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八十年，姻缘阁中的稀罕之物，被尽数换成黄金十万余两，后来的一百年，因无物置换钱财，他只能开始为人族守城挣钱，但每份钱财都未能撑多久，眨眼全是挥霍一空。
在一百八十年里，他与她相处的日子，总计不达十年，每回刚见面，他又总是匆匆离去，只因钱财真的不够。
她道：“博戏无常，捉摸不透。”
是言她进赌场，一夜输光几千两黄金。
她道：“水火无情，人族怪可怜的。”
是言她舍尽钱财，救人于水火。
诸如此类的事情居多，他聚财，她散财，还算是挺有默契，但他依旧没有一句怨言，十分乐在其中，甘愿为她东奔西走，只望她会留在人界。
此时，戏台上优伶款步而行，神态情真意切，唱腔悠扬婉转，若至悲情，惹人心生怜悯，若至喜事，引人捧腹大笑。
绵理的心境，倒是不受戏中人的影响，时不时啜饮一口清茶，兴致盎然观戏。
她良久未有举动，桃赥侧目而视之，见她微阖上双眼，于是大胆端详她的容颜。
她五官精致立体，因时常冷脸、开口讽刺而显得格外孤傲，一般人不敢直视如斯，简单的玉冠束髻，其余乌丝披在肩上，没有一支钗饰装点，不施丝毫粉黛，但肌肤细腻，唇色亦透红，额前几绺碎发随意垂散，减弱了素有的攻击性。
他未发觉自己微露羞意。
睫毛稍稍扇动，他收回视线，故作是随口一道：“若是觉得无趣，可换个地方。”
“不是。”她摇摇头，不太确定：“大抵是二十里外有几个魔族吵闹。”
她可以感受到附近的魔族，虽然脱离魔族多年，但还是会好奇他们究竟在闹什么，忍不住关心的是当今魔尊以及魔界的未来。
察觉申时将至，又是分别之时，桃赥些微不舍，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近来北璃内乱，王上邀我去守城三月有余，共给五千两黄金，你慢慢玩，等我回来。”
此言一出，双双一愣，像极了新婚夫妇之间的缱绻细语。
绵理蓦然起身，魔力如泉喷涌，台上的笙乐戛然而止，周遭的人族轰然散开，她的目光比过往还要冷：“不必如此，我玩腻了！”
魔力如烟般缭绕，映现金子堆积的金山，倩影毫不留念遁入虚空，只闻余声：“你的金子还你，我们两不相欠！”
金子有多余的，是她当时在赌场赢的，只是她总骗他输光了，让他又去置换钱财。
起初是纯粹的戏弄之意，但不知何时开始变了质，她沉溺于戏中无法自拔，一百八十年来都不觉有何不妥。
而桃赥始终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定在原地，懊恼未压住那股触碰她的冲动，良久之后，无奈收起所有金子。
绵理还是闯进了竹瑶谷。
庞大的结界术法流转，一如往昔的姿态，但魔力比过往强，桃赥以神力相叠加，耗费几个月的时日，依然冲不进去。
之前他能多次暂时压住她，是那时的她对他未设防，总让他得了逞。
这回她是铁了心不许他靠近。
担忧她会因分散魔力来造结界，而导致斩杀魔兽的魔力不足，许是会令她受伤，他跃至竹瑶谷上空的结界，一步一步踩着虚空，在林影缝隙间寻找，最后仔细翻查一圈，才见到她的身影。
手持长枪的身姿依旧狠戾。
移时，心脏一阵刺痛，他抚着心口半蹲缓解。
这段时日，他以箬枢的名义，看似是使用神君的神咒，实则是调动神体那边的神力，次数越发频繁，假体有几分异样，不知神体是否会遭到反噬。
