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溪欢沉郁了三月有余,勉强吊着一口气度日。她没有了许多情绪,像是个不会哭笑的木头人,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美人榻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

    赤云亡于刀剑乱砍之下,只剩下一支凤尾钗,可寄藏着她的念想。

    东泽内斗又起,无暇顾及云津,议和之事搁置。王城的屋舍,修缮得接近如前,但尚有差异,沉闷的气氛,近日才稍稍有了改观。

    这夜,王上登门,恰好又看到溪欢躺在美人榻上,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两眼呆滞,毫无生机。他叹了口气,如若不是拿这一府人的性命要挟,兴许她连这口气都不想喘了。

    与她论宋家之罪孽,她都答她知晓,只是暂时无法释怀,还有内心对云津百姓的愧疚。

    王上遣退众人,半蹲在美人榻前,仔细端详着心爱的面容,她消瘦了良多,摒弃心头的烦闷,认命地作了决定,轻声:“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溪欢回神,眼里依旧无光,有气无力道:“不去!”

    “收拾。”王上转身而去,溪欢莫名抬眸,瞟到父王两侧的白鬓,歉疚一涌而起,她连忙叫住了王上:“父王,您别往心里去,欢儿过些时日,定会理好心绪!”

    “父王知道。”王上点点头,再出言劝道:“你快理下妆,换上好看的衣裙。”

    溪欢毫无头绪,不知要去何处。任昭儿帮她换新衣裙,坐在镜前抹了些胭脂,掩盖她苍白的气色,青丝间没有任何发饰,两耳空空,满是素净之感。

    这是,那日以来,她第一次踏出房门。

    回不到从前相处的姿态,两人无心交谈,一路沉默到轿子骤停。

    她一掀开帘子,抬头便望见“醉月阁”这三字,哑然沉思,手上力度紧了紧,低眉与王上对视,神色复杂不已:“王后娘娘许您来这?”

    王上尴尬假咳:“别乱想!”

    醉月阁,云津最大的“青楼”,汇聚了许多能人义士,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主,道它是青楼,其实是众人的误称,过去喊习惯了,并未改过来。

    溪欢以为王上见她寡欢,是带她来这寻欢作乐的。

    醉月阁处在东偏街,独占一地,素来不分日夜,时刻有琴乐作响。无论何时,若宾客前往,必能闻奇乐,满心欢喜而归。可此时,阁里格外安静,阁主韵娘就站在一侧,似在特意等他们到来。

    溪欢紧随王上的步子,见他熟练地上三楼,又熟练地引她到雅间前,默默咂舌,改日定要跟王后娘娘告状!一国之君,竟有余心沉迷琴乐!下意识起的念头,像是回到从前的她,可仅是一瞬,又恢复原来的暮气。

    对于捧在手心的爱女,王上还是妥协了。

    “别怪父王太狠!”王上悄声细语,溪欢不解,他又轻轻推了她一把,脚下没有防备,径直走了几步,左手抵在门板上,回头望了眼王上。

    王上摆摆手,没有再解释,转身下楼。

    溪欢不知所措,轻轻推开眼前这扇门。门板的缝隙缓缓扩大,微风透过小缝吹拂,烛火摆晃,她好奇地打量着陈设,并无稀奇之处,屏风遮住了床榻,挡住了部分视线,突闻一声熟悉的惊呼:“谁?”

    仅一个字,便惹泪水盈眶,如鲠在喉,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门缓缓合上,她倚靠着门板,压制自己的哽咽。

    夜里寂静的环境,无人应答,只有啜泣声窸窣作响。

    “殿下是来看笑话的吗?”宋征猜到来者的身份,勉强嗤笑出声。

    溪欢连连摇头否认,又往前走了几步。宋征的心止不住抽痛,明明腿已失去了知觉,他却像是感知到,来自骨肉深处汹涌的痛觉。

    他不能让她见到这具残破之躯。他听着脚步声,逐步靠近,不由厉声大喊:“站住!滚出去!”

    “宋征…”溪欢止步,痴痴轻喃着,这个恍如百年不曾唤过的名字。

    “世上已无宋征。”宋征阖上了双眼,往里侧偏了脑袋。

    溪欢直奔屏风,快步倾身于榻前,泪眼婆娑望着他:“宋征,我只问一句,你赠予凤尾钗,可是爱慕我?”

    她在问那日的答案,可如今的宋征,已失去了承认的资格。亲人摧毁了他们可能的未来,王上硬生生地掰断了他的傲骨,他再也不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了。

    宋征的脸色很苍白,脸廓消瘦了很多,骨骼线条分明,下巴没有一丝肉感。榻上没有一床被褥,她一眼就望见,他的衣袍脏乱破旧,许多血迹斑驳的布匹,缠绕在他的双膝处。

    她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刹那倾泻而出,滚烫地打在床榻上。

    他抑制心上如撕裂般的疼痛,扯出了一丝冷笑:“罪民不知殿下,到底在痴心妄想什么!”

