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缪然忙完代家的事,时不时就会带代箩去游历。

    九黎妖魔纵横,谷映遥不可及,东泽局势动荡,余下的两国相对太平,他们只能在伯绥和云津往来,足迹几乎踏遍了两国所有角落。

    前几日听闻东泽战况平息,本以为过几月便可去探一探,谁知会就此中断期盼。

    昔日的她,疾步探索陌生之地,他跟不上,她便在人群中回头,扬声大喊:“缪然哥哥,我要去那边看看!”

    如今的她,面色苍白躺在榻上,虚弱到连轻唤他的名都不行,莫提步下床榻,或问他要去何处。

    一夜之间颠覆所有。

    缪然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由攥紧了衣角,嗓音些许沙哑:“阿爷,您早就知道了对罢?”

    代望摇摇头,又点了头头,叹息道:“神君只道过几年,阿箩便会与常人无异。说的几年是几年,阿爷也不知,但神君对此状况,似乎是意料之中的。”

    “这是何意?”

    “挺过这道槛罢。”

    万事万物都有代价,只是他们还不知此代价是什么。

    代箩又在榻上躺了近一年。

    在此期间,缪然搬进了她院子的侧房,白日不得不为代家四处奔走,晚上会回来讲奇闻异事来哄她入睡,数着她的咳声失眠,急而无能为力。

    小苏没有离开,她选择暂时留下,和代箩同住一屋,细心留意代箩的情况。

    代府所有人的心弦都是紧绷的。

    窗台只开一道缝,偶有丝丝风意,神力所化的桂花枯萎破败,但依旧留在窗台,玉饰早已碎掉,再也没有一物可缓解虚症。

    她知道情况比五年前还严重,可她再也不是过去娇滴滴的性子,每有一分痛觉袭来,表面尽量装作无碍,希望默默承受所有,不令其他人忧心。

    她微微支起身子,对着窗外失神而望,他徐徐踏进屋子,对着容颜目不转睛。

    四周静谧无声,竟惹他湿了目,脚步声使他回神,佯笑道:“阿箩怎么起来了?”

    小苏恰好取了药进门,缪然从她手里接过药,轻声道:“你出去罢,我来。”

    小苏颔首离开,并未合上门,她就坐在庭院里。

    代箩回神,灿然一笑:“缪然哥哥,今日你怎回来得如此早?”

    “今日与云津交易的货物少,我核对完账目,见没有什么差错,便直接回来了。”缪然若无其事般道些家常,又假装随口道:“今日你感觉如何?”

    “很好!”她扬笑委心相告,张口任药汤润嗓。

    以汤匙匀了匀药,疏然忆起遗漏了什么,缪然起身欲行,淡淡道:“忘记拿杏仁膏了,哥哥去拿给你。”

    “不必,阿箩已经习惯了。”

    缪然迟疑未动,代箩拿过药碗,她一口咕噜灌完药汤,邀功式倒放空碗,道:“看!”

    平时喝药的时候,如果是小苏,她不会要杏仁膏,故意要自己品味这份苦,如果是缪然,不用提一句,他会主动给她杏仁膏,而她也没有拒绝短暂的甜。

    缪然接过碗,勉强勾唇,露出歉意:“怪哥哥太忙,都不知阿箩已经能独挡一面了。”

    代望主代家大事,其余小事都由他来,虽然代箩不得出去,但他依旧要游走在两国之间,协商一些交易的事。

    “若是觉得亏欠的话,哥哥不如……”代箩笑眼盈盈,可还未说完,就被一声冷语“不行”给打断了。

    “你听我说完啊!”

    “我不听!”

    双方无言僵持着。

    代箩坐久了,察觉有些眩晕,不由往后躺下,仰望而视他的眼睛,没有一丝玩笑:“缪然,我有感觉,我就这两年了。”

    说得有些含蓄,缪然反应过来,眼底瞬息又红了:“你住嘴!”