三百年后的某一日，绵理刚步出竹瑶谷，便有一团黑物凑上眼前，疑惑视之，像是寂海中重生的黑鸟，它凌空虚晃比划几下，一行字徐徐映现：自那日分别，许久不见故人，不知可否到寂海一叙？
黑鸟化烟而散，她假装不曾知晓。
不知是何时，银辉渲染下的寂海，只有浪声如故浩荡，那个默默直视海浪的背影，莫名飘逸几分落寞。
步子无声，缓缓移动，一道久违的嘲讽声响起：“寂海无鱼，你在钓什么？”
桃赥持竿的手颤了一下，脑中回荡着这道声音，反复确认是她的音色，刹那涌起满腹委屈，止不住下意识嗤笑：“除了你还有谁！”
她转身就走，他连忙阻拦：“别走。”
“让开！”
“两百年前，你怎不来赴约？”
绵理止步，语气丝丝烦躁：“又不是最后一面，你管我何时来？有事就说事！”
桃赥不顾反噬是否会应验，又一次调动神力要挟她，十指紧紧相扣，一路小跑奔赴，他们方踩上侵蚀地，眼前犹如是一种戏法幻化，多年漆黑的树林瞬放光泽，粉白相间的诺棠花徐徐绽于枝头，片片花瓣随凉风而舞。
步至林中央，缓步而同行，两手渐渐相离，她眼里是诺棠花，他眼里全是她，稍稍挪到她正前方，迎面对上她的双眸：“我花了三百年亲手栽的诺棠林，不知你可否会喜欢？”
“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假意不知，脚下欲逃离，却生一丝停留的念头。
“最初听闻你的事迹，我便不信你是那样的女子，即便初见时你决然杀我，我亦未放在心上，相伴同行一程，历经多年相识，不管是睥睨众生的你，还是杀伐决断的……”
“住嘴！你究竟要说什么？”绵理出言打断他，步步谨慎后退，抹去心底的答案，莫名反问：“你想杀我报仇？”
当年她险些杀了他。
“不是！我……”
那三个字呼之欲出。
这一瞬间，彼此的眼里都有对方，可双方都全然僵住，天地间恍如静止，唯有微风徐徐而至，携落花纷纷缠绵不休。
识海中，长枪姿影凛然，步步跃至心间，又转瞬即逝，桃赥怔然而不知所言，这竟然不是他谋划多年的谎言，一步步妄图引诱女子动情，可他却先弄丢了心。
而绵理先反应过来，涌起多年未有的惧怕，冷冷讥讽：“你在做梦！”
她快步离去，未曾回头。
他又一次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只是心境浑然不同，以往他知道他们还能相见，这回他知道没有可能了。
“你在怕爱上我。”
“其实我也怕。”
初见时他的自问自答，却昭示他们皆是不敢爱的性子。
这日之后，桃赥没有主动找过绵理，计划种诺棠林来表明心意，是他笃定赴约即是有情，并不知陷进去的是自己。
悬梁上，绵理隐去气息，往底下扫了一眼，妇人恰好梳妆完，抱起床榻上的糯团子准备出门，距离逐步拉近，团子只是瞪着清澈的眼眸，什么都不懂，却冲绵理的方向咧着嘴。
糯团子是康嘉的第三个转世，此生资质不错，但出身玄叶王室，没必要去吃修行的苦，他亦没有作为康嘉时期的记忆，不知今生会如何选择。
今日是他的满岁宴，绵理刚出竹瑶谷便有所察觉，于是过来瞧一眼。
她有六百多年没入世，对外面的世界感受到些微陌生，毕竟当初的十一国也已变成七国。
她目前是在玄叶，整块大陆最北边的国家。
此时是冬日，北海的冰终年不化，总是吹来阵阵寒风，她随意而游，到了一个玄叶最偏远的小镇，镇里游人稀少，冷冷清清，绵理在当铺前止步，将唯一的玉冠取下换了些钱，沿街逛了一路。
最终是在一间酒馆停下，过去这六百多年，她念念不忘，只有人界的一口美酒。
