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人潮前行了一段距离,楚伊突生出不适之感,抬手按了按腹部,郁闷地将最后的二两碎银掏出,欲到茶楼买些糕点填下肚子。
这绝不是她嘴馋!
寻常妖族修行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需食物果腹,可楚伊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她以记忆为生,便意味着若长期不吞食新的记忆,一丁点儿法术都施展不开,体内犹有个巨大的洞,不断不断在扩张,宛如会将她吞噬掉。
为情所困的多是人族,可楚伊身上背负着罪妖之名,这五百多年来鲜少有人族敢找她噬忆,因而她不得不以人族的食物为食,以此压制体内的不适,使自己好受一些。
行至茶楼路段,尚未下马车,楚伊便察觉到楼里不止有一道仙气,三道…五道!!楼里竟然有五个仙族?看来,云津国王上为了溪欢的婚事,真是下足了血本呀!
天道历来存在的法则——它赐神、仙、妖、魔族以法术、以永生,也注定了他们没有轮回,仅有此生,死了便会灰飞烟灭,化作大地上的尘埃;人族没有法术,没有永生,死后到冥府论功过,有过就赎罪,无过便踏上奈何桥,走入轮回,开启下一生,他们有千世万世。
人族无法术,自然便无法变幻金银之物,故而为了公平起见,各界又共同制定了“不能用法术变幻财帛”的律令,然而神、仙、妖、魔族在人界走动总要花费些银两的,于是就衍生了雇佣守卫的制度。
当今世上,五界趋向于和平,但不代表人界会长期和平,政权更替、领土之争......等等都是人界多年来,一直都无法避免的争端。也就是说,在某些特殊时期,人族五国帝王可以雇佣非人族来镇守王城,以保证政局安稳。
神族自天地而生,天尊归化后,再无神族诞生,现存数量极其稀少,几乎不参与雇佣制度;而妖、魔二族时有品性不端者,可信度较低,王族不敢用之,因此仙族的雇佣价最贵,雇一个仙族就要花费五百多两黄金,这五个仙族......
楚伊不禁自嘲,她全部家当只剩下二两碎银,此番雇佣之费需多少,何须她来考量?或许她更该考虑的是去哪儿坑点……啊不,是换点小钱,以供她能时不时去买些食物。
与之相较,她的囊中实在是羞涩不堪,欲买糕点的兴致皆已殆尽。蹙眉远眺茶楼大门,微微起劲准备御马离开,却见茶楼门口招呼食客的楼人小跑过来,张着双臂拦住楚伊的去路,随之又颔首,恭敬地朝楚伊拱手:“姑娘,劳烦留步!”
楚伊疑惑,这楼人面生,不是过去的旧识,正欲问他有何事。这时,又有一个女人走出茶楼,缓缓停在轿子侧边,眉开眼笑地给楚伊递上一个糕点盒,热情道:“姑娘,您可算是来了!这是你们家主子今早订的糕点,我们都已备好了,您拿好嘞!欢迎下次再来!”
楚伊疑惑地瞅了二人一眼,衣着装束简单清爽,慈眉善目的面孔,笑意又如此真挚,并不像是坑蒙拐骗之人,可是……谁那么大胆敢自称她的主子?或许是他们认错人了?
许是见楚伊迟迟不接盒子,不知在疑虑什么,女人又试探地喊了一声:“姑娘?”
