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瑛刚走出火头军的营房,一个传令小兵走到她面前,说元帅请她去一趟。

    胡瑛没多想,跟着去了。

    经过校场时,见场上停着一辆包裹严实的马车,五百来人的重装队伍护其左右。

    车下站着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她看清了想起来,是昨天没跟她比成武那人。

    胡瑛走后,齐钦在一队人的护送下走出来,上了马车。

    齐钦坐在马车里,手上握着一枚错金玉佩。玉佩吊着青色穗子,玉色温润,金纹闪耀,是普通的花鸟缠枝纹饰。

    从决定回京之日起,他便派了人秘密送信回京。他只写了一封信,送给大理寺卿魏浔。

    如今京城的情形瞬息万变,他能信任之人屈指可数,最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他一人。

    —

    议事厅外站了两队元帅亲兵,约有两百人。胡瑛刚一踏进院子,便觉不对。她的脚步微顿,那两百亲兵握着刀鞘的手紧了紧,有几人还抬了抬右手。

    胡瑛继续走,穿过这两队人中间狭小的空道,她瞥见他们看她的目光,除了警觉外,还满含打量和好奇。

    她的目光凉下来,把挺直脊背,昂首而过。

    议事厅内满座,各营主将副将参将均在此。胡瑛走进来,见了这阵仗丝毫不怯,也不惊奇。

    她走到厅中央,抬手刚行完礼,便听上首的元帅问:“胡瑛,你可知罪?”

    胡瑛眼珠一轮,抬头看向陆正云,他却梗着脖子,脸愁得像一条苦瓜似的,还不敢看她。

    “胡瑛,你可知罪?”孙兴又问了一遍。

    胡瑛沉声开口:“属下不知犯了什么罪。”

    孙兴故意凶道:“哼,你瞒着所有人,女扮男装参军,犯了军法,还不知罪!”

    胡瑛埋头,嘴巴紧闭着,呼吸有些沉重,她没有为自己辩解,陆正云也没出来说话。

    “不辩解,看来也不需要验了。你可知你所犯乃杀头的大罪!”

    厅内一片寂静,孙兴停顿了片刻接着说,“念在你参军多年,立了许多战功,定西军不会就地处决你。我已修文上呈陛下,让陛下为你发落。但这军中是留不得你了。”

    孙兴说完点了个人把她带到禁闭房,说明日便押送回京。

    未免胡瑛多说话,孙兴定罪定得快,说完就让人把她押下去。

    两个亲兵走上前,胡瑛转身跟着他们走,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议事厅内外的兵将紧张起来,担心她动手。

    不想她只是说了句话。

    她说:“各位就没想过,军法也可能会有错呢?”

    她说完,厅中众人微惊。

    陆正云急忙喊道:“快带下去。”

    胡瑛被带走了,厅里留下的将军面面相觑,半晌没说话。

    孙兴出来稳住人心:“军法就是军法,她一个知法犯法的人,没资格论断。戎人就在关外不远处,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众将士陆续告退,陆正云走到最后,没行礼就走了。

    孙兴叹了口气,眉头始终没舒展开。

    胡瑛是个女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军营,那么突然,毫无前兆,许多人不敢相信,都跑去他们营房求证。

    张贵吴强等人也好不到哪去,也不敢相信,朝夕相处好几年的老大会是个女人。

    别说女人味了,她连女人该有的构造,比如大奶大屁股都没有好嘛!

    议事厅那帮将领出来后,他们才真的信了。

    “怎么证实的?”这些兵油子都想知道这个细节。

    陆正云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见有人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就上前吼:“没脱衣服,她自己认的!”

    这句话喊得多了,在军营里传得最开,算是打消了他们心中唯一的旖旎。

    接受事实后这些人才后知后觉震惊,那个武功高强打遍军营无敌手的胡瑛,那个单枪匹马夺下戎人首领人头的胡瑛,那个高大英武行走坐卧大开大合的胡瑛,是个女人!

    胡瑛是个女人!!

