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洞穴极度狭小,不足半丈高,穴口只有三臂宽,洞长仅是堪堪三步。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缕清风,安静到只闻两道幽微的呼吸声。

    一道屏障隔绝的是悲惨炼狱。

    洞穴外,一轮血月高悬,无数魔兽咆哮,无数魔兽游离,每一步如是天崩地裂,这些吼叫,这些踏步,皆会呜呜掀起飞沙走石。

    魔兽所至之处,会生吞一只只漆黑的鸟兽,会捣毁一棵棵乌黑的草林,正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摧毁寂海。

    不知肆虐了多久,魔兽越生越多,海面上、侵蚀地上全是魔兽,没有一肩空隙,它们每日都在互相残杀,又互为食物,血迹盖住原本的黑,染红了整片寂海。

    它们前仆后继,意图撕破阻止它们前进的结界。

    结界外仙族高手云集,满眼忧心张望,生怕有一丝不慎,即让魔兽破界而出,窃窃私语声不止:

    “绵理那魔女死了?”

    “此结界为她所造,结界尚未解除,应该是还活着。”

    “可这魔兽有破界而出的趋势,若她还活着,怎不去杀之?”

    “莫不是她逃离寂海了?”

    “不会是在向我们示威罢?如此奸诈的魔女,当年就不该把寂海交给她!”

    “……”

    寂海的魔兽是世间最凶猛的族群,每年必有上千位仙族消散于此。

    当初绵理逃进寂海,虽然他们极其厌恶她,望她葬身于魔兽腹中,但又因她杀尽魔兽泄愤,从此无仙族牺牲,坦然接受她给予的宁静,安逸度过了五千年。

    如今只是一朝疏忽,他们无不咒骂之,恨不得抽打绵理,质问她是何许用意。

    不觉不知间,过去了两百个年头。

    无人知结界的极限在何处,还能抵挡多少魔兽的进攻,界内一片血红之色,驻守在结界外的仙族,只是无意瞥一眼,便会使体内一阵翻涌,犹如要将五脏六腑吐出。

    每一头魔兽,体内的魔力皆已增强至极致,倘若没有六千年以上的修为,根本无法独自将其诛杀,而他们无法也不敢轻易闯进去,只能守在外面静观其变。

    洞中,桃赥痛苦睁眼,视线里一团漆黑,躯体没有半点痛意,头骨没有碎裂之感,左手能重新灵活而动,都不似断裂过,仔细回想昏迷前的画面。

    是绵理救的他?

    他不明白她的用意。

    她信誓旦旦要杀他,她确实是动手了,若不是他的神识执意留下,这具躯壳连一口气都不会剩,最后的最后,她却又救回了奄奄一息的他。

    桃赥挣扎起身,随手一晃,一束火光照亮洞穴,顺些微气息望去,绵理安然躺在他身侧。

    他迟疑片刻,刚伸出手,还未查探绵理的伤情,洞外砰砰的撞击声,疑惑间抬眸,只见凶煞的魔兽正朝他龇着血牙。

    是光引来了它们的注意。

    虚化的火光瞬息熄灭,可魔兽仍未转头离去,持续不移地冲撞。

    他在幽暗中伸手,只引一丝法术,轻轻触及绵理的肩膀。

    她体内的情况不能以简单的“糟糕”二字来形容。

    五脏六腑有不同程度的破碎,全身筋络只有几绺相连,全凭魔力来牵连最后的生机,而魔力甚是微弱,循环往复修补,但效果微乎其微,只因大部分的魔力都在支撑着结界。

    结界可以吸取一切攻击它的法术来增强,而绵理是魔族最后一个会操控此结界的魔,平时的结界较弱,仙族费一番功夫即可来往寂海,今在魔兽的攻击下,结界威力高涨,她不解开结界,不管是谁都闯不进来,或是谁都闯不出去。

    若她将魔力撤去,全然来疗治内伤,洞穴外的众多魔兽,必定会倾巢践踏各界,而结界外的仙族不一定能拦下所有魔兽,若是遗漏一头魔兽,即成世间的灾难。

    洞外,魔兽撕咬相残,鲜血四处溅射,一大滩血洒在结界上,又瞬息融于结界,死去的魔身原地化烟消散,又有几头魔来争夺落脚点。

    见此便可知寂海的惨状。

    但在此刻,绵理无法自愈伤势,又须她来控制结界,有一丝不慎,即是双双败落的结果。

    无须思量此后果,桃赥早已凝聚法术,全力来输送仙力,意图助她修补躯体,未有几下,冷不丁闻见幽暗中似有似无的一句:“怎么?你要杀我?”