酒馆里是一片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正在喝酒，只有一位掌柜窝在账台后，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长窗，可供她观赏路边匆匆的行人，别有一番难得的闲情逸致。
酒过三巡，屋外开始纷纷扬扬落雪，偶尔有些飘进屋里，触及肌肤会有丝丝凉意。
绵理又斟了一盏酒，如梦般的场景在眼中映现，她还没有醉，却凭空生了幻觉？
大雪依旧纷飞，一间珠宝铺前挺立着熟悉的身姿，正不知与掌柜吵些什么，而方才闯进她眼的一幕，是他被掌柜一步一步从店里赶出来。
绵理潜意识觉得他会吃亏，毕竟他性子乖笨，又不善口舌，可谁知她施法探过去，却听闻他的嗤笑：“一个小小人族也敢如此跟我叫板，信不信我杀了你！”
不像是他会说的话，倒像是她一贯的威胁。
掌柜怯怕不已，支吾其言，终究没有张嘴，一溜烟关上铺门。
桃赥刚侧过身去，惯然般迈了几步，恍如是有所感应，一个蓦然回首，两道视线猝不及防隔空交织。
绵理未料到他会回头，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欲斟酒掩饰微妙，但坛里只出几滴酒水，桌上摆放的碎银又所剩无几，连一壶酒都买不了，她难得出来一趟，却喝不尽兴，不过也只好作罢。
她欲遁入虚空，一只强有力的大掌拽住了她，许是酒水作祟，四目相视中，她有一眼晃神，未能全力逃离此地，被他使劲按回了座上。
“陪我喝几杯？”彷佛未曾不欢而散，不曾近乎挑破心事，桃赥若无其事坐下，攥起酒坛摇了摇，随之开口大喊：“掌柜的，麻烦拿个碗，再来两坛酒！”
掌柜应声，送来了酒和碗。
他接过酒坛取塞，欲往她杯里倒酒，她直接伸手挡上，他的手没能及时止住，有一些酒溢在她手背，他压下失落，装作一脸轻松：“多年不见，连喝个酒都不行？”
“不是，我银子不够。”她坦然找借口。
桃赥瞥了眼桌上的碎银，缓缓握住她的手拿开，倒满了她的酒杯，如是随口一说：“怕什么，我连金山都有，怎会没有银子？”
明明是意有所指。
当年她还的金子，正好能堆成金山。
绵理抽回手，也不忸怩，举杯一饮而尽，启齿反讽：“多年不见，你修为不见长一分，但这嘴上功夫是挺有长进的。”
他饮尽碗中的酒，又给她续上：“这要归功于师父言传身教教得好。”
“谁是你师父！”意识语气不太对，怕是她自作多情了一番，话锋转向：“怎会不教你助长修为而教这种无用的东西！”
他举碗而饮，眸光熠熠：“你说呢？”
绵理觉得他在诬陷她，彼此明明六百多年未过碰面。
“我？我们六百多年不见，何谈对你言传身教？”
桃赥莫名低头笑了笑，没有答复此话。
自那以后，他无数次渴望路上会重逢，但唯有今日如愿以偿，不知不觉间，说话的语气染上她的冷嘲热讽，而再遇故人，她言语中的讽刺弱了几分，多了几许不属于她的柔和。
她还没有发觉。
“你这是在取笑我？”
杀意流露，可甚是微弱。
他轻轻摇头否认，低头一顿闷喝，一碗接着一碗，像是特意要将自己灌醉。
她不满冷哼了一声，旋即起身离开，他的沉默使她不安，无意继续留下，而他仅是似有似无颔首，没有再度挽留，或是死皮赖脸追去。
又是一碗酒刺激咽喉，两个酒坛空空如也，桃赥恍如蓦然惊醒，迷离的眼神越发坚定，是暗自作了什么决定。
半路上，绵理在冰面上停步，直视夜空中的皎月，以侧边来的寒风醒酒，察觉身后一道仙气靠近，又有满身浓郁酒香，便知来者是他。
兴致被打断后的不耐烦：“你又有何事？”
