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琴音十分悦耳,孟知爻站在凉亭外,驻足听了一会儿。

    大概是现场意境十分美好,她不忍破坏。然而不等她出声打断,琴音主动停了下来,只听谢若玄淡若薄冰的声音响起,“你还要站在外面多久?”

    此刻数九寒天,是一年冬季最冷的时候,哪怕衣衫厚实,冷风吹得时间长了,还是会感染上风寒。

    谢若玄又不是变.态,喜欢以折磨人为乐。

    没必要让别人无缘无故挨冻。

    孟知爻闻言,踟蹰了片刻,缓缓走上前。她又沉默了片刻,问出了心底那个最疑惑的问题,“你在认识我之前……我们初见之前,是不是就已经是……”

    她话未说完,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一情况。

    谢若玄倒是坦然承认了,“是。”

    “朕在认识你之前,便已经谢若玄了。”

    孟知爻得知答案,心脏蓦地跳漏了两拍。

    也就是说……谢若玄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召她入宫的?

    “你让我入宫,是不是因为听到了我醉后乱语,所以才起了让我入宫的心思?”

    谢若玄默认了。

    孟知爻喃喃道:“所以,所以,你是想知道明昭皇后自焚的真相,所以才让我……”

    谢若玄打断了她的话,“并非如此。”

    孟知爻疑惑地看着他。

    谢若玄毫无情绪波澜地说:“是你心心念念要见到朕,不见到朕就要举身赴清池,朕念你至情至性,又恰好孟阔想送女进宫,朕便点了你。”

    孟知爻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真是阴差阳错!

    意外之合。

    谢若玄继续道:“既然是朕的臣子,朕也不好眼睁睁看着你寻死觅活,便成全了你的心意。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后悔了?”

    他知道孟知爻心中所想。

    孟知爻喜欢的是她想象中的谢若玄,而不是真实的他,所以他并没有其他想法,不过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孟知爻有些不可思议,原来竟是这样。

    她说谢若玄为什么会同意让她进宫,原来是不想看她“寻死觅活”,可怜她,所以同意让她进宫了。

    在谢若玄看来,她和孟阔都是他的臣子,哪怕闹自杀也想要见到他。

    他觉得只是见一面,不至于闹到要自杀的份上,生命何其贵重,反正只是见一面,就干脆顺水推舟,让她进宫了。

    根本不是男女之情。

    只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同情和怜悯。

    谢若玄说:“你若是后悔了,朕可以放你出宫。”

    孟知爻噎了噎,“我……我没有后悔,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曾经是真心喜欢你的,这份喜欢与孟……我爹无关。你知道吗,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最主要的是,放她出宫了,孟阔又把她献给别人了怎么办?

    还不如赖着谢若玄呢。

    好歹谢若玄对她不感兴趣。

    不好意思,我就喜欢你看路边石头一样的眼神,我超爱。

    谢若玄:“……”

    他眼神变了,变得匪夷所思,看着孟知爻,就像看刚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患者一样。

    孟知爻:“……”

    不是。

    你什么意思?

    只是说一句喜欢,有这么难以接受吗?

    孟知爻眉头跳了跳,以为就要被看穿的时候,谢若玄收回了视线。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只听谢若玄问:“你来找朕,是因为孟阔让你来劝说朕上朝的吧。”

    孟知爻一愣,刚想问你怎么知道,但随即转念一想,这是谢若玄,不是谢子羲,他能猜到很正常。

    孟知爻诚实地点点头,“是……家父心系皇上,派妾身过来劝谏。”

    谢若玄指尖按在琴弦上,没想到孟阔这么积极,简直比他自己都积极。

    真是……

    不过,他突然有些羡慕,谢子羲如此昏庸,还有人一心为他谋划。他能看出孟阔是真的拿谢子羲当子侄辈,在他身份未暴露前,孟阔就劝他对付游望之。

    而他初上位时,四面楚歌,身边人各个心怀不轨,根本无人真心支持他。

    想到这里,谢若玄淡淡道:“朕心有余而力不足,政事还是交由能者干吧。”

    孟知爻闻言震惊,她不敢相信这话竟然是从谢若玄嘴里说出来的。

    当初那个勤于政事的宣帝呢?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难道史书上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吗?

    “为什么……”

    谢若玄情绪丝毫没有起伏,“这沉疴宿疾的王朝早该亡了。”

    亡了。

    亡了……

    孟知爻惊诧地注视着谢若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亡国?”

    谢若玄没有回答,只眺望着远方。

    孟知爻细细咀嚼谢若玄话里的意思,细思极恐。

    谢若玄语气厌世,话里话外想要亡国,与史书中记载的勤政形象几乎判若两人。若不是眼前这人亲口承认了他就是谢若玄,恐怕她都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假扮成谢若玄的。

    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究竟是史书有误,还是谢若玄性格变了?

    孟知爻蓦地回想起宫宴上看见的一幕,打了个冷颤。

    宫廷政变,不止争权夺利,还夹杂着个人恩怨……难道是因为明昭皇后穆有仪的死因?

    可谢若玄已经亲手把乔温瑜杀了啊,为什么还想着亡国?

    孟知爻颤着声音道:“你如果想亡国,那孟家怎么办?”

    她是被孟阔送进宫的,虽然她和孟阔并没有多么深厚的父女情谊,但她也不希望孟阔有事。

    毕竟古代都是按九族算的,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啊。

    尤其是她还是后宫妃嫔,孟阔是一品太尉。

    这不妥妥的诛九族标配吗?