    满腔惧怕与生气,不觉已露出少有的厉色。

    代箩受惊未定,拉着被褥遮挡,只露出一双眼睛,未几,嗓子一阵呛咳,她不由蜷缩身子,拽着被褥捂嘴,使缪然更为惊慌失措。

    缪然倒水的手颤抖不已,急遽坐下,抚拍她的后背。

    “吓到了?是我不好!对不起!”

    咳嗽止息,喝了口水润喉,代箩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所惧,我又何尝不想咳咳…永远与你们活下去?咳咳!挣扎那么多年,是我该认命的时候了。”

    缪然放下杯子,长叹一息,略微哀求的语气:“你别说了。”

    “不说不说,哥哥你靠近点。”

    缪然闻言凑近,她咳了两声撑起身子,附在他耳边道:“缪然,我还想看最后一回云津花灯,你……”

    “你还说!”缪然压下的惧怕又起,不管不顾,直接抬脚就走。

    “哥哥!缪然!”不管代箩怎么唤,他都没有回头,只因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小苏闻声冲进门,茫然道:“小姐怎么了?”

    代箩听罢,视线转向另一侧,轻哼一声,嗔怪道:“又叫我小姐!”

    “阿箩。”小苏叫她。

    代箩还是未回头,她只是开口:“无论前路如何艰苦,心中有所愿便去追,这是过去你教我的,那时我病得还不重,以为能去游走天下呢,可如今你却因我而留在伯绥,你是打算放弃所愿了吗?”

    “不是的,阿箩。”小苏欲解释,忆起当时的念头,她确实是为了代箩而留下,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她要的不是一个谎言,她也不能自欺欺人。

    小苏含糊而道:“若你这几个月恢复得好,那我随时可以走,不然我在路上无法安心。”

    代箩转头,些微烦闷:“你明知我……”

    目及她的双眸,泪水潸然淌下,代箩不再继续说。

    她哽咽道:“阿箩,还没到最后,你不能断了我们的期盼。”

    谁都知道她注定会死,可他们还在等一个飘渺的奇迹。

    她开始明白为何他们都不许她说一句“最后”。

    年幼体弱多病,虚症缠身多年,她总觉得有朝一日早逝,会是一场解脱。她毫无顾忌向他们道别,可他们未做好与她分离的准备。

    “咳咳咳……”代箩捂在被窝里,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方才她破天荒地去了前厅,与大家一道用膳,他们故作轻松,讲着白日听闻的笑话,厅里回荡着难得的欢声笑语,她压制症状,尽量不使自己咳出来,向他们告之虚症无大碍。

    可如此的后果就是,一踏进房门,便是无止尽的呛咳,几近咳出心肺。

    缪然在屋外踱步,听了良久,才屈指敲门。

    代箩慌张慌张,将染上几口血的被褥藏好,神色自若等门开:“进来。”

    缪然进门,直奔木桁处,取了代箩的外袍。

    他眼角带笑,朝代箩作了嘘声的手势,自顾自给代箩披上外袍,下一眼,手上一使劲,把代箩圈在怀中,抱着她往外走:“别说话,不能让阿爷知道。”

    “代箩小姐。”代箩闻声而去,见是一个妖族,她茫然点头示意。

    缪然带她上了马车,妖族在前面驾车,一路引他们至云津。

    怕她又染风寒,用外袍把她包得紧紧的。

    代箩甚是不知如何开口,夏末之时,不同于伯绥阵阵轻风拂面,云津还留有几分热气,她实在是热得不行,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缪然,我很热。咳咳…”

    缪然赶紧挪开手,顺势拉开外袍,愣愣道:“这样,还行吗?”

    她点点头。

    今夜是云津花灯节的最后一晚,街上仍有许多游人悠然漫步,只是河边放花灯祈福之人少了。

    缪然之所以会带代箩来,是为了祈福请愿,求她安好无恙。

    担忧人群拥挤,会使代箩感到不适,缪然先领她到河畔等着,他独自止步在花灯铺前。

    铺主热情招呼:“公子要什么样的灯?”

    “一个水仙,一个兰花。”

    “好嘞!二两银子。”铺主低头挑选,一手易物,一手收银子,随便一问:“公子这是要祈求健康?”