楚伊来不及细想其中的深意,因为楼里的两道仙气已经走动,直奔茶楼大门方向,她只好连连道谢,接过了糕点盒置于一旁,拉紧了缰绳,驱动马车往前行走,恰好与俩仙族错开。
她可不想与仙族人都打个照面。
妖界妖皇都无法一眼就辨得出楚伊是妖族,这几个资质一般的仙族自然也不行,但她前些年经常出入神、仙二界,保不准这几个仙族曾偶遇她,如此在这见面,肯定不会将她当作是一般的人族。
她不知溪欢要她回来的真正用意,贸然暴露自己的行踪,坏了计划事小,她还能以其他方式补救,若引来平奎,事情可就大了,到那时她只能继续逃跑,而不能留下来助溪欢一臂之力。
楚伊边驱使马车前行,边打开了糕点盒,几块糕点就搁在盒中央,瞧那色样,皆是她在王宫时喜欢的口味,糕点侧旁放置着一支凤尾钗,那是溪欢的心爱之物,钗下压着一张交叠的布帛,不知藏着什么信息。
当前的状况告诉楚伊,或许是她在城门出示玉佩后,溪欢便安排好这一切。
她假装没看到其他异物,目不斜视地捏起糕点往嘴里放,细嚼慢咽糕点,一块接着一块,等离茶楼远了些,附近人族较稀散,也无仙族之气,才用法术缓缓展开布帛,上面只有三个字:“子夜见。”
子夜见?正是夜黑风高之时,溪欢莫不是真的要逃亲?楚伊笑了笑,笑意中玩味居多,可又瞬息染上些许的怜悯——溪欢她……一定很难过罢?所嫁之人非意中人。
先前只是猜测,仔细往深处想,事情必不会如此简单,逃亲之事,轮不到楚伊远赴千里而来。这五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伊再咽下糕点,若无其事地盖回盒盖。此时离子夜还有一些时辰,不急于先去问回来的目的,轿子拐了个弯,她抬眼望着远处绚丽的晚霞,寻着空气中似有似无的桂花香,一路向西,踏进了她阔别多年的住宅。
两万多年前,魔界动荡,逃亡人界的魔族,因不明之缘,摧毁了云津城西,祸及方圆二十里地。仅有桂树下的宅宇,安然无恙。时常会有后人,不知前尘往事,到此造屋居住,随之如中咒般,不是惨死,就是家散。
亡故者渐多,久而久之,盛传五界,流转万年,无人敢居于此地,留下了这片荒凉。四千多年前,楚伊偶然住了进来,从此成了她的栖息之所,是万年来唯一能久居城西的妖族。
庭院里有棵几万年的老桂树,到底具体有几万年,谁也不知晓,相传在云津国建国之前就已存在。过去的云津国,以桂花为国之祥物,全国上下皆载了许多,是世间名副其实的“桂花国”。然而,四千多年前的一位国君,因他的宠妃无意被桂花糕噎死,悲伤之余下令毁了全国的桂树,命后世子孙都不可再栽种。
听闻,恰逢那时,庭院这老桂树,一整年间无叶无花,满树枯枝毫无生机之形,王军们跨进庭院时,见桂树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便不再愿多花精力去烧了它。不久后,楚伊踏进庭院的那一刹那,光秃秃的枯枝上却长了新芽,又在一瞬之间绿叶满枝,回到了生机盎然之态,像是从未死去。
树死树生,不过几瞬之间,显然不合乎常理,楚伊怀疑老桂树成了精,特意装死以此来躲过杀身之祸,几次施法查探,无一异样,最后不了了之。
在楚伊的地盘里,她不愿配合毁树,那国君也无可奈何,没有任何理由毁了她的树。此后,桂树不能再栽,这桂树就成了云津的稀罕物。
云津的桂花酿、桂花糕一直闻名四方,若是就此失传,不知会引起多少怨言,许是思及至此,国君不再执着于毁了桂树,默许了桂树的存在,也默许了国民来往。
以前,楚伊常住在云津时,每逢桂花花期之际,来捡桂花的人群总是络绎不绝,可不知是不是坊间何种可怕的传闻,有些来者很害怕她,因而,只有胆大的人族会直接过来,向她讨要桂花,胆小的则会在她出门后,悄悄来取些桂花。
正如,此刻正在踩着桂树粗大的枝干,小手攀附在枝桠之间,有一下没一下摇桂花的“小贼儿”——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一片灿黄与苍翠之中,那抹浅紫的身影格外醒目,树上的人兴许是力气不大,摇一下须得休息一番,桂花落得也不多。
她似乎有些专注,以至于楚伊提着糕点盒在树下站了那么久,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楚伊百无聊赖,不知小姑娘何时才会察觉她的到来,倏然卑微地思及那二两碎银,抬头就冲上面喊道:“小姑娘,摘桂花可是要收些许财帛的噢?”