    一句“罪民”,在她脑海中乍响,她苍白无力的反驳:“宋征,你撒谎!”

    “溪欢,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对你感恩戴德吗?溪欢,我恨你!恨你们溪家!从前我不曾言过一句欢喜,如今真不知你哪来的错觉!”

    是为了骗她,也是为了骗己。只要能让她走,再怎么违心的话,他都说得出口!

    “你恨罢,只要你活着,如何恨我都行!”

    溪欢踉跄后退,门“咣当”猛撞,空余一阵清风回旋,彷佛她从未来过。他的双腿似乎又在生疼,却抵不过阵阵心痛。

    半响之后,溪欢回到轿上,躲避着王上的目光,刻意平缓语气:“多谢父王!”

    “寡人命人敲断了他的腿,你别怪父王心狠!”

    溪欢怔如窒息,明白此举的顾虑,流泪摇了摇头:“您肯留他性命就好!”

    她是自私的。哪怕是这样的宋征,她也舍不得让他死去!

    “若你一年半后,未夺下魁首,寡人会收回他的命!”

    他这是允了当时所言的交易!

    “欢儿明白。”她嘴角在笑,眼里是悲伤,但多了一丝活气,是余生有了期盼之事,尽管他们回不到从前的时日。

    宋征在醉月阁养伤,日后会成为醉月阁的琴师,没有王上谕旨,永远无法离开。

    昭儿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一直踌躇不定,这时才将她藏了几月的弓拿出,溪欢抚着弓臂上刻的“欢”的字,又晃了晃神,可惜此“欢”不是欢喜的“欢”,他不曾……倾心于她。

    不日,求王上辟了块地,予她做了猎场,她持弓跨上马背,可新马不喜新主,在空地上发狂奔腾。溪欢丝毫不惧怕,任新马“咴咴”长鸣,乱跑了好几轮,后许是马接受了她,速度有渐缓之势。

    众人尚未为之开怀,眨眼间,溪欢蓦地倾身倒下,滚了几圈,新马呼啸远去,侍女们心悸慌乱奔去。

    隐隐哭声如环在耳边,昭儿霎时了然于心,扬手拦住了身后之人:“莫再往前,不许告知王上!”

    她随之抬脚奔去,停在几尺微距,再放缓脚步靠近,伸手抱住了溪欢。

    嚎啕大哭之声,如怨如诉,道尽她几月来困于心的抑郁。昭儿明白,她不是在哭外伤之痛,而是内心之绝望更痛。

    拍着她的肩,安抚道:“殿下都哭出来,往后就好了!”

    那年的成人礼,终于如期而至。溪欢骑马一路疾行,手法利落地射箭,装着猎物满载而归,在高台上等待清点的结果。其他女子相继回来,她扫视一周,竟不由生了唏嘘之感,玄笙是她不可多得的对手,没有她相争,这一胜,是毫不费力的。

    她一直都羡慕她的果敢与洒脱。

    潜意识里不愿她在兵变中死去,希望她能安全逃离纷争。可还是听闻,她死在了宋公子怀里,是王上许诺赐婚的那个宋公子。

    这短暂的一生,或许大家都有遗憾。

    按以往,成年礼上的承诺都会公开示众。可这次不同,男子的承诺照常公开,而王上承诺女子的内容,并没有公开,众人纷纷猜测,长公主要的承诺是婚姻自主,故而选择不公开。

    她终于从王上手里护下了宋征。

    内心的阴霾散去,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又破天荒地出席了王上为成人礼办的酒宴,最后才在夜色渐浓时,笑吟吟道别王上回府。

    她踏进房门,随即解下披风,昭儿接过去放置,而她顾不上饮茶解渴,拾起了案几上的小册子。

    这是一本记录了宋征每日作息的册子。他不愿见她,她就用这样的法子,派探子过去偷偷记录他的日常。

    “他笑了?这是为何?”溪欢逐字逐行细阅,捕捉到最后的“笑”之语,激动地抓着昭儿的手。

    昭儿顺其指向,瞥见“申时”的字眼,脑海浮现出高台上溪欢的笑颜,差点脱口而出:因为,殿下您笑了啊。申时,正是总管宣告女子狩猎结果之时。

    册上言:“申时,宋公子忽而喜形于色。”

    “许是有什么趣事罢?”昭儿急忙随口胡言,又假装恼怒道:“这探子怎么写得不清不楚的!我去找他问问!”

    她连忙退了出去,遗漏了溪欢转瞬即逝的欢喜,她暗自否定了他的喜怒与她相关之言。

    昭儿到了院角,仰头冲梁上喊:“出来!”喊了好久,依旧无人回应。昭儿气愤跺脚,转而离开,改日再找探子算账!那句话写出来,不是招惹殿下乱想吗?真不会做事!