“我想，择日不如撞日！”无缘无故之言。
“？”绵理甚是不解其意，未回头对峙，而桃赥先发制人，凌空带她飞了十来里，转眼距离不足一寸，他一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手环着她的腰，倾身压迫她坠空，半息间，又翻转了彼此的方向。
她迎面而视，目睹冰层瞬息消融，刹那魔力全力迸发，直逼他嗐血。
“桃赥，你要杀我？还是你真的想死？！”
嗓音有几分嘶哑，意味不明，不知是怒还是怕。
压迫的魔力再重三分，世上从此不会留存她曾有的片刻心动，可她终究还是迟疑不定，任由躯体随他跌进海面，海上炸起巨大的水花。
冰冻不知多少万年的海水，没有多少可供呼吸的气体，入海的瞬间，随之而来的是窒息，魔力丝毫不生作用，她真的怀疑是他要与她同归于尽！
她一把推开他，欲挣脱回到岸上，可他拼命拉她沉沦，狠狠对嘴贴了上去，一口又一口给她渡气。
绵理闻着血腥味，涣散的意识逐渐清明，知晓他能自如呼吸，又道不明不白之言，定是预谋此事已久，愠怒在胸腔中蔓延，她要夺回呼吸的主导权！
往来的渡气，不觉产生了变化，唇齿争夺之间，双方皆染上了意乱情迷的欲望。
未有多久，他们陷身于一个奇怪的结界，里头没有一滴海水，全是可自由呼吸的空气，宛如是另一片天地。
是神器在海底发挥的作用。
肩背触及白玉雕刻而成的地面，桃赥的两掌依然紧紧搂着绵理。
两唇相离，她推开了他，深喘了几口气，待气息稍定，她忆起方才的迷乱，不禁气恼掐他颈喉，而他无所谓惧，餍足般嘴角扬笑，任喉中又涌上一口血。
见此，她没有杀他，但也没有给他疗伤，只施法烘干自己的衣物。
她需要一个解释。
漠然而视四周的一切，对此没有半点印象，从来没有传闻称，北海冻结的海面下有一处奇怪的秘境，其境处处顺应喜好，显然是谁特意打造的。
红玉珊瑚礁环绕，脚下是宽敞的平台，沿路上二十节玉阶，直抵宏伟宫殿正门，满园诺棠林，主楼高三丈，白墙是蚌珠所铸，梁柱为玉石所造，瓦片则是曜石所化，闪闪金粉修饰其间，散发恍如白昼般的耀眼光芒。
桃赥支起躯体，对着背影徐徐开口：“你曾说世上无你的容身之所，其实不然，你看此地虽处于人界境内，但不归一国所有，往后你闲来无事到人界时，可别忘了，在这世上有你的容身之地。”
猜到此景是他打造的，但不知理由会是如此。她欲拥有安身之所并不难，去抢去夺即可，只是她更愿四处流浪，常年与杀戮共存。
他为她远虑至此，她却又重伤了他，五味杂陈下，不觉充斥伤感的悔意，始终不敢回头，直到他的气息消失在这方境地里。
“哐当——”殿门倏然打开，绵理迈了进去，神咒所化的音符旋即响起，是过去他置入的声音：“不知今夕是何夕？绵理，你终于来了。”
后至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留下的碎语，或解释各种原因，或道他的纠结，或道他的揣测。
她由此得知宫殿何时筹备打造，何时修整完毕以及宫殿里外大部分的陈设皆是他亲手所铸，极少假借外人之手。
回到主厢房，进了里间，发觉角落的琉璃方角柜后面藏有一张梳妆台。
正疑惑走近了两步，他的碎念又传来：“知你不喜施粉黛，或是簪钗之类的麻烦物，可今日我守城结束路过九黎时，惊觉女子的簪钗精巧华丽，相当衬你容颜，我便连梳妆台一并雕制了，若是惹你不悦了，你且扔了去。”
她拾起架上的蝴蝶流苏金簪，摩挲有些微瑕疵的纹理，定定沉思良久，终启步离开此境。