恐是她做贼心虚,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吓到了她,她身子晃动了几下,手慌乱得也没抓稳枝干,直直地摔了下来,以腚着地。
一时间,桂花尽情离枝而舞。晚霞一片灿然,伴随着习习秋风,桂树摇曳生姿,花橙黄色的小花儿纷纷掉落,落在头上、肩上、石桌上、泥土上,空气中弥漫的桂香更郁了几分,像极了一场盛大的桂花雨。这落花、这花香,迷了楚伊的心智,昏了她的眼睛,抬眼望去,晚霞辉映满树灿烂花儿,落花似扑向大地的晚霞,如一个人间不可多得的仙境,竟可与真正的仙泽平分秋色。
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小姑娘一手搀着地,一手轻抚着腚,疼得五官皱成一团,秀丽的小脸都丑了不少,楚伊不知为何险些发笑,小姑娘因她而落地,如何能笑?若是笑了,就是她不厚道,她只好强忍着。
小姑娘察觉楚伊的视线,下意识仰脸,误与之对视,吓得她神色慌张,而她强忍笑意,这是她们的初遇。小姑娘慌忙起身,不料又崴伤了脚,直扑向地上倒。这下子,眼泪像是不要钱的珠子一般拼命往下掉,她频频吸着鼻子,狠狠咬着下唇,却也不喊一声疼。
像极了魂魄曾经历过撕心裂肺之痛,当前这点小伤小痛无关紧要,只是身子有些受不住,痛楚逼出了眼泪。
楚伊将糕点盒置于石桌上,迈步过去在小姑娘面前蹲下,可她害怕,连忙往后挪,疼得牙齿直打颤,也没挪动几分地。楚伊伸手扣紧小姑娘的脚,止住了她后退的动作,于是她颤抖得更甚,咽了下唾液,道:“您…您…这是要作甚?”
她不敢与楚伊对视,几次吸气,望着墙外要喊人呼救,但她这个念头卒然消失,楚伊放开了她的脚,说:“放心,我又不会吃了你!”语毕,青苍色的法术流动,包裹着她的身子,眨眼之间,崴伤的脚已复原,腚上的痛楚亦消失,但法术未就此散去,仍在她四周流转。
楚伊施法里里外外查检小姑娘的身子,却不料探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异样。
小姑娘意识到对方是熟练法术之人,正缓缓驱动法术替她疗伤,抬手以长袖擦拭泪水,露出两个可爱的小梨涡,笑道:“多谢姑娘!”
楚伊收起法术,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小姑娘,看得人家心里直发毛,不知她是何意,小姑娘笑容褪去,不解和惧怕交织,再度出声之前,被楚伊抢了一步:“不必如此客气。小姑娘,你不妨告诉我,你体内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她只是好奇,并无恶意。可小姑娘脸色惨白,或许是真的有什么秘密怕被楚伊戳破,又或许是思及楚伊可怕的身份,连地上铺开接桂花的锦布都不捡,一骨碌起身就往后门跑,利落地爬上墙,身手是谁也说不出的熟稔。
楚伊目睹着一切,拍拍手,站直了身子,瞧小姑娘跨坐在墙头,欲跳不敢跳的姿势,勾唇睨视一旁的锦布,借法术缠成包袱状,一举挎进她的臂弯里,张口的瞬间,“噗嗤”出声,这丝笑意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姑娘,你东西落下啦!”
这姑娘真不是一般的胆小,丢了个包袱给她,竟吓得在墙头没坐稳,又往前摔了下去,不过楚伊也没听到她的惨叫声,倒是听到了几声鬼哭狼嚎:
“小…小姐!您没事罢?”
“小姐,可伤着哪儿了?”
