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风起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斜斜的洒进屋内。

    玉揽书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端详着白鱼。

    这个女人,自他六岁那年跟随父王远游寻找目云真人的路上无意救下之后便带回玉府随侍。他六岁,这个女人十三岁,便这么一直在他身边待了四年,直到他离府学师便被他送去了江南一个富商家做养女。谁知却在自己年岁十八及冠立府离开皇宫之后又寻了来,那时距离送走她已经有八年了,那只木笛也是她亲手做来送于自己的及冠礼。

    她说,送去富商家里的自己已经十七岁了,没什么机会跟养父母培养感情来年便被嫁了出去,嫁给一个书生,本就无意书生的她,自是对书生没有感情,婚后三年书生中了进士,却纳了两名美妾,她便以无所出为由请书生休了自己,回到了富商家中。

    富商所在的小镇看不起这被休的女子,终日在背后嚼舌根,偏巧这时富商的夫人高龄怀孕,生了一个儿子,她在日复一日的怠慢与侮辱里熬了四年,直到新朝已立二年,天御帝殡天,向王得命回归故土,满国文书皆知天御帝的三儿子回来了,白鱼便起了离家的心思。富商知这养女打算回去找那小王爷,又怕怠慢的事被说出来之后被寻仇,遂给了白鱼三百两银子让她自己走。

    奈何天御二年四处有前朝余孽试图光复前朝,回卞都的路途遥远马车都要行那半月有余,白鱼孤身女子,先是被骗入青楼险些失身,好不容易用银钱收买了龟奴放她逃跑,又被假装让她搭顺风车的男人卖进深山乡村给老头当续弦,她下了药药晕了老头一家,走了四天四夜的山路这才逃了出来。再后来,她不敢轻信路人,一边藏着剩下的银子,一边艰难的走了这么几百里路,才回到卞都。

    找到向王府的时候,白鱼已经离了江南快一年了,天御三年的向王,意气风发,她站在王府门口,却不敢进去相认。在门口坐了一整天,这才遇见从皇宫宴席应酬回来的向王殿下,眼泪不禁滚滚而下,玉揽书看着她先是震楞,后是讶异,请进府里给她吃了顿好的,让她慢慢道来,他这才知道她一路走来多不容易,念在儿时情谊,不经心软,便又留了她下来。

    可刚及冠的他正被二皇兄玉揽城逼着相亲娶妻,还正是吕相家的长女吕之容,可他与那之容小姐本就不合道,吕之容自幼教养得满腹经纶正经古教,他实在不喜欢也不得不日日应付,直到他听了吕之名的损招开始日日流连青楼,直到半个月后吕之容自己受不了请求皇兄收回成命这才作罢,还闹得吕相在朝堂上对他阴阳怪气了好几天。

    而白鱼整日看着吕家小姐来府上跟向王谈笑风生,心知自配不起,又有不少人知道自己是个休妇,一直无名无分的留在向王府上又损了向王的名声,怕他坐实了这不堪正经的口碑,这便起了离开之心,玉揽书知她所想,也对她不过是同情收留,便也不留,问她有何打算时,她说想做向王在外的信鸽,为向王出一份力。

    玉揽书心知信鸽的重要性,便寻了玉揽城私下商量,本意是在京都开个酒楼安排些心腹配合让她去收集消息,正巧京都负责百姓平安的掌安府解救了一批被卖进黑巷做暗娼的可怜女子,白鱼跟随玉揽书去天牢的时候看到这些可怜女人,想起了自己被卖入青楼的日子,见惯的那些女子出了世俗会遭遇什么,便请命让这些女子聚在一起开一个合法的青楼,自己做这妈妈来护她们周全,玉揽书便遣了人盘下了一栋靠湖的竹楼改成了如今的君归坊,白鱼做鸨,这些可怜女子便成了君归坊的正经教奴。愿意的可自由留下,卖身卖艺且自由,不愿意的便五十两送出卞都。入了黑巷的女子们自是清楚离开之后背负的会是什么样的名声和日子,比之流离漂泊居无定所,不如找个地方安生活着。见无一人选择离开,白鱼便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君归坊的白妈妈。这批女子从暗无天日的可怕生活里就这么逃离了出来,虽依然是娼妓,却再也不受那暴力打骂虐待,心怀感恩的为向王收集着各路消息。明里人只道这君归坊一夜出现必然是有大人物在背后,却也只能查到白妈妈是江南流落的富商女,这就够了。