倘若这是一个谎言，如此这般的谎言，谁不会迷失？谁又能一眼看穿？
桃赥满心忧伤，欲舍躯壳而去，身后魔息步步靠拢，转瞬恍惚置身于幻境，只因她道：“桃赥，我们成亲罢。”
在一百八十年里，他与她相处的日子，总计不达十年，每回刚见面，他又总是匆匆离去，只因钱财真的不够。
她道：“博戏无常，捉摸不透。”
是言她进赌场，一夜输光几千两黄金。
她道：“水火无情，人族怪可怜的。”
是言她舍尽钱财，救人于水火。
诸如此类的事情居多，他聚财，她散财，还算是挺有默契，但他依旧没有一句怨言，十分乐在其中，甘愿为她东奔西走，只望她会留在人界。
此时，戏台上优伶款步而行，神态情真意切，唱腔悠扬婉转，若至悲情，惹人心生怜悯，若至喜事，引人捧腹大笑。
绵理的心境，倒是不受戏中人的影响，时不时啜饮一口清茶，兴致盎然观戏。
她良久未有举动，桃赥侧目而视之，见她微阖上双眼，于是大胆端详她的容颜。
她五官精致立体，因时常冷脸、开口讽刺而显得格外孤傲，一般人不敢直视如斯，简单的玉冠束髻，其余乌丝披在肩上，没有一支钗饰装点，不施丝毫粉黛，但肌肤细腻，唇色亦透红，额前几绺碎发随意垂散，减弱了素有的攻击性。
他未发觉自己微露羞意。
睫毛稍稍扇动，他收回视线，故作是随口一道：“若是觉得无趣，可换个地方。”
“不是。”她摇摇头，不太确定：“大抵是二十里外有几个魔族吵闹。”
她可以感受到附近的魔族，虽然脱离魔族多年，但还是会好奇他们究竟在闹什么，忍不住关心的是当今魔尊以及魔界的未来。
察觉申时将至，又是分别之时，桃赥些微不舍，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近来北璃内乱，王上邀我去守城三月有余，共给五千两黄金，你慢慢玩，等我回来。”
此言一出，双双一愣，像极了新婚夫妇之间的缱绻细语。
绵理蓦然起身，魔力如泉喷涌，台上的笙乐戛然而止，周遭的人族轰然散开，她的目光比过往还要冷：“不必如此，我玩腻了！”
魔力如烟般缭绕，映现金子堆积的金山，倩影毫不留念遁入虚空，只闻余声：“你的金子还你，我们两不相欠！”
金子有多余的，是她当时在赌场赢的，只是她总骗他输光了，让他又去置换钱财。
起初是纯粹的戏弄之意，但不知何时开始变了质，她沉溺于戏中无法自拔，一百八十年来都不觉有何不妥。
而桃赥始终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定在原地，懊恼未压住那股触碰她的冲动，良久之后，无奈收起所有金子。
绵理还是闯进了竹瑶谷。
庞大的结界术法流转，一如往昔的姿态，但魔力比过往强，桃赥以神力相叠加，耗费几个月的时日，依然冲不进去。
之前他能多次暂时压住她，是那时的她对他未设防，总让他得了逞。
这回她是铁了心不许他靠近。
担忧她会因分散魔力来造结界，而导致斩杀魔兽的魔力不足，许是会令她受伤，他跃至竹瑶谷上空的结界，一步一步踩着虚空，在林影缝隙间寻找，最后仔细翻查一圈，才见到她的身影。
手持长枪的身姿依旧狠戾。
移时，心脏一阵刺痛，他抚着心口半蹲缓解。
这段时日，他以箬枢的名义，看似是使用神君的神咒，实则是调动神体那边的神力，次数越发频繁，假体有几分异样，不知神体是否会遭到反噬。
三百年后的某一日，绵理刚步出竹瑶谷，便有一团黑物凑上眼前，疑惑视之，像是寂海中重生的黑鸟，它凌空虚晃比划几下，一行字徐徐映现：自那日分别，许久不见故人，不知可否到寂海一叙？
