬了下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扑通跪倒在地，仍深深低着头：“是我做的，全是我一个人心狠手辣，我对不住东家。”
四周围的楼家众人纷纷扯着嗓子唾骂起来，更有人准备冲过去打骂一番。烧祖宗祠堂？那算大逆不道；但差点烧死自己，那这个人是罪该万死！
楼骏成挡在玉婵前头，生怕闹出什么事，生生大喝了三四声，才止住了欲冲过来的人。玉婵也趁此间隙言明，此事仍然有隐情。
望着那一张张沾着黑灰的脸，看着凶神恶煞，玉婵却觉得可笑极了。她努力压住一阵阵反胃，先命人捆住了厨娘，再叫众人回到开始的位置。
她继续道：“方才的厨娘只是洒了油，起火的时候正在祭拜，她并没有资格进入祠堂。因此，点燃那把火的人当时也在祭祖的人中，而那个人，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