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父母、兄长逝去,是一场解脱,不用再受挟于祖父,不像他活着,却如死一般痛苦。双腿的筋骨已断,如今只不过是一个装饰,没有任何知觉,时刻无声提醒他,经历的这些痛。

    心上人不得见,亲眷只在梦里见。

    他会梦见往昔的美好,又在噩梦的降临时惊醒;他会埋怨自己无能苟活,又会庆幸能多活些时日。矛盾的后半生,永远跟随着他。

    她假装途径醉月阁下,望着窗台,一动不动专程守候,而他会故意不在窗台露脸,是望她能从此情中解脱,可又禁不住在她转身回府时,蒙着样貌,艰难地转着轮椅,悄悄跟了她一路。

    她放花灯祈愿,他让侍从在下游拦住花灯,窥见她所求有他之影,喃喃自嘲此愿已成真,添了几笔求她忘却,重新将花灯落水,与他的花灯同游江海。

    她在月下赏月,他躲在墙角赏她,若见她展露笑颜,他便满足于此。

    听闻有妖擅闯王宫,与她有些许牵扯,急得转轮椅去找她,两手磨出血泡,仍是不管不顾,直到目及高耸的宫门,才恍然清醒,原路而返,只遣人送去他的警告。

    待那妖消失,他才心安。

    他双腿不便,不能总去偷看她,听着亲信探来的消息,与她一道喜忧。

    看似是互相折磨,可他却是欢喜,不必时刻谨记亲人之死,不必压制内心来自欺欺人,悄悄地,只为他所知。他知道会有尽头,只是没料到,仅能维持这几年。

    这是宋玄两家谋反后的第十年。

    王上膝下有六个女儿,其中已成年的四人,皆有婚配,唯独溪欢作为长姐,身上还无一纸婚书。民间越发笃定,当年她成年时取得的承诺就是婚姻自主,所以王上不可干预她的婚事。

    溪欢没有所求,不知王上的心思,不去猜,亦不问,只当是省心。

    她如被禁足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偶尔心血来潮才会出门,除了新年之际,其余时间,王上若要见到她人,只能找人传召。

    可这一回,不是新年,亦不是王上传召,是她主动前往王宫。许是心绪极佳,她特意梳好了红妆,绯色衣裙娇艳。

    迎着晚霞余晖,她踩着宫殿的石阶,逐级而上。每一步都很缓慢,每一步都很沉重,她已作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又何必怕面对?

    王侍来传报时,王上没有半点惊讶,隐隐有喜色流转,似乎早就知道溪欢会来见他,会给他带来喜事。

    可绯红之影现身,他未从她脸上探到一丝喜悦。正目露惊诧,溪欢朝他深深一拜,心下一沉,上次她行如此大礼,是求他留下宋征的命。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父王。”溪欢正色凛然,如慷慨赴死之态:“这和亲,欢儿去!”

    当年,东泽收兵回朝,传信逼迫云津签不平等的协定,正当云津王犹豫不决时,东泽的摄政王忽然暴毙,新王年幼,各方势力再度涌起争权,直至三年前才尘埃落地。

    新的东泽王,忙于巩固势力,有意与云津同修旧好,前几日,派了一位王爷到访云津,道是愿以五座城池为聘,娶云津的公主为王妃。

    这是两国第一次谈论和亲事宜。

    东泽虽乱了几年,但国力依旧蒸蒸日上,可云津是相反,经十年前那场兵变,云津之势仍未逆转,各地天灾人祸层出不穷。王上无计可施,找仙君算云津的运势,却还是算不到明朗的前程。

    云津,势必要经历一次亡国才可突破此局!不知还能维持现下的宁静到几时,夺权时机又会是何时才到来?

    这次东泽主动寻求和亲,意图不明,可云津又不能直接拒绝。而云津适龄和亲的公主,只有两人,虽王上未宣布和亲公主是谁,但大家都知绝不会是长公主。五公主早已坦然接受,这几日逛遍了王城上下,只等远去和亲的消息公布。

    此时王上听到溪欢所言,深感不可思议,下意识厉声:“荒唐!此事岂是你能胡闹的?”

    “欢儿是认真的!求父王成全!”

    她是认真的,认真地要忘记宋征,认真地要履行一国公主之责。当年因私情,敢弃云津于不顾,心中愧疚多年,她知道他不会同意私奔,依然选择去试探,只为要他允诺,此生不会忘记她。

    如此自作多情。

    王上欲反驳溪欢,可却也不知从何反驳,他愿相信她祈求与宋征私奔,也不愿相信她说要远嫁和亲!

    可她的眼里并无半点玩笑之意,心灰意冷,恍如人生暗淡无光。

    方才,她和宋征到底谈了什么?