黑鸟化烟而散，她假装不曾知晓。
不知是何时，银辉渲染下的寂海，只有浪声如故浩荡，那个默默直视海浪的背影，莫名飘逸几分落寞。
步子无声，缓缓移动，一道久违的嘲讽声响起：“寂海无鱼，你在钓什么？”
桃赥持竿的手颤了一下，脑中回荡着这道声音，反复确认是她的音色，刹那涌起满腹委屈，止不住下意识嗤笑：“除了你还有谁！”
她转身就走，他连忙阻拦：“别走。”
“让开！”
“两百年前，你怎不来赴约？”
绵理止步，语气丝丝烦躁：“又不是最后一面，你管我何时来？有事就说事！”
桃赥不顾反噬是否会应验，又一次调动神力要挟她，十指紧紧相扣，一路小跑奔赴，他们方踩上侵蚀地，眼前犹如是一种戏法幻化，多年漆黑的树林瞬放光泽，粉白相间的诺棠花徐徐绽于枝头，片片花瓣随凉风而舞。
步至林中央，缓步而同行，两手渐渐相离，她眼里是诺棠花，他眼里全是她，稍稍挪到她正前方，迎面对上她的双眸：“我花了三百年亲手栽的诺棠林，不知你可否会喜欢？”
“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假意不知，脚下欲逃离，却生一丝停留的念头。
“最初听闻你的事迹，我便不信你是那样的女子，即便初见时你决然杀我，我亦未放在心上，相伴同行一程，历经多年相识，不管是睥睨众生的你，还是杀伐决断的……”
“住嘴！你究竟要说什么？”绵理出言打断他，步步谨慎后退，抹去心底的答案，莫名反问：“你想杀我报仇？”
当年她险些杀了他。
“不是！我……”
那三个字呼之欲出。
这一瞬间，彼此的眼里都有对方，可双方都全然僵住，天地间恍如静止，唯有微风徐徐而至，携落花纷纷缠绵不休。
识海中，长枪姿影凛然，步步跃至心间，又转瞬即逝，桃赥怔然而不知所言，这竟然不是他谋划多年的谎言，一步步妄图引诱女子动情，可他却先弄丢了心。
而绵理先反应过来，涌起多年未有的惧怕，冷冷讥讽：“你在做梦！”
她快步离去，未曾回头。
他又一次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只是心境浑然不同，以往他知道他们还能相见，这回他知道没有可能了。
“你在怕爱上我。”
“其实我也怕。”
初见时他的自问自答，却昭示他们皆是不敢爱的性子。
这日之后，桃赥没有主动找过绵理，计划种诺棠林来表明心意，是他笃定赴约即是有情，并不知陷进去的是自己。
悬梁上，绵理隐去气息，往底下扫了一眼，妇人恰好梳妆完，抱起床榻上的糯团子准备出门，距离逐步拉近，团子只是瞪着清澈的眼眸，什么都不懂，却冲绵理的方向咧着嘴。
糯团子是康嘉的第三个转世，此生资质不错，但出身玄叶王室，没必要去吃修行的苦，他亦没有作为康嘉时期的记忆，不知今生会如何选择。
今日是他的满岁宴，绵理刚出竹瑶谷便有所察觉，于是过来瞧一眼。
她有六百多年没入世，对外面的世界感受到些微陌生，毕竟当初的十一国也已变成七国。
她目前是在玄叶，整块大陆最北边的国家。
此时是冬日，北海的冰终年不化，总是吹来阵阵寒风，她随意而游，到了一个玄叶最偏远的小镇，镇里游人稀少，冷冷清清，绵理在当铺前止步，将唯一的玉冠取下换了些钱，沿街逛了一路。
最终是在一间酒馆停下，过去这六百多年，她念念不忘，只有人界的一口美酒。
酒馆里是一片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正在喝酒，只有一位掌柜窝在账台后，她选的位置正对着长窗，可供她观赏路边匆匆的行人，别有一番难得的闲情逸致。
