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仍旧一派坦然。福禄后背一片汗湿,却动也不敢动。方天离得稍远一些,恨不得两个耳朵都被堵住什么也听不见。

    良久,延庆帝出声问道:“这又是你们那儿的秘术?”

    迦楼突地轻笑:“哪里需要秘术?有小白在,它自能嗅出蛊虫味道。”

    他那一笑,仿若星光流转,好似是万千光芒尽敛眼底,又如冰雪在一夜间消融,葱绿的枝头瞬间鲜花绽放,春风刹那涤尽世间尘埃。延庆帝纵是见过人间绝色无数,也被那一瞬的风华迷得怔了一怔。

    “怎么?昨儿说顾松是中毒,今儿就是朕中蛊?”延庆帝定了定神,略带嘲讽地道。

    迦楼看着他,奇怪地问:“你自己身子什么情况,你竟会不知道?才刚我说的状况,一次两次是巧合,月月如此,竟还是巧合不成?”

    延庆帝胸口一堵。

    迦楼也不再开口,伸出手,就那么站着,自自然然地将两指搭在延庆帝左手腕。延庆帝惊怒地发现,自己的身子竟先于他的脑子作出反应,迎着迦楼伸出地手凑过去。

    迦楼的手指很冰,被搭着的地方很舒服。只是时间很短。延庆帝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留恋迦楼冰凉的手指搭在手腕间的感觉,一时更是郁闷。

    “竟是子母蛊。”迦楼古怪地打量了延庆帝一眼。

    “什么子母蛊?”延庆帝皱眉。

    迦楼走到桌椅旁边坐下:“子母蛊,也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痴情蛊,分别有子母两只蛊虫,种有子蛊的人,会因子蛊对母蛊的天然亲近,而对种有母蛊之人有好感,会不由自主地亲近他、信任他。”

    延庆帝瞳孔急剧萎缩了两下。

    “也不是什么大事,很好祛除的。”迦楼没什么诚意地安慰了一句。

    延庆帝哼了一声。

    西侧殿平时延庆帝极少进来,里边儿布置的东西也少了几分金碧辉煌。延庆帝四下看了看,本想令人再换换,不小心看见迦楼那仿若天外之人的身姿,心上又堵了堵,心思又淡了下来。

    “你要寻的人,可有消息?”枯坐了一会,延庆帝到底没忍住。

    “嗯。小白出去寻了寻。皇帝陛下若是允许,我这就出去?”

    “朕不许,你便不寻?”延庆帝冷哼。

    迦楼抚了抚袖口。

    延庆帝只觉心口又被刺了一下,有些恼怒地站了起来:“白天人多,惊扰了不好。你既有你们南夷人的秘术,那就夜间再寻。反正对你寻人也没有影响!”

    说罢,拂袖而去。

    迦楼却对惹恼了皇帝没有什么感觉,径直坐着不动如松。方天是最后离开西侧殿的,他飞快地睃了一眼迦楼,对于他的平静淡漠很是佩服。

    延庆帝脾气算好的,很少对着臣子发火,但像迦楼这样,在他面前没有敬畏之心,说话丝毫不顾忌的,方天还是第一次遇到。

    当然,昨天,他也试过了,他在他面前,没有一击之力。

    “他当真,中了蛊?”萧亦昙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声音有些低哑。

    “是。”卫昭几乎没有迟疑地答道。

    “呵。”萧亦昙低低的冷笑一声。

    清漪园里,绿荫浓浓,已是初秋了,却一点风也没有,斑驳的光影从枝叶间透出。书房里放了一座冰釜,很是凉爽。

    “说罢,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话里有丝漫不经心。

    卫昭却在冰釜散发的冷气之中有些汗湿。

    “怎么,不能让我知道?”萧亦昙冷笑。

    “也是,你们既能把消息都给我瞒下,自然是不想我知晓的。怕我坏了事儿?”

    卫昭一惊,脸上青青白白。

    “四郎,你怎能这样讲?你这样,岂不是伤了先生的心?”他佯作责备,眼角却悄悄打量他。

    “呵。”又是一声冷笑,萧亦昙毫不迟疑地盯上了他的眼睛,嘴角带了嘲讽:

    “我能伤了谁的心?现下不过余我与阿元俩人,我还能伤了谁?”

    卫昭闭口了。

    “说罢,”萧亦昙有些不耐烦,“早早迟迟总会让我查出来的。”

    卫昭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眺望了下清漪园中的景色,转过头,方道:

    “这事儿,其实也不是我们捅出来的。是苏家。”

    看见萧亦昙漫不经心地一笑,他咬了咬牙,一股脑儿道了出来:

    “对,事情也是咱们的人故意漏给苏家那边知道的。从那萧淑玉回来后,咱们的人就一直盯着她。先生对她挺了解的,她对那宁王太好了,先生觉得不对劲。后来,又有人提那宁王,与她有八分的相似,我与先生大胆地猜测了一下,便决定从她在崔家的生活入手查起。”

    “福喜在哪?”萧亦昙突然插了一句。

    “嗯?”卫昭先一愣,继而才道,“他尚在江左那边,之前受了伤,差点儿没了命。”

    “我身边,谁是你的人?李?还是陈?”

    卫昭手中的茶盖“啪”地落到茶盏上,溅起几点水渍。

    萧亦昙仿佛没看见似的:“我身边三个幕僚,李,陈,何,何随我攻打高丽人,没在黑水城。陈是你当初介绍来的,依你那弯弯绕的心思,是决不会留这样明显的漏处。李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老方考过他,认可了他才推到我门下。所以,是他吧?”

