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几十骑打马飞奔,扬起一片片尘土。顾含章灰头土脸的,自云城出发后就没好好地休息过。跟随她一路的,是亲卫营中的仲秋和季冬。

    “姑娘,歇歇吧,你一路这么赶,身体怎么受得了?”

    剪秋在一旁苦苦相劝。忍冬与半夏坐马车带着衣物比她们后出发。顾含章摇了摇头,干裂的唇起了皮,声音也有些嘶哑:

    “照现在的马程,咱们还有十来日便能到北京了。早些赶到才心安。顾安送来的信中光说祖父病重,其余的咱们一概不清楚,我怎么放心得下?阿叔那边又与高丽人在交战中,他若是知晓了,心里不知道多难受呢。”

    剪秋与秋冬二人互视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不知从何劝起,叹息一声,只能埋头赶路。一路疾驰,终于在十日后破晓时分入了帝京城,顾含章怕惊扰百姓,示意大家放缓了步子。

    “姑娘,奴婢往前去先给安伯报个信儿。”

    顾含章点了点头,剪秋拍马往前去了。顾含章望着十年未归的帝京,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越往前,这种不安越发浓重。她终于忍不住拍了拍身下的越影,越影温柔地转头亲了亲她的手,哒哒哒地跑了起来。

    近了,近了,升庆坊就在近前,顾含章却踟蹰了起来。

    “姑娘?”季冬上前,疑惑地喊了一声。

    顾含章甩头,似要甩去心中那种不安。

    “走吧。”她过了坊间那道牌坊,走过前街,往右拐,第一条巷子,尽头,便是顾府了。忽地,她的身影僵住,看着前方大门上那抹刺眼的白色,犹有些不敢置信。

    “姑娘。”马下,先行到达的剪秋满脸泪水,泣不成声地看着她。顾含章觉得眼前晃了晃,日头这么早便出来了吗?有些刺眼。她想。眼前有些晕晕的感觉,剪秋的身影晃动了起来,隐约有谁在喊,谁呢?听不太清楚呢。

    “姑娘!”几道凄厉的声音此起彼伏,顾府的大门开着,有冷风从门里吹出来,门檐下的白灯笼晃晃悠悠。

    “姑娘,该喝药了。”剪秋捧了药碗进来,小心翼翼地对着她道。

    顾含章面无表情地把头从南窗下那盆花下转回来,神色不改地接过药碗,一扬脖子喝了下去。

    “姑娘。”剪秋又递上蜜饯。顾含章摇摇头,复把头又转向那盆花。

    剪秋捂着嘴,端着空了的药碗,什么话也不敢说,心酸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卫昭双手负在背后,见她出来,小声地问道:“还是那样儿?”

    “嗯,”剪秋哽咽着,“都四五天了,姑娘就这么不言不语的、木愣愣的,谁同她说话都这样。”

    “唉。”卫昭长叹口气。

    “信王,也该回来了。”

    “殿下回来,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就姑娘这样子,殿下只怕,只怕……”

    “唉--”卫昭又叹了口气,摇摇头,也没有话说。

    延庆四十四年,夏,前太子太傅、两朝帝师顾松,于家中病逝,延庆帝哀伤过甚,罢朝数日,其爱子宁王入宫陪伴,不慎染病,何贵妃忧心之下也卧病不起。

    一月后,萧亦昙终于赶回了帝京。然而,顾松早已下葬了。为了等顾含章回来,顾松的棺椁在府中放了近一月,顾含章回来后在顾府门前吐血坠下马来,幸得身边人飞身相护才不致出现事故。又停灵十日,顾含章没有等到萧亦昙回来,做主将顾松安葬到了玉泉山云极峰下,那里,是顾老夫人、顾松岳母、顾少宣,和林庆娘的冢茔之地,同时也立着顾少阳的衣冠冢。

    “阿元。”萧亦昙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抱住眼前形销骨立的姑娘,对上她枯如死水的双眼,心中大恸。

    “阿元,是阿叔不好。是阿叔不好,护不住先生。是阿叔,阿叔不好。”

    萧亦昙双膝跪下,伏地大哭。一同随着他归来的众人,看着顾含章的样子,瞧见冢茔前的草庐,一个个地掉起了眼泪。

    顾含章木然的转动眼睛,定定地望着伏地恸哭的萧亦昙,良久,终于呜咽出声,如同受伤的小兽,撕心裂肺。饶是卫昭冷心冷肺,也禁不住红了眼。

    顾含章在顾松坟前结庐,要守足三月,然后再守孝一年。她出生时父母偕亡,幼时不懂,祖父疼惜,如今祖父也不在了,顾家,也就唯她一人了。

    萧亦昙望着从未如此固执而憔悴的顾含章,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也无法出言反对。延庆帝还在,他虽有心亦在草庐前陪着她守足三月,却知道不可能。

    “好好照料你们主子。”萧亦昙闭了闭眼,对着一干仆从道。

    剪秋等人呜咽着应了。连连吸了几口气,萧亦昙上前,满是血丝的眼,落到顾含章身上,从头到脚,一点一点,仔仔细细,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又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将她搂在怀中,哽咽了一下,一字一顿,凝视着她:

    “阿元,阿叔,只有你了。要好好地,一定要好好的,答应我,好不好?”