    两花皆有健康之意。

    “是的。”缪然随口一答,欲疾步去和代箩汇合。

    “是轻症还是重症啊?若是病重,点灯祈福是无用的,倒不如别费这番功夫,另寻他法。”

    缪然走了几步,愣怔回头,些微怒意反问:“那掌柜的以为如何?”

    此问一出,换作铺主错愕,瞥开视线不看缪然,一副欲言又止之态。片刻,他才问道:“公子没听说过续命?”

    缪然激动行了几步,惊喜交织:“你说什么?”

    续命?那是何意?他确实不懂,却是他的希望。

    铺主被缪然的模样吓到,回忆了一下他所听闻的事。

    “公子不是云津人罢?这事,云津传好几年了,道是世上有个非人族,无人能说清她的来历,只知她能替人续命,因为她常年在魔界出没,众人便唤她‘续命魔’,经她续命之人,能多活几十年呢!”

    “当真有此魔?”

    “我是没见过,但不少人都在说,谁谁家有人病入膏肓,一朝经续命魔略施小法,多年病症即刻痊愈,在世间继续活着呢。不过——”

    漾起的希望又因此转折,缪然心中发憷:“不过何事?”

    铺主迟疑,长叹一声:“公子,就当是我胡言乱语罢,此法逆天道而行,受益者总要付出代价。”

    “望阁下告知,如何选择是我们的决定,不会去责怪谁!”

    “听说是以命换命,此法邪门得很,若非迫不得已,公子最好莫用。”

    铺主的音调压低了许多,恭敬朝缪然抬了抬手。

    “多谢阁下解惑!”缪然作了个辑还礼。

    灯火辉煌如皎月,人影绰绰而去,夜空中的七彩乍然绽放,是朵朵摄人心魄的烟花,缪然迎着人潮与烟花,大步迈向河畔。

    河上游船流光溢彩,空中烟花绚丽璀璨,代箩仰面张望,欣喜回头,目迎他缓缓而来。

    两手合掌,紧闭双眸祈福,所求已不是康复,而是尽快寻到续命。

    “阿箩,我曾言会永远护着你。”

    所以。

    哪怕是赌上性命,他会倾尽所有,不负这些年来,他们的陪伴。

    柔软贴上侧脸,如痒在心间。

    他骇然睁目,她言笑晏晏:“多谢缪然哥哥。”

    放下踮起的双足,恢复原来的高度,十五岁的小姑娘伏在他的肩臂呛咳。

    这一瞬间,他一如往常拍她的背。

    原来,生了绮思遐想的人是他。

    返程路上的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笑。

    落在庭院中,唤妖族施法查探,代箩并无异样,缪然哄好她入睡,出门即遇代望。

    他心里底气不足。

    前后踏进书房,代望不紧不慢坐下,淡淡问道:“今夜玩得如何?”

    “阿爷,对不起,我不该带阿箩乱跑!”缪然直接跪下。

    “起来,阿爷没怪你。”

    “阿爷。”缪然未起身,而是俯身行了大礼,他笑道:“逄遇神君所言是真的,过几年代箩就会病好。”

    代望微怔,扶他起来,满眼期待:“此话怎讲?”

    “今夜外出一趟,我听闻有个魔可以续命,只要我们找到她,阿箩就有救了!”思及“以命换命”之意,缪然倏地沉声:“取他人之命,来换一人生。往后,缪然不能侍奉阿爷终老,还望阿爷莫怪。”

    “缪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无法接受她死去!”

    泪珠滑至下颚,眼神坚定而哀伤。

    代望连连叹息:“阿爷本来想着,若你和代箩有男女之情,哪怕你们不能白头偕老,至少能陪伴彼此一程,就当是我收养了自己的孙女婿罢了。可你这……唉,代家不须你如此报答!”

    “阿爷!我对阿箩只有兄妹之情,您别如此多虑。救阿箩,是我的选择,阿爷切莫阻拦,安心等我的好消息罢!”

    缪然拱手拜了拜:“阿爷早些歇息。缪然过几日去找续命,暂时不去代馆处理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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