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就这个胆量,还敢来摘桂花?说也奇怪,放着好好的下人不用,非得要亲自爬墙上树。
先前一踏进宅院前厅,楚伊便感受到后院树上有人,人族常说的“来者是客“,她作为主人不来瞧瞧,岂不是会不太礼貌?再者,桂香随风阵阵,惹她心绪荡漾,忍不住要来赏,这一年一期之景。
这姑娘一走,庭院又清静了些,桂花落下的细微声似能听闻,楚伊在树下立了良久,臂弯之间的披帛,随风扬起隐没在半空,她惊醒,轻轻拂走衣袖上的桂花,打算回房躺下片刻,即将到子夜时,再如约去寻溪欢。
楚伊提起糕点盒,取了一块全放入口中,齿间糕粉充斥口腔,她徐徐走向房门,屋檐下的灯笼火光亮起,发间的桂花、钗饰消失,盘发自然飞散,花纹繁琐的衣裙也瞬间无影,变回了她舒服的皓白素衣。
天上的黑幕将一切淹没,晚霞仅留有一条细边,渐渐地连细边也没有了。
她单手推门,本以为飘起的是些尘灰,抬手半遮着眼,可透过指缝定睛一看,却是无数把武器迎面袭来,她下意识把糕点盒甩了出去,糕点盒挡了些刀剑,然后砸到地上四分五裂,剩余的糕上沾满了灰尘。
又连连几个侧身躲避,与大部分的刀剑擦身而过,站稳了步子,发觉脸颊还是被划了道口子,伤上传来的痛意与热流,大致可知口子足有几寸之大,不过倘若不是她反应足够快,怕是已经被捅成血窟窿了。
屋里兀然燃起烛火,楚伊一面闪避着刀剑,一面往里细瞧,烛光所及之处,美人榻上躺着一个美人,她似在闭目养神,及腰的黑发随意披散,红衣万分妖娆,唇瓣却无一丝血气,衬得她的面容更为苍白,身段慵懒至极。
刀剑停下攻击的刹那,楚伊也停止了闪躲,小喘着气,眼前的她睁开了凛冽的双眸,警惕中带着威胁,以及毫不掩饰的蔑视,冷冷开口道:“你是何人?胆敢至此!”
这个熟悉的场景,楚伊早该料到的。或许是多年未遇威胁,亦许是当年行事匆匆,把这茬事给抛至九霄,她只好佯笑,又是无奈叹了口气:“好久不见,原绮。”
这绝不是她嘴馋!
寻常妖族修行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需食物果腹,可楚伊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她以记忆为生,便意味着若长期不吞食新的记忆,一丁点儿法术都施展不开,体内犹有个巨大的洞,不断不断在扩张,宛如会将她吞噬掉。
为情所困的多是人族,可楚伊身上背负着罪妖之名,这五百多年来鲜少有人族敢找她噬忆,因而她不得不以人族的食物为食,以此压制体内的不适,使自己好受一些。
行至茶楼路段,尚未下马车,楚伊便察觉到楼里不止有一道仙气,三道…五道!!楼里竟然有五个仙族?看来,云津国王上为了溪欢的婚事,真是下足了血本呀!
天道历来存在的法则——它赐神、仙、妖、魔族以法术、以永生,也注定了他们没有轮回,仅有此生,死了便会灰飞烟灭,化作大地上的尘埃;人族没有法术,没有永生,死后到冥府论功过,有过就赎罪,无过便踏上奈何桥,走入轮回,开启下一生,他们有千世万世。
人族无法术,自然便无法变幻金银之物,故而为了公平起见,各界又共同制定了“不能用法术变幻财帛”的律令,然而神、仙、妖、魔族在人界走动总要花费些银两的,于是就衍生了雇佣守卫的制度。
当今世上,五界趋向于和平,但不代表人界会长期和平,政权更替、领土之争......等等都是人界多年来,一直都无法避免的争端。也就是说,在某些特殊时期,人族五国帝王可以雇佣非人族来镇守王城,以保证政局安稳。
神族自天地而生,天尊归化后,再无神族诞生,现存数量极其稀少,几乎不参与雇佣制度;而妖、魔二族时有品性不端者,可信度较低,王族不敢用之,因此仙族的雇佣价最贵,雇一个仙族就要花费五百多两黄金,这五个仙族......