    “这事风波暂且过去了,今晚你正常营业,不必流落丝毫不同。”玉揽书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根跟被烧毁前一样的笛子递给白鱼,笛子通体下来跟之前白鱼刻的那根一模一样,唯独尾端刻着一个繁体的“鱼”字。

    “就当还你当年的及冠礼了。”也不亲手递给她,随手便放在了手边的梳妆台上。

    玉揽城站起身便打算走,刚翻上窗沿就听身后女人喊了一声等等。

    白鱼走到梳妆台边,拿起笛子,眼睛里带着一点点温热的泪。

    他定然待我是不同的吧。

    她这么想。

    她回身去翻开床褥,拿出盒子,把里面的穗子递给玉揽书:“这穗子,是我私心藏了,谢谢你这么多年仍留着那笛子。”

    “...不仿事,这穗子你自留着吧。我还有事,权当你今日没见过我。”玉揽书皱眉,看着这穗子,觉得穗子上的结有些奇特,刚打算直接走人,转念一想还是接了过来:“也罢,挺精巧的,我留下了。”接过穗子,玉揽书便翻过窗台飞身而去了。

    白鱼缓缓走向窗边,手里握着那笛子,眼中有泪,她看着湖中飞掠过的黑色身影,心里被说不明的情绪填满着。深呼吸一口气,扭头梳妆打扮,今日还得营业,她依旧是那个风情万种的白妈妈。

    且看这头,玉揽书在湖里疾飞,手却一直翻看这手心里的穗子,穗子上白玉珠子上下两端的结,不似这中原的结法。

    很奇怪,救回白鱼之时,她也十三岁了,虽是纯粹的同情,却也还未查过是何身世,这穗子倒是提醒了自己。自己是在哪里把她救回来的来着...

    此时,万里之外的南疆边境。

    “报————!!!京都急报!!!”

    浑身染血的通信兵手里抓着一份带着黑色隼羽的红色急报冲进了兵营中心的主帐,刚躺下准备歇息的玉揽城皱着眉看向这名士兵,如今已深夜,通信兵浑身浴血的冲了进来,饶是即将歇息的他也马上坐了起来,伸手接过信件一看,背后的黑色蜡封里刻着一个堇字。

    是阿书的急信。

    黑色隼羽是他兄弟二人的暗号,代表狂风怒急的信息。

    “王爷,何事如此紧急?”帐外忽的冲进一人,身量高大着紫色披风,披风的绳子解了一半,看样子也是准备歇息。

    是玉揽城帐下的宣威将军吕之名,他刚议事离开回到自己的副帐不到一刻,就听见了通信兵的喊声,急急的赶了过来。

    “摄政王府半月前被付之一炬,全府上下四百余人,活下来的只九人,证据指向三弟。”掌阅一刻,玉揽城将手中的信报慢慢的放在蜡烛上点燃:“无妨,我跟三弟早早知会过府里的心腹在我提前走的时间头几日便换了,心腹皆安全,死人的家里三弟安排了抚恤,心腹如今正在三弟的安排下分批离开卞都。”

    “那就好那就好。”吕之名松了口气,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玉揽城此时发髻已经撤下,披着半身外炮,斜眼看他:“你是担心我府上的清疏吧?我都没急你到紧张起来了。”踱了半圈步,折回来坐在首位的太师椅上,不急不燥,嘴角还带了一丝狠厉的笑:“倒是手快,前脚军令下来,后脚火烧我摄政王府,连那批珍禽猛兽都不曾留下,若不是我早前私下知会过三弟,只怕这会我在府里不死也脱一层皮。”

    吕之名有些怒火中烧,他知道火烧摄政王府意味着什么,有人等不及要在摄政王平复南疆之前把他弄死,这样南疆继续暴/乱,太方便有的人浑水摸鱼。

    玉揽城环着手,也没了困意,看到他一脸怒气的样子,反倒轻笑出声:“我说你放着吕家大少爷在家清闲不享,非要领个宣威将军来我这里跟着在南疆吃苦是为何?莫非是想博个军功回去跟你爹好说求娶清疏?”