    她们不知,这个探子,此时因今日在册子上多写了一句“喜形于色”,正蹲在宋征厢房的角落,以椅子为案几,罚抄两百多遍这四个字。

    他暗自叫苦,自认为自己没有说错话。

    如今被罚,他有点想不通。是因为主子不喜欢他用这个词来形容他,还是不想让公主发现主子的心思?

    宋征面纱遮容,藏在围观的人群中,高台上的殿下笑意绵绵,清风吹拂面纱,漏出他上扬的嘴角,那神情不就是喜形于色吗?小侍卫一时失神,随手落了笔。

    昭儿找来的探子,正是宋征的亲信,自然不是命运的巧合,是他特意为之。表面上,是探子去记录宋征的作息,实际上,探子是在记录溪欢的悲喜。

    过去在军营时,便有人要追随宋征。经兵变谋反,宋征与之失联,有两人突出重围后,欲劫刑场救宋征,但辩出不是他的身影,就没有轻举妄动,在城里隐蔽躲藏。后王上带溪欢去醉月阁,他们偷偷跟过去,于是恢复了联系。

    宋征拒绝跟他们离开,他们也留了下来。当听说溪欢在悄悄招募暗卫,小侍卫便前往长公主府应召,并成功留下。

    “好了没?”站在宋征轮椅后的亲信催促,幸灾乐祸极了。

    倒霉探子急忙回应:“快了,就差几个!”

    “咚咚咚——”门外有人敲门,两个亲信熟稔地躲起来。

    敲门不是和韵娘商定的暗号,故不是来向他汇报阁里的收支情况的。

    韵娘不是王上的人,她嗜钱如命,只要钱够,认谁为主都行。与亲信相认后,他倾尽以前的积蓄,与韵娘达成交易,偷偷成为了醉月阁的幕后大东家。

    前几日早就张贴告示,醉月阁会在今晚停业修整,此时夜幕已至,宾客散尽,何人还会来此?

    “进来!”宋征两手转动轮椅,徐徐出了屏风。

    厢门打开,韵娘轻唤“苏公子”,又抬手作了个引姿,引入了一张眉眼与溪欢有几分相像的面容。

    自庆功宴那晚,这是宋征第一次与他碰面。但王上不是第一次来见他,在他昏迷不醒时,他怕他就此断了气,几次来探望过。

    “恭迎王上。”

    宋征不恨不怒,神色相当淡然。

    韵娘轻手轻脚合上门,留两个男人相瞪。王上暗暗称奇,他竟看不到宋征眼里有半点憎恨之意。

    第一次清醒,宋征有过轻生之举,王上派人转告他:若他死去,溪欢定会命不久矣。

    之后再也没有传来他轻生的消息。而这一年多来,宋征也很安分,没有丝毫动静,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养伤,后挂牌自称“苏公子”,若有人点他清奏琴乐,他不会拒绝,带着面具,隔着屏风为宾客弹奏。

    像是对这样的后半生,没有半分厌弃之意,他只是随遇而安。

    “寡人为何没在你身上瞧到半点憎恨?”王上将心里的疑惑道出。

    宋征低眉,慢條斯理道:“错的本就是宋家,若祖父不起歹念,便无谋反之事。当年害云津失了国土,兵卒丧失性命,百姓家破人亡,宋家之罪孽,族亲是该死。罪民又能以什么理由怨恨?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倒不如这恨就随我一道埋入黄土!”

    这番言论,王上由衷欣赏,他点了点头:“你倒是很明事理!”

    不枉费他特意来这一趟。

    “你可知今日,寡人为何事而来?”

    “怎敢揣测王意,罪民愿闻其详。”

    “今日欢儿取得桂冠,她要寡人留下你的命。这使寡人忆起当年,寡人曾允诺于你,许你一纸空白谕旨,今虽谕旨已毁,但寡人会兑现承诺。宋征,你有何想要的?”

    为了溪欢能展露笑颜,王上又在为她妥协了。如若心中了无恨意,两人执手远走高飞,好过当前两不相见,又念念不忘!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宋征也不推脱,拱手作楫拜了拜:“我要殿下此生婚姻自主!王上不可干预她的婚事,不可逼她嫁她不爱之人,不可逼她远去和亲!”

    溪欢用她当年所求的承诺换他性命,那他便拿这圣谕,为她换来余生的婚姻自主!

    “你!”王上大惊失色:“你难道不想离开这里吗?”

    他来见他之前,作了种种对策,或许他会提出远走,或是提出求娶溪欢,可偏偏两者都不是。这种时候,他已自暇不顾,竟还在为溪欢思虑余生!

    亲人皆已逝去。口上道是不恨,心里肯定是有怨。

    宋征不答,将视线移向窗台,望着外面的夜色,透过零零星星的灯火,隔着十几户人家,远远眺望而去,隐隐有长公主府邸的侧影。

    他微微勾唇:“这里,挺好的。”

    此生他愿在此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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