    进宫请旨和亲,是她第二次出门。第一次出门,她一个人去了醉月阁。

    溪欢倏然发觉,十年的光阴很长,长到她快不记得宋征的面容。她会不经意忆起,那些过往的仇恨,会不会也在这十年间消失无影?只留下一些碎片,几缕痕迹,不去追寻,便无记忆尚存。

    曾经很想宋征时,她假装路过,整日盯着他的窗台眺望,希望他可以从窗前露面,她可以瞧上两眼,以解相思的愁苦。可那么多年来,她从未一次得逞过。

    这次挺着胆子去见他,她早就想好了威胁之策,她要他带她远走。

    可稳操胜券,也会是空手归来。

    溪欢自进入厢房,便没有出言说话,安静地坐在屏风对面。

    韵娘将她的请求转达给宋征。他给她弹了指定的曲子,那是民间流传多年的喜曲儿,多在成亲当日弹奏,寓意新人会如曲中的恋人般幸福美满。

    琴弦弹拨之间,缓缓讲诉了一个女子与男子青梅竹马,两人携手走过懵懂的幼年,逐步迈向相知相恋,陪伴彼此无数个日月,最后他们结为夫妻,共赴白头之事。

    她多希望他们能像这支曲子里的夫妻一样共赴余生。

    溪欢本想让宋征再弹一曲,可他收拨琴弦,一曲琴音终了,便漠然开口:“殿下,请回吧!”

    宋征一早就知道是她,但只会给她一首曲子的时间。

    溪欢不管宋征神情多么冷漠,如何刺痛她的心扉,她自顾自地拖来一把椅子,跨坐在他对面。这么多年来,两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只隔着一琴一案。

    他眉眼如初,面孔褪去了所有青涩,是成熟男子的样貌;终日不见阳光,肤色白得毫无血色,柔和的轮廓偏柔,少了许多硬朗之气,可惜不会再对她温柔和气。

    她支着下巴,抵在案桌上,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

    凤尾钗置于发侧,步摇流苏明晃晃。她杏眸流露的眷恋,令他沉醉其中,久久不愿打破。

    终于,宋征侧开视线,用力使劲滑动轮椅,往后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佯怒,欲盖其羞怯:“殿下看够了吗?”

    明明宋征一再否认爱慕她,溪欢也不知自己有恃无恐的底气究竟来自哪里。

    “宋征,我们把过往都忘了,找一处安身之所,厮守此生好不好?”

    她如此认真,他不禁迟疑了。

    “五年前,我结识了一只妖怪,她拥有吞噬记忆的能力。让我们的记忆停留在那晚,就当后来的事未曾发生,可好?”溪欢眼眶微红,几近落泪。

    宋征低头,苦笑:“殿下,何必执着如此?我无法舍弃过往,我们注定……”此生无缘!

    且不论谁对谁错,不论宋家几十条人命,他一个废人,如何能给她幸福?

    “闭嘴!”她打断了他的话:“宋征,若你不答应带我走,我就……”

    她骤然顿住,心慌不已,这个她自以为是的威胁,其实对于他来说,分毫不重要。

    “若我不答应,殿下会如何?”

    “那我便请旨和亲,远嫁东泽!”她紧闭双目,不敢去看他的反应。

    下一刻,刺痛的话直冲入耳:“那宋征便先恭喜殿下了!”

    她不敢置信睁眼。这句“恭喜”是刺向她的刀刃,击碎了她最后一道妄念,也捅进了他的心窝。他该如何不着痕迹,才能硬撑出一抹假笑。

    两败俱伤,谁都不好过。

    “好,好。”溪欢眼里蓄满了泪水,仰脸压制着不让泪滴落下,语气极其坚定:“宋征,我会忘记你,此生都不会忆起!我要你允诺,此生都不会忘记我,这是我对你的惩罚!”

    她听到了他若有若无的答允,没有任何挽留。

    溪欢望了他最后一眼,失落地冲了出去,手搭在门把上,不禁呢喃:“宋征,你欠我的那一年,终究还是没还我!”

    蓄积的水汽使眼前模糊,她拉开门后,才任由泪水纵横。

    门“咣当”的巨响,盖住了屋里另一道声音。

    宋征后悔了。他连忙转动轮椅去追,却因慌乱,连人带椅倒在地上,艰难抬眼时,眼前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清泪无声打湿了地板。他不过是个废人,凭什么可以带她走?只能到此为止吧!

    王上见她心意已决,不再阻拦,默默思量。听说东泽的箫王爷,今年已二十八,忙于平复东泽国事,一直未娶妻生子,从未有绯事情闻,如此不重女色之人,与溪欢相敬如宾也可。

    日后若云津不幸亡国,或许他也能成为欢儿的倚靠。

    溪欢失落退下,迎面遇上匆忙的总管,可并未留意他的行礼。

    总管到了王上身侧,欣喜细语道:“王上,黄金、首饰皆以按您吩咐清点好了,共计三十六箱,此时要抬上马车吗?”

    “不必了!立即按王室礼节,给欢儿备嫁妆!”

    “什么?”总管闻声惊呼,见王上的厉色,连忙倾身行礼:“是,王上。”

    他将狐疑压下,往礼部的路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时辰前,听闻长公主出门,且在醉月阁停留,王上急忙使唤他去国库清点万两黄金,再挑些殿下欢喜的首饰,一一盘点好装进箱子,准备抬去长公主府。又让他去嘱咐城门的将兵,若是夜里殿下离开王城,不可有半点阻挠。

    这阵势分明就是允许殿下与宋公子私奔!

    他刚办完事,又要他去备殿下的嫁妆。难不成王上还要亲自给殿下和宋公子举办成亲仪式吗?若是王上为他们办成亲仪式,也算是圆了殿下的夙愿!他也为之高兴。

    当总管在礼部翻阅典籍,即将列好殿下的嫁妆名帖时,王上的谕旨也传遍了整个王城,礼部官员纷纷道贺,听到未来驸马爷的名讳,他的手一颤,名帖又得重写了。

    不止是总管,全云津的人都在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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