    顾含章抬头,看着眼前胡子拉碴的男子,和,他眼底的害怕,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

    萧亦昙再看看她,复紧紧地抱了一下,抿着唇,再紧紧地抱了一抱,终是放开了她,对着卫昭,漠然道:

    “走吧,下山。”

    一路无语。萧亦昙回了信王府,卫昭本也想回家,但见他眼里隐忍的冰霜,终不敢开口,也默默跟随着去了信王府。

    福寿早已打点好一应盥洗之物。萧亦昙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后进了府门问了情况,歇也未歇便直接去了云极峰,如今方回府。

    卫昭被扔在厅堂中,心中苦笑,却也不敢走。他知道,一会,萧亦昙定会问他。饶是心中有底,此时,也不免惶恐。

    两刻钟后,卫昭被请到了清漪园的书房。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萧亦昙一脸的疲惫。

    卫昭抿唇。

    “说吧,别告诉我你不知晓。”萧亦昙低头,喝了一口温茶,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粗粗剃去的胡须还留有一点青茬。

    卫昭盯着手中的茶盏,倏地,觉着身上一冷,抬头,见他冰冷的目光射过来,无奈地笑了笑:“那日,迦楼到底与陛下说了什么,我其实也不很清楚。从顾府出来后,迦楼便与陛下一起进宫了。”

    见萧亦昙不为所动,他叹息一声,只得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讲了出来。

    那日,延庆帝黄昏时微服出宫,近戌时才回宫,迦楼随他进了皇宫,宣政殿的烛火一直到半夜才熄。第二日,一向勤勉的延庆帝早早散了早朝。回到宣政殿,方天被召了上来。

    “那位卯初起来后就在殿内走了一圈,然后拿出个玉盒静坐,两刻后取了自己手心上的血滴于玉盒中,后盒中飞出一只双翅玉白的蝶。”

    “飞哪去了?”

    “不知。禁卫追踪了一阵,先是往殿外,后应是重华门方向,出了重华门便不见了。”

    延庆帝捏了捏额角。福禄在一旁躬身,眼观鼻,鼻观嘴。方天跪在下方,眼睛盯着地上的金砖。

    “其他的呢?”福禄见延庆帝捏了两下仿佛还有些疲惫,欲上前,延庆帝挥开了他。

    “喝了一盏水,并未进食。双手放于膝前,手心向天,闭目打坐至今。”

    延庆帝挥了挥手:“下去吧。”

    方天叩了头,半躬着身后退了出去。

    “贵妃在做什么?”良久,延庆帝开口问道。

    福禄腰弯得更低了:“禀陛下,娘娘辰初起床后一直在殿中,看了一会书,在小花园中散了会步。”

    “嗯?”见福禄说话间有停顿,延庆帝闭着的眼睛睁了开来。

    “娘娘,在陛下下朝前刚让人送了盅汤品来。”

    延庆帝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福禄见他并没有要人端上来的意思,双手在背后轻轻地摆了摆,门外的小徒弟乖觉地把头缩了回去。

    宣政殿前后的大窗都开着,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延庆帝对己一向自律,好在宫殿高大,前后通透,暂且还不闷热。

    又坐了半晌,延庆帝闭着眼睛,一本折子也不曾翻看。

    “到后边儿瞧瞧,你去。”沉寂的殿内突地响起声音。

    福禄轻轻应了,弓着身子刚退到殿门口,延庆帝又开口了:

    “慢着!”

    福禄顿住,一句话也不敢说。

    好久,地上仿佛新起了花纹,延庆帝有些烦闷的声音传来:

    “朕去看看。”

    福禄忙又上前,候着他往后殿行去。后殿的西侧殿里,迦楼静坐着,突地“咦”了一声,手心一翻,不知何时一只玉蝶停了上去。延庆帝恰好走到殿门前,正正与他对上,眯了眯眼,看着原本空无一物的手心突然出现的玉蝶。

    迦楼也有些意外他的突然出现,但却没理他,一径看着手心中隐约有一点点红丝的玉蝶,面色稍稍有些沉凝。

    依然仅有方天和福禄跟在身边。延庆帝放下心中的疑虑,走入殿中。迦楼抬首打量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看玉蝶。

    殿中置有桌椅,此前迦楼却是坐于地上的。此番延庆帝进来,他也站了起来。他一向淡漠,一袭轻薄的藏蓝长袍泛着水波,衬得他更如方外之人。

    “你有话说?”见他难得踟蹰,延庆帝好心地开口问。

    迦楼手腕一翻,那原本在他手心的玉蝶飞了出来,绕了延庆帝一圈,又安稳地停到他手心。

    “皇帝陛下,可是每月总有一日,半夜心悸,无力,之后,瞌睡?”

    延庆帝双手在袖中缩了缩,眼神凛冽。

    福禄抬头看了看迦楼,又低垂耷拉着眼皮。方天照例守着殿门,一双耳却注意着殿中动静。

    迦楼轻抚了下袍袖,仿佛叹息仿佛惋惜:“皇帝陛下,你身上,只怕是中了蛊。”

    延庆帝猛地抬眼死死地盯着他,这下是真的惊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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