楚伊不禁自嘲,她全部家当只剩下二两碎银,此番雇佣之费需多少,何须她来考量?或许她更该考虑的是去哪儿坑点……啊不,是换点小钱,以供她能时不时去买些食物。
与之相较,她的囊中实在是羞涩不堪,欲买糕点的兴致皆已殆尽。蹙眉远眺茶楼大门,微微起劲准备御马离开,却见茶楼门口招呼食客的楼人小跑过来,张着双臂拦住楚伊的去路,随之又颔首,恭敬地朝楚伊拱手:“姑娘,劳烦留步!”
楚伊疑惑,这楼人面生,不是过去的旧识,正欲问他有何事。这时,又有一个女人走出茶楼,缓缓停在轿子侧边,眉开眼笑地给楚伊递上一个糕点盒,热情道:“姑娘,您可算是来了!这是你们家主子今早订的糕点,我们都已备好了,您拿好嘞!欢迎下次再来!”
楚伊疑惑地瞅了二人一眼,衣着装束简单清爽,慈眉善目的面孔,笑意又如此真挚,并不像是坑蒙拐骗之人,可是……谁那么大胆敢自称她的主子?或许是他们认错人了?
许是见楚伊迟迟不接盒子,不知在疑虑什么,女人又试探地喊了一声:“姑娘?”
楚伊来不及细想其中的深意,因为楼里的两道仙气已经走动,直奔茶楼大门方向,她只好连连道谢,接过了糕点盒置于一旁,拉紧了缰绳,驱动马车往前行走,恰好与俩仙族错开。
她可不想与仙族人都打个照面。
妖界妖皇都无法一眼就辨得出楚伊是妖族,这几个资质一般的仙族自然也不行,但她前些年经常出入神、仙二界,保不准这几个仙族曾偶遇她,如此在这见面,肯定不会将她当作是一般的人族。
她不知溪欢要她回来的真正用意,贸然暴露自己的行踪,坏了计划事小,她还能以其他方式补救,若引来平奎,事情可就大了,到那时她只能继续逃跑,而不能留下来助溪欢一臂之力。
楚伊边驱使马车前行,边打开了糕点盒,几块糕点就搁在盒中央,瞧那色样,皆是她在王宫时喜欢的口味,糕点侧旁放置着一支凤尾钗,那是溪欢的心爱之物,钗下压着一张交叠的布帛,不知藏着什么信息。
当前的状况告诉楚伊,或许是她在城门出示玉佩后,溪欢便安排好这一切。
她假装没看到其他异物,目不斜视地捏起糕点往嘴里放,细嚼慢咽糕点,一块接着一块,等离茶楼远了些,附近人族较稀散,也无仙族之气,才用法术缓缓展开布帛,上面只有三个字:“子夜见。”
子夜见?正是夜黑风高之时,溪欢莫不是真的要逃亲?楚伊笑了笑,笑意中玩味居多,可又瞬息染上些许的怜悯——溪欢她……一定很难过罢?所嫁之人非意中人。
先前只是猜测,仔细往深处想,事情必不会如此简单,逃亲之事,轮不到楚伊远赴千里而来。这五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伊再咽下糕点,若无其事地盖回盒盖。此时离子夜还有一些时辰,不急于先去问回来的目的,轿子拐了个弯,她抬眼望着远处绚丽的晚霞,寻着空气中似有似无的桂花香,一路向西,踏进了她阔别多年的住宅。
两万多年前,魔界动荡,逃亡人界的魔族,因不明之缘,摧毁了云津城西,祸及方圆二十里地。仅有桂树下的宅宇,安然无恙。时常会有后人,不知前尘往事,到此造屋居住,随之如中咒般,不是惨死,就是家散。
亡故者渐多,久而久之,盛传五界,流转万年,无人敢居于此地,留下了这片荒凉。四千多年前,楚伊偶然住了进来,从此成了她的栖息之所,是万年来唯一能久居城西的妖族。
庭院里有棵几万年的老桂树,到底具体有几万年,谁也不知晓,相传在云津国建国之前就已存在。过去的云津国,以桂花为国之祥物,全国上下皆载了许多,是世间名副其实的“桂花国”。然而,四千多年前的一位国君,因他的宠妃无意被桂花糕噎死,悲伤之余下令毁了全国的桂树,命后世子孙都不可再栽种。