    更何况,孟家好像还是保皇党来着。

    谢若玄一眼看出了孟知爻的心事,“放心,朕会给你们孟家安排一个稳妥的后路,绝不会让亡国牵连你们。”

    孟知爻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夜晚难得天气清明,一轮明月高悬于空,洒落淡淡清辉。

    长廊下,暖炉烧得旺盛,四周挂满了厚厚的帷幔,阻挡了风霜。石桌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红泥小火炉上温着酒,孟知爻趴在桌子上,手里握着酒壶,往嘴里灌酒。

    “谢若玄,你为什么要亡国……”

    “我特么历经生死才穿越到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要亡国?”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可你偏偏送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滤镜碎了。

    你懂眼睁睁看着自己偶像塌房的感受吗?

    这种心痛,简直比亲眼看着男朋友出轨还令人难以接受。

    不仅如此,往后的安稳生活没了,亡国奴是当定了。就算投靠了新朝,那也是二臣贼子,要被戳脊梁骨一辈子的。

    孟知爻握着酒壶,继续往嘴里倒酒。

    霜戈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她,想劝,又不知道如何劝是好。

    她是乔家出来的细作,原本以为此生都要受制于乔家,或许身死宫中。没想到,谢若玄杀了乔温瑜,灭了乔家,变相的,她恢复了自由身,家人也不用被乔家控制了。

    这些都是因为谢若玄。

    她感激谢若玄,也对孟知爻十分有好感。她早已把孟知爻当成了主人,眼见孟知爻这么痛苦,她也于心不忍。

    “娘娘,您喝多了,别再喝了。”

    霜戈上前,想拿开孟知爻手里的酒壶,但被孟知爻躲开了。

    “霜戈,你说为什么,他不是大渊难得一见的明君吗?为什么也堕落了……”

    霜戈一脸心疼,低声劝道:“奴婢知道娘娘心悦皇上,但皇上心若磐石,贸然捂着,只会冻伤自己,娘娘还是放下吧。”

    她不知道孟知爻和谢若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孟知爻受了情伤。

    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谢若玄,谢若玄最难接近啊。

    众所周知谢氏皇族荒淫无道,喜欢上别人,说不定人家直接给你纳后宫了,虽不保证专宠,但好歹有宠。喜欢上谢若玄,呵呵,十丈之内生人勿进,别说靠近,不给你拉下去砍了,就是谢若玄当时心情好,比较仁慈。

    这也是所有野心家施展美人计时,当得知对方是谢若玄,瞬间偃旗息鼓的原因。

    没人敢触其逆鳞。

    孟知爻却嚷嚷道:“我不放下,为什么让我放下,应该是让他放下心中的执念才是。”

    孟阔说得对,应该让谢若玄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而不是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下恤臣民,上抚帝心。

    霜戈:“……”

    然而就在这时,廊外突然多了一道影子,她看着出现的谢若玄,瞬间噤若寒蝉。

    谢若玄怎么来了?

    她向谢若玄行了一礼,然后连忙去扶孟知爻,声音压得极低,“娘娘醒醒,皇上来了。”

    奈何孟知爻毫无反应,还往嘴里灌着酒。

    谢若玄抬了抬手,示意霜戈下去。霜戈犹豫了片刻,不放心地看了看孟知爻,终是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廊下只剩下孟知爻和谢若玄两人。

    谢若玄垂眸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孟知爻,淡声说道:“天冷,我送你回宫。”

    孟知爻却迷迷糊糊道:“不,我要喝酒。”

    谢若玄说:“明天再说,今天太晚了,宿醉伤身体。”

    孟知爻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眯着眼看谢若玄。她似乎辨认出谢若玄的轮廓,质问道:“你为什么要亡国?”

    谢若玄一顿。

    孟知爻大哭,“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仰慕你,你在位时,律法严明,倘若大渊不亡,早该进入大一统的时代,百姓安康,万国来贺了。”

    谢若玄神色漠然,仿佛她所说的一切与他无关。

    “绝无此种可能。”

    孟知爻怔愣。

    谢若玄极其冷静地说:“大渊君臣怠情,奢靡成风,陋规成例,民生凋敝。而士族不仅不思国安,反而逞其私欲,肆无忌惮。以致大渊礼崩乐坏,沉疴宿疾。大渊早已失去了大势,如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他语气淡漠至极,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不曾是大渊的帝王,而是一个旁观者。

    孟知爻怔怔地盯着他,好像在试图努力理解他的话,但没有任何效果。

    谢若玄俯身将孟知爻抱起,“天冷了,该回去了。”

    孟知爻却道:“你说的不对,如果你的政令得以实施,国策得以延续,将会改变这一切,不会出现亡国的情况。”

    谢若玄闻言,语气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听你的语气,好像你原先所在的世界律法严明、人人饱食衣暖,那你为什么非要执着于大渊这个荒诞的王朝?”

    孟知爻再次一愣,她喃喃道:“是啊……我在执着什么?”

    话音轻飘飘的,几近呓语。

    明月藏鹭,清辉无限。

    世事更迭已是常态,既然原先的律法无法再安邦定国,那么存在即障碍,不如随着这王朝一起葬送,迎接崭新的、美好的未来。

    而谢若玄要做的,便是加快这一过程,激化矛盾,逼迫更多人觉醒,推翻这腐朽的统治,建立新的秩序。

    王权更迭不过是核心圈换一批人,换一套秩序,中间过程或许有些惨烈,但如果不惨烈的话,将有更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至于旧人与陈规,就成为新朝的祭旗吧。

    夜色迷蒙,孟知爻酒意上头,脑子模模糊糊的,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头痛欲裂,从霜戈口中得知了昨晚大概经过。但她依旧头脑昏沉,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了,脑海中只依稀闪过只言片语。

    谢若玄说:“大渊早已腐朽,既然律法不能伸张正义,国策不能提拔寒门,内政不能使百姓生活富足,那么不如打破这一切,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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