    “四郎?”卫昭站了起来,一时有些无措。

    萧亦昙微敛眼皮:“福喜去年便受了重伤,后来伤好了继续在江左。有半年没收到他的只纸片言了。我在扶馀那边儿,也没分出心思。福喜应当是给我送了信的,只是我已去了白山黑水间,那姓李的,领了你的命令,将福喜的消息瞒下了。”

    他所猜测的,几乎就是事实,卫昭一时也辩解不得。

    萧亦昙闭了闭眼。

    接下来,卫昭便一点也不敢隐瞒了。

    顾松其实一开始是没有想过用己身作诱饵的。从崔家查出来的蛛丝马迹,一点点地指向宁王、萧淑玉、何贵妃三人。顾松便玩了个心眼儿,故意令人把消息走漏给了苏家那边。果然,苏家如获至宝,一番钻营,去年临新年前的一天,老端王爷颤颤巍巍地进了宫,据闻,当天的宣政殿毁坏了一地的瓷器。

    老端王爷是宗室现存辈分最大的长辈。他早已不管事,原先是宗人令。延庆帝自来敬重他,每年分给皇室成员的赏赐,他一向是第一份的--便是最喜爱的宁王也越不过他去。他说的话,分量自然也重。

    不管怎么说,延庆帝心中扎下了一根剌。

    顾松等人是打算坐看后继的。

    但,顾松突然出了问题。

    “迦楼去年便到过帝京。他没直接到城里,我去郊外庄子上见的他。偏偏那一次,就让他看见了宁王。迦楼说了,那宁王,十成十就是当年那汉人公子的模样。若不是年纪对不上,他当真要认为他便是当初引诱圣女的那人了。”

    “宁王与萧淑玉有八分相似,却与当年的崔姓公子有十成十相同。顾先生与我捋了捋,迦楼又离开帝京前往江左。所以,才没有及时地发现先生中毒之事。”

    “谁下的毒?”

    “花儿是宫中赐下,是陛下在贵妃娘娘宫中提及时娘娘玩笑中加上去的,也不单单顾府有,另几位老臣府上都有,但有毒的应当就是顾府这盆,其他的,是真正的蓝芙蓉。”

    “花只是诱因。真正有毒的,宫中按年节赐下的节礼--顾渚紫笋。”

    “先生一向就好顾渚紫笋。去年他好不容易回京过年了,陛下便赏赐了一斤极品顾渚紫笋。”

    卫昭苦笑:“谁知,御赐的东西,竟是浸了永生花液的。”

    “等迦楼重新回到帝京,发现那花有问题,再顺着查下去,先生已经中毒几月了。也不是不能清除,迦楼说,旁的人没有法子,他却是能清除的。但,先生毕竟年纪大了,又发现得比较迟,脏肺受损太重,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且与年寿有碍。先生便说,便说,莫如,他,便当了一把推手好了。”

    卫昭越说,越小,几乎不敢抬头看向萧亦昙。

    “谁作的?”萧亦昙顿了顿,问。

    “萧淑玉。借了何贵妃的手。”

    “萧,淑,玉。”萧亦昙轻轻地,一字一顿,把这名字在齿间碾了一遍。

    “宫中那位心中被种下了一根刺,又发现他的老太傅突然不明原因昏迷,昏迷之前,却是在秘密打听当年雁北行宫之事。后来,与迦楼意外遇见……”

    “何氏是什么人?”萧亦昙并未理他的未竟之语。

    “宫中传出的消息,她的身份并没错。只她身边带进宫的一位嬷嬷,却是迦楼寻的圣女。至于宁王的身份,却要待陛下查实才知晓。”

    “宁王在宫中侍疾?贵妃病重?呵。”又是一声嘲讽般的冷笑。

    萧亦昙斜眼:“宁王是崔家血脉?”

    卫昭“嚯”的一下惊起。

    “怕什么?你们不是早已知晓?怎么,我说的不对?”萧亦昙脸上竟一点也不惊讶。

    卫昭低声:“迦楼说,那何贵妃身上种了子母蛊中的母蛊,按理,是无法孕育的。那圣女也承认了,贵妃在进宫前便被种下了蛊,只她自己本不知晓。至于陛下是如何被下的蛊,圣女未说,总逃不过那何氏。听何氏之语,陛下身上有蛊,她是知晓的。‘痴情蛊’,她大约是想要陛下只宠她一人。那圣女在她身边,每月要喂她一次自己身上的鲜血,她只道是保持她的容貌不衰,却不知是为压制她体内的蛊虫不生事。”

    “崔家?崔家,这么大胆疯狂?”萧亦昙盯着卫昭。

    卫昭汗水一滴滴落下:“这一点,据说与当年的容太后有关。”

    容太后,延庆帝之母妃,生下延庆帝后没多久便过世了。

    萧亦昙再次闭了闭眼:“宫中的惠太妃,与这件事有干系吗?”

    “她倒是不知情。但她宫中的人手却是崔家的。”

    卫昭咬了咬牙:“迦楼给陛下除了蛊虫,带那圣女走了。不过,据他所言,陛下虽除了蛊虫,到底伤了身子。”

    其实事情至此,卫昭依手中掌握的消息,却是把事情弄了个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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