听闻,恰逢那时,庭院这老桂树,一整年间无叶无花,满树枯枝毫无生机之形,王军们跨进庭院时,见桂树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便不再愿多花精力去烧了它。不久后,楚伊踏进庭院的那一刹那,光秃秃的枯枝上却长了新芽,又在一瞬之间绿叶满枝,回到了生机盎然之态,像是从未死去。
树死树生,不过几瞬之间,显然不合乎常理,楚伊怀疑老桂树成了精,特意装死以此来躲过杀身之祸,几次施法查探,无一异样,最后不了了之。
在楚伊的地盘里,她不愿配合毁树,那国君也无可奈何,没有任何理由毁了她的树。此后,桂树不能再栽,这桂树就成了云津的稀罕物。
云津的桂花酿、桂花糕一直闻名四方,若是就此失传,不知会引起多少怨言,许是思及至此,国君不再执着于毁了桂树,默许了桂树的存在,也默许了国民来往。
以前,楚伊常住在云津时,每逢桂花花期之际,来捡桂花的人群总是络绎不绝,可不知是不是坊间何种可怕的传闻,有些来者很害怕她,因而,只有胆大的人族会直接过来,向她讨要桂花,胆小的则会在她出门后,悄悄来取些桂花。
正如,此刻正在踩着桂树粗大的枝干,小手攀附在枝桠之间,有一下没一下摇桂花的“小贼儿”——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一片灿黄与苍翠之中,那抹浅紫的身影格外醒目,树上的人兴许是力气不大,摇一下须得休息一番,桂花落得也不多。
她似乎有些专注,以至于楚伊提着糕点盒在树下站了那么久,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楚伊百无聊赖,不知小姑娘何时才会察觉她的到来,倏然卑微地思及那二两碎银,抬头就冲上面喊道:“小姑娘,摘桂花可是要收些许财帛的噢?”
恐是她做贼心虚,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吓到了她,她身子晃动了几下,手慌乱得也没抓稳枝干,直直地摔了下来,以腚着地。
一时间,桂花尽情离枝而舞。晚霞一片灿然,伴随着习习秋风,桂树摇曳生姿,花橙黄色的小花儿纷纷掉落,落在头上、肩上、石桌上、泥土上,空气中弥漫的桂香更郁了几分,像极了一场盛大的桂花雨。这落花、这花香,迷了楚伊的心智,昏了她的眼睛,抬眼望去,晚霞辉映满树灿烂花儿,落花似扑向大地的晚霞,如一个人间不可多得的仙境,竟可与真正的仙泽平分秋色。
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中,小姑娘一手搀着地,一手轻抚着腚,疼得五官皱成一团,秀丽的小脸都丑了不少,楚伊不知为何险些发笑,小姑娘因她而落地,如何能笑?若是笑了,就是她不厚道,她只好强忍着。
小姑娘察觉楚伊的视线,下意识仰脸,误与之对视,吓得她神色慌张,而她强忍笑意,这是她们的初遇。小姑娘慌忙起身,不料又崴伤了脚,直扑向地上倒。这下子,眼泪像是不要钱的珠子一般拼命往下掉,她频频吸着鼻子,狠狠咬着下唇,却也不喊一声疼。
像极了魂魄曾经历过撕心裂肺之痛,当前这点小伤小痛无关紧要,只是身子有些受不住,痛楚逼出了眼泪。
楚伊将糕点盒置于石桌上,迈步过去在小姑娘面前蹲下,可她害怕,连忙往后挪,疼得牙齿直打颤,也没挪动几分地。楚伊伸手扣紧小姑娘的脚,止住了她后退的动作,于是她颤抖得更甚,咽了下唾液,道:“您…您…这是要作甚?”