    法术弱光而视,绵理仍是闭目,面色煞白无血。

    桃赥不搭话,只加大了输送的力度,直至法术消耗完毕,全身软弱无力倾倒在地,望着洞穴中的幽色,轻声道:“你绝不能死。”

    这具身子的修为太低,他没有办法即刻使她恢复,每日输送一回仙力,转眼一连输了七十年,仍然像极了是一颗颗雨滴落于即将枯竭的海域。

    每当她讥讽他多此一举时,他便以“那你为何救我?”来堵话。

    始终没有一言答复。

    当年如桃赥所料,魔兽再生的魔力越发强悍,换作平时的她,在群魔中不停不歇诛杀几个月,尚能全部灭杀,可那时她卸下六成修为,纵使有结界之力滋补不少,但不是魔力全盛时的状态。

    一切都源于那个止步转身。

    如果她没质疑桃赥是否装死,直接提枪去斩杀魔兽,那便不会让魔兽越生越多,更不会造成当前的惨状。

    不知厮杀了多少波魔兽,海面惊现出五六个漩涡,绵理乍然察觉状况不对,那一个个旋转的漩涡竟有吸取之能,正在汲取她身上的魔力。

    转身即逃,半路上见桃赥存有一息,无数魔兽呼啸而袭来,她不救他,他就被魔兽拆吞入腹。

    是她将他伤得如此重,又何须怕他是否会被吞食?

    没有时间思量,她拎着他一路狂奔,前脚方才踏进洞穴,长枪化作屏障护住洞口,身后的魔兽恍如是蝗虫过境。

    魔兽冲击结界之力,转化成一股股迫力损害她的五脏。

    她一边施法止他的血,一边又将魔力一分为二,小部分疗伤,大部分来支撑结界,未能查探他的情况,就此昏迷过去,不知未来是死是活。

    虽然仙力不够,但有一定成效,绵理可利用仙力来驱动自愈,经过这段时日的疗养,她的五脏终于接近痊愈。

    绵理竭力撑起身,双唇依旧苍白,目光似是蛇瞳,直勾勾端量洞穴外的血红。

    屏障内侧亮起微弱的光泽,外侧并不凸显微光,故此未引魔兽撞击屏障。

    她一定会将这些魔兽都杀光!

    思及当年桃赥提议的法子,她下意识庆幸那时救了他。

    因为造物之力只能由天地孕育的力量来驱散。

    她不是,他许是。

    “你恢复了?”

    桃赥迷糊醒来,幽光中,见她支着身子定定不动,他晃了几下脑袋,驱尽脑中的浑浑噩噩。

    “差不多。”识海有一计生成,她随口问道:“依你之力,能斩杀多少魔兽?”

    去海底驱散造物之力,须经过侵蚀地,意味着要将外面的魔兽全部清空。

    桃赥反问道:“与其问这个,你不妨告诉我,你为何要救我?是我夺下了一个了解你的机会,还是我抢到了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你!”绵理闻言,反手利落翻转身子,恶狠狠视之。

    他紧抓此事不放,只是为了得到她的肯定。

    幸亏她有借口,不用正面回应。

    绵理沉声而道:“都不是。造物之力须是天地孕育的生灵才能消亡,我是由胎生而来的,无法独自进行,而我讨厌很多陌生者闯进寂海,你是我当下最好的选择。”

    “这样啊,那如果我拒绝呢?”

    桃赥一脸傲气,余光却偷瞄她的反应。

    绵理十分疑惑:“事关你们仙族口口声声念叨的天下苍生,你能不参与?”

    桃赥点点头,坚定道:“能。”

    “条件。”

    “我要留在寂海,你不许杀我。”

    不再提那个了解她的机会,只说留下,他若留下,那时魔兽皆亡,她会寻另一处诞生地,继续此生不会终止的杀戮。

    没有丝毫威胁的条件。

    她自然欣然应允:“明日我打头阵,你随我身后,你能杀多少便是多少,若是一头也杀不了,你就躲在我身后,可以寸步不离,不过还是要随机应变罢,确保你一定能潜入海底,一举捣毁造物之力。”

    “明日?何须那么急?你多休息几日!”