    闻言吕之名突然闹个大红脸,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心悦摄政王府的清疏姑娘,可以说一见钟情。

    清疏是摄政王六年前初次来南疆平反的时候救回去的孤女,如今年岁二五,一身本事,驭兽,有着奇特的医术,又还懂毒术,吹的笛子那叫一个悠扬美妙摄魂夺魄,直教人听进人心里去。

    去年除夕夜,初见那女子一身碧绿袄裙在高台为国祈福献艺奏笛,直教他心跟眼都要长到人家身上去了。奈何父亲偏教他死了心,说那南疆女子不若中原女子驯服,又无门无戚让他死了这份心。他不服,抗争了大半年,这才磨得吕相松了口,让他随着摄政王来南疆平乱,还松口让他博得军功就允他来找摄政王求娶清疏。本意是想让自己的好大儿来吃苦,见见南疆女子多么令人不喜,谁知道吕之名欣赏的就是清疏那与中原女人不同的本质,独立,坚强,有抱负。

    “清疏姑娘还有多久到南疆?”

    “快马加鞭,大约还有三日。”玉揽城不再奚落吕之名,清疏当年跟他相互扶持着从南疆一路逃回中原腹地,几次险些丧命的险情也多亏了清疏那一手奇人驭兽之术招来荒野猛兽才安全脱身,他待清疏自如同义姐,吕之名身正心直,他乐见其成。“待清疏到的时日,衣食住行便交给你去安排。”

    “谢我御王殿下,嘿嘿嘿。”吕之名闻言简直心花怒放,站起身告退:“那我就退下了,王爷好好休息!”

    玉揽城翻着白眼,这才起身回到榻上准备歇息。

    歇息的时间,他躺在床上,反复思量,如今卞都里都有哪些变数。

    如今天御朝立国不过八年,内境尚且平安喜乐,可这边境还依然小乱不断,大乱不停,此次得令出征南疆,便是为了一举捣灭这边陲的不安因素,奈何他前脚离京后脚这京都就不老实了,看样子回去要收拾一下这朝堂才行了,放政两年就当自己是个废物随意揉捏了不成。

    次日,玉揽城刚从账中走出,吕之名便走了上来,神色怪异对他说到:“王爷,有人说故人来见,但她穿的是南疆的衣服。”

    闻言玉揽城皱起了眉,南疆的旧人?

    他在南疆除了捡到一个清疏,清疏也确实是孤儿,还能有什么旧人?

    “你把她安排在边缘的帐子去,待我用过早饭再领我过去。”之后便扭身进了自己的大账,还顺带把吕之名一起带进了帐子。待到下人去取餐的时间里,他问道:“何样女子?”

    “...个子瘦高,碧绿色的眼睛,狐狸眼,鹅蛋脸,眉毛狭长,两只眼睛下面纹了两道红色的图腾,看起来怪怪的...说不上丑,也说不上好看。”吕之名拿两只手指在眼睛下比划比划,却怎都比不出那图腾的模样,反而显得怪是滑稽。

    闻言见此,玉揽城更是诧异,南疆多为异色瞳孔这是他知道的,较中原常见的黑色,深浅棕色,皇家少见的银灰色跟深灰色,譬如玉揽书,就是少见的深灰色瞳孔,而他自己就是罕见的银灰色。南疆虽有异色但也多为琥珀,或者浅黄色,碧绿色的瞳孔,在南疆也只有皇家的直系听说是如此,除了在战场上见过的南疆王刹伏尘,他可不记还有什么人的眼睛是碧绿色的。

    一边吃着一边估摸着时间,玉揽城起身领着吕之名慢慢朝之前安排南疆女子的帐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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