酒过三巡，屋外开始纷纷扬扬落雪，偶尔有些飘进屋里，触及肌肤会有丝丝凉意。
绵理又斟了一盏酒，如梦般的场景在眼中映现，她还没有醉，却凭空生了幻觉？
大雪依旧纷飞，一间珠宝铺前挺立着熟悉的身姿，正不知与掌柜吵些什么，而方才闯进她眼的一幕，是他被掌柜一步一步从店里赶出来。
绵理潜意识觉得他会吃亏，毕竟他性子乖笨，又不善口舌，可谁知她施法探过去，却听闻他的嗤笑：“一个小小人族也敢如此跟我叫板，信不信我杀了你！”
不像是他会说的话，倒像是她一贯的威胁。
掌柜怯怕不已，支吾其言，终究没有张嘴，一溜烟关上铺门。
桃赥刚侧过身去，惯然般迈了几步，恍如是有所感应，一个蓦然回首，两道视线猝不及防隔空交织。
绵理未料到他会回头，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欲斟酒掩饰微妙，但坛里只出几滴酒水，桌上摆放的碎银又所剩无几，连一壶酒都买不了，她难得出来一趟，却喝不尽兴，不过也只好作罢。
她欲遁入虚空，一只强有力的大掌拽住了她，许是酒水作祟，四目相视中，她有一眼晃神，未能全力逃离此地，被他使劲按回了座上。
“陪我喝几杯？”彷佛未曾不欢而散，不曾近乎挑破心事，桃赥若无其事坐下，攥起酒坛摇了摇，随之开口大喊：“掌柜的，麻烦拿个碗，再来两坛酒！”
掌柜应声，送来了酒和碗。
他接过酒坛取塞，欲往她杯里倒酒，她直接伸手挡上，他的手没能及时止住，有一些酒溢在她手背，他压下失落，装作一脸轻松：“多年不见，连喝个酒都不行？”
“不是，我银子不够。”她坦然找借口。
桃赥瞥了眼桌上的碎银，缓缓握住她的手拿开，倒满了她的酒杯，如是随口一说：“怕什么，我连金山都有，怎会没有银子？”
明明是意有所指。
当年她还的金子，正好能堆成金山。
绵理抽回手，也不忸怩，举杯一饮而尽，启齿反讽：“多年不见，你修为不见长一分，但这嘴上功夫是挺有长进的。”
他饮尽碗中的酒，又给她续上：“这要归功于师父言传身教教得好。”
“谁是你师父！”意识语气不太对，怕是她自作多情了一番，话锋转向：“怎会不教你助长修为而教这种无用的东西！”
他举碗而饮，眸光熠熠：“你说呢？”
绵理觉得他在诬陷她，彼此明明六百多年未过碰面。
“我？我们六百多年不见，何谈对你言传身教？”
桃赥莫名低头笑了笑，没有答复此话。
自那以后，他无数次渴望路上会重逢，但唯有今日如愿以偿，不知不觉间，说话的语气染上她的冷嘲热讽，而再遇故人，她言语中的讽刺弱了几分，多了几许不属于她的柔和。
她还没有发觉。
“你这是在取笑我？”
杀意流露，可甚是微弱。
他轻轻摇头否认，低头一顿闷喝，一碗接着一碗，像是特意要将自己灌醉。
她不满冷哼了一声，旋即起身离开，他的沉默使她不安，无意继续留下，而他仅是似有似无颔首，没有再度挽留，或是死皮赖脸追去。
又是一碗酒刺激咽喉，两个酒坛空空如也，桃赥恍如蓦然惊醒，迷离的眼神越发坚定，是暗自作了什么决定。
半路上，绵理在冰面上停步，直视夜空中的皎月，以侧边来的寒风醒酒，察觉身后一道仙气靠近，又有满身浓郁酒香，便知来者是他。
兴致被打断后的不耐烦：“你又有何事？”
“我想，择日不如撞日！”无缘无故之言。