她不敢与楚伊对视,几次吸气,望着墙外要喊人呼救,但她这个念头卒然消失,楚伊放开了她的脚,说:“放心,我又不会吃了你!”语毕,青苍色的法术流动,包裹着她的身子,眨眼之间,崴伤的脚已复原,腚上的痛楚亦消失,但法术未就此散去,仍在她四周流转。
楚伊施法里里外外查检小姑娘的身子,却不料探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异样。
小姑娘意识到对方是熟练法术之人,正缓缓驱动法术替她疗伤,抬手以长袖擦拭泪水,露出两个可爱的小梨涡,笑道:“多谢姑娘!”
楚伊收起法术,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小姑娘,看得人家心里直发毛,不知她是何意,小姑娘笑容褪去,不解和惧怕交织,再度出声之前,被楚伊抢了一步:“不必如此客气。小姑娘,你不妨告诉我,你体内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她只是好奇,并无恶意。可小姑娘脸色惨白,或许是真的有什么秘密怕被楚伊戳破,又或许是思及楚伊可怕的身份,连地上铺开接桂花的锦布都不捡,一骨碌起身就往后门跑,利落地爬上墙,身手是谁也说不出的熟稔。
楚伊目睹着一切,拍拍手,站直了身子,瞧小姑娘跨坐在墙头,欲跳不敢跳的姿势,勾唇睨视一旁的锦布,借法术缠成包袱状,一举挎进她的臂弯里,张口的瞬间,“噗嗤”出声,这丝笑意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姑娘,你东西落下啦!”
这姑娘真不是一般的胆小,丢了个包袱给她,竟吓得在墙头没坐稳,又往前摔了下去,不过楚伊也没听到她的惨叫声,倒是听到了几声鬼哭狼嚎:
“小…小姐!您没事罢?”
“小姐,可伤着哪儿了?”
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就这个胆量,还敢来摘桂花?说也奇怪,放着好好的下人不用,非得要亲自爬墙上树。
先前一踏进宅院前厅,楚伊便感受到后院树上有人,人族常说的“来者是客“,她作为主人不来瞧瞧,岂不是会不太礼貌?再者,桂香随风阵阵,惹她心绪荡漾,忍不住要来赏,这一年一期之景。
这姑娘一走,庭院又清静了些,桂花落下的细微声似能听闻,楚伊在树下立了良久,臂弯之间的披帛,随风扬起隐没在半空,她惊醒,轻轻拂走衣袖上的桂花,打算回房躺下片刻,即将到子夜时,再如约去寻溪欢。
楚伊提起糕点盒,取了一块全放入口中,齿间糕粉充斥口腔,她徐徐走向房门,屋檐下的灯笼火光亮起,发间的桂花、钗饰消失,盘发自然飞散,花纹繁琐的衣裙也瞬间无影,变回了她舒服的皓白素衣。
天上的黑幕将一切淹没,晚霞仅留有一条细边,渐渐地连细边也没有了。
她单手推门,本以为飘起的是些尘灰,抬手半遮着眼,可透过指缝定睛一看,却是无数把武器迎面袭来,她下意识把糕点盒甩了出去,糕点盒挡了些刀剑,然后砸到地上四分五裂,剩余的糕上沾满了灰尘。
又连连几个侧身躲避,与大部分的刀剑擦身而过,站稳了步子,发觉脸颊还是被划了道口子,伤上传来的痛意与热流,大致可知口子足有几寸之大,不过倘若不是她反应足够快,怕是已经被捅成血窟窿了。
屋里兀然燃起烛火,楚伊一面闪避着刀剑,一面往里细瞧,烛光所及之处,美人榻上躺着一个美人,她似在闭目养神,及腰的黑发随意披散,红衣万分妖娆,唇瓣却无一丝血气,衬得她的面容更为苍白,身段慵懒至极。
刀剑停下攻击的刹那,楚伊也停止了闪躲,小喘着气,眼前的她睁开了凛冽的双眸,警惕中带着威胁,以及毫不掩饰的蔑视,冷冷开口道:“你是何人?胆敢至此!”
这个熟悉的场景,楚伊早该料到的。或许是多年未遇威胁,亦许是当年行事匆匆,把这茬事给抛至九霄,她只好佯笑,又是无奈叹了口气:“好久不见,原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