    “我可坚持不了那么久。”

    桃赥闻声困惑,但随她咳血而明白,这二百七十年是她的极限。

    拖延一段时日是等死,忍着脏腑之痛闯出去,又如何有活路?

    惊得两唇几下嗫嚅,他呆呆道:“可你如此杀出去,岂不是去送死?”

    “我说过,死了是荣光,我从不畏惧。”她些微不耐烦。

    他们相识不久,可言行之中,他深切感受到她从来不给自己留活路。

    “你个疯子!”他忍不住骂。

    她无所谓笑笑,捂着胸膛躺下,魔力在体内流转漾开,加快恢复魔力。

    此刻双双意识清醒,在狭小之地,只闻呼气声,氛围稍显不自然。

    绵理倏然开口:“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他曾说不愿透过传闻了解她,那定是听过不少传闻。

    她以前从未听过,反正现下无所事事,借他的口来探一下真假掺半的蜚语,姑且算是作乐的方式罢。

    “也就世人常骂的那几句。”

    桃赥欲敷衍过去,但她起身直视,眸底的逼迫过强,不容他忽略,彷佛他不仔细道来,她便会不管不顾将他扔出洞穴!

    他想了又想,慎言道:“说你性情暴虐,喜好滥杀无辜,还有……”微微停顿了一下,斟酌合适的用词:“说你的出身不好,幸得魔尊原绮青睐,她亲自教你修炼之法,又扶你为第一大护法,权倾魔界一时。”

    不知是哪句话惹怒了她,她的神情极度可怖,牙缝挤出:“然后呢?”

    “自原绮泯灭,你所握的权势随之清空,心中对世人怀有深远怨恨。”

    他速速讲完,疾步挪到洞穴深处,抵着墙面望她。

    当他知道与之姻缘线相连的是她,他觉得名字有几分眼熟外,并不知那些过往传闻,是抚凝仙君细细告诉了他,而他也隐藏了部分,未将所有恶语道出。

    不是出身不好,是道她出身卑微。

    她如是知晓,缓缓启齿嘲讽:“出身不好?是说我出身卑贱罢?真会撒布谣言啊!”

    “你无须置于心上,传言能有几分真?我来此,就是想……”

    “住嘴!”

    桃赥连连颔首,压下急切的心绪,不再说话。

    “我改变主意了。”绵理低头嗤笑许久,冷声道:“明日我便离开寂海,你留或不留,随你自便。”

    桃赥甚是惊讶,不知如何劝,又闻她道:“我族称颂的世代荣光,却沦落至后世所言的‘卑贱’下场,他们守着的这片天地,果真是不值得!”

    “我族确实无权无势,可我们自魔兽现世起,便利用禁咒铸造结界,驻守在各诞生地,几万年来,无数族人倾尽所有,无数族人以死为荣,只为抵挡魔兽入世,最后仅剩我独活于世,不颂扬我族杀魔兽有功也罢,却说我族卑贱。哈哈哈……”

    不禁放声大笑,笑她族之蠢。

    笑声止,一道声音起,他说:“明日你带我走罢。”

    “你怎不劝我?”

    她选择离开,意味着舍弃寂海,结界会顿然消失,若仙族阻挡不及,生生不尽的魔兽会涌进各界。

    桃赥愤言:“若魔兽出世,是他们活该!”

    如果没有来寂海一趟,只闻仙族之言,他不会知道这一支族将亡的壮烈。

    那些人族修炼而成的仙族,狂妄到连天帝都容不下,散播谣言?轻而易举!

    流传几万年的风闻是如何说他们的?此族争夺权势未果,以魔兽出世要挟众生,终有一日,卑劣无耻至极的氏族,终于遭受天道灭杀,仙族夺回斩杀魔兽之权,至此世间太平无忧。

    “你倒是与其他仙族不同。”

    绵理轻笑,又道:“我是认真的,”

    “我亦是。”他含笑开口,如立誓般:“我不会拖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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