“？”绵理甚是不解其意，未回头对峙，而桃赥先发制人，凌空带她飞了十来里，转眼距离不足一寸，他一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手环着她的腰，倾身压迫她坠空，半息间，又翻转了彼此的方向。
她迎面而视，目睹冰层瞬息消融，刹那魔力全力迸发，直逼他嗐血。
“桃赥，你要杀我？还是你真的想死？！”
嗓音有几分嘶哑，意味不明，不知是怒还是怕。
压迫的魔力再重三分，世上从此不会留存她曾有的片刻心动，可她终究还是迟疑不定，任由躯体随他跌进海面，海上炸起巨大的水花。
冰冻不知多少万年的海水，没有多少可供呼吸的气体，入海的瞬间，随之而来的是窒息，魔力丝毫不生作用，她真的怀疑是他要与她同归于尽！
她一把推开他，欲挣脱回到岸上，可他拼命拉她沉沦，狠狠对嘴贴了上去，一口又一口给她渡气。
绵理闻着血腥味，涣散的意识逐渐清明，知晓他能自如呼吸，又道不明不白之言，定是预谋此事已久，愠怒在胸腔中蔓延，她要夺回呼吸的主导权！
往来的渡气，不觉产生了变化，唇齿争夺之间，双方皆染上了意乱情迷的欲望。
未有多久，他们陷身于一个奇怪的结界，里头没有一滴海水，全是可自由呼吸的空气，宛如是另一片天地。
是神器在海底发挥的作用。
肩背触及白玉雕刻而成的地面，桃赥的两掌依然紧紧搂着绵理。
两唇相离，她推开了他，深喘了几口气，待气息稍定，她忆起方才的迷乱，不禁气恼掐他颈喉，而他无所谓惧，餍足般嘴角扬笑，任喉中又涌上一口血。
见此，她没有杀他，但也没有给他疗伤，只施法烘干自己的衣物。
她需要一个解释。
漠然而视四周的一切，对此没有半点印象，从来没有传闻称，北海冻结的海面下有一处奇怪的秘境，其境处处顺应喜好，显然是谁特意打造的。
红玉珊瑚礁环绕，脚下是宽敞的平台，沿路上二十节玉阶，直抵宏伟宫殿正门，满园诺棠林，主楼高三丈，白墙是蚌珠所铸，梁柱为玉石所造，瓦片则是曜石所化，闪闪金粉修饰其间，散发恍如白昼般的耀眼光芒。
桃赥支起躯体，对着背影徐徐开口：“你曾说世上无你的容身之所，其实不然，你看此地虽处于人界境内，但不归一国所有，往后你闲来无事到人界时，可别忘了，在这世上有你的容身之地。”
猜到此景是他打造的，但不知理由会是如此。她欲拥有安身之所并不难，去抢去夺即可，只是她更愿四处流浪，常年与杀戮共存。
他为她远虑至此，她却又重伤了他，五味杂陈下，不觉充斥伤感的悔意，始终不敢回头，直到他的气息消失在这方境地里。
“哐当——”殿门倏然打开，绵理迈了进去，神咒所化的音符旋即响起，是过去他置入的声音：“不知今夕是何夕？绵理，你终于来了。”
后至的每一处地方，都有他留下的碎语，或解释各种原因，或道他的纠结，或道他的揣测。
她由此得知宫殿何时筹备打造，何时修整完毕以及宫殿里外大部分的陈设皆是他亲手所铸，极少假借外人之手。
回到主厢房，进了里间，发觉角落的琉璃方角柜后面藏有一张梳妆台。
正疑惑走近了两步，他的碎念又传来：“知你不喜施粉黛，或是簪钗之类的麻烦物，可今日我守城结束路过九黎时，惊觉女子的簪钗精巧华丽，相当衬你容颜，我便连梳妆台一并雕制了，若是惹你不悦了，你且扔了去。”
她拾起架上的蝴蝶流苏金簪，摩挲有些微瑕疵的纹理，定定沉思良久，终启步离开此境。
倘若这是一个谎言，如此这般的谎言，谁不会迷失？谁又能一眼看穿？
桃赥满心忧伤，欲舍躯壳而去，身后魔息步步靠拢，转瞬恍惚置身于幻境，只因她道：“桃赥，我们成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