    一时之间,震惊,好奇,羞愤,嫉妒等复杂的情绪盘旋在定西军官兵心中,不可否认的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崇拜。

    这个事件没有动摇军心,反而激起他们一身的干劲。

    孙兴没打算刻意缄口,反正明天她就送走了,影响不会太大。

    这个时候谁能想到这个女人日后带来的影响呢?现下,她能否活下去还成问题。

    —

    入夜后,今冬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禁闭房小小的窗户剪出一块雪幕,在橙黄色的火光下,被风吹得飘拂不定。

    门外传来铁链碰撞声,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光线从门口照进来。

    陆正云站在门口,他头上肩上沾了雪沫,耳朵和鼻头红红的。

    小小的禁闭房内一片漆黑,借着门口投进的光,可见里面只有一方稻草铺就的床,一床硬邦邦的棉被,连窗户都又高又小。

    胡瑛窝在稻草床上,把被子裹得紧紧的,露出一个脑袋,虚着眼睛看来人。

    门口逆着光,她看不清。

    陆正云开口道:“是我。”

    一小兵跟着他走进来,点亮墙上的灯盏。

    胡瑛爬起来,把被子披在背上。陆正云从披风里拿出一个纸包,递到她面前。胡瑛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只烤羊腿。

    胡瑛双眼放光,冲他咧嘴一笑,抱着羊腿就开吃。

    陆正云笑:“慢点,都是你的。”

    “你嗓子怎么哑了?”胡瑛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心慌气短,这会儿啃着羊肉,还腾出空来问。

    陆正云清咳一下说是着了凉。

    胡瑛也没再问,三两下啃完了整只羊腿,靠在墙上打饱嗝:“能做个饱死鬼,值了。”

    “胡说什么,你不会死。”

    “哼,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没本事跟老子单挑,背后做这些下流勾当。”胡瑛的眼睛凉了下来。

    “也不能怪别人。被揭发了也好,免得我们提心吊胆。这次回京,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陆正云叹道。

    胡瑛冷笑一声说:“皇帝老儿会饶了我?”

    “口无遮拦!”陆正云训完又软了语气,“今日那样的话,以后都不许说了。”

    胡瑛吊儿郎当应道:“行,以后都不说了。”

    见她还是这副样子,陆正云严肃起来:“听我说。这一路上打起精神来,只要你能活着回到京城,或许好日子就来了。”

    “唉,好日子是什么样呢。只要能好好活着,顿顿吃上口热饭,我就知足了。”胡瑛叹道,脸上带笑。

    胡瑛是个苦命人,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磕磕巴巴长到十四岁,实在活不下去了,跑来参军。

    刀口舔血的日子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动荡不安,但对她来说已是幸福,因为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

    可现下,过了八年安稳日子,又要回到饿肚子的生活。

    她想得开,也不去后悔自己太爱出风头。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活,因为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陆正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帮我把信带给我儿子,必须亲手交到他手里。”

    “我都是个将死之人了,你还是……”

    “还说!”陆正云动手想给她一个脑瓜崩,被她灵活地避开了。

    他跟她说,如果去他家找不到他儿子,就去棋社。他儿子叫陆秋风。

    “记住,一定要活着到京城。”说完这些他又叮嘱。

    “好了好了,记住了。”胡瑛不耐烦了。

    正好外面有士兵来催。

    “我走了,明天也不来送你了,路上保重。”

    “走吧走吧,婆婆妈妈!”

    陆正云走了,胡瑛躺下继续睡觉。那小兵进来把灯灭了,给门上了锁。

    —

    昨夜雪下了整晚,屋顶和地面的雪铺了巴掌厚,天亮了,还不见停。

    天色还很早,雪面还没被人踩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胡瑛被带出禁闭房,押送的人不放心,用粗绳捆了她的双手。

    二十一人牵着马列队等在军营门口。两个小兵想把她推上马,她说了句不用,用被紧紧捆在一起的双手扶着马鞍的桩头,轻轻一跃便上了马。

    见她捆了手还能驾马,押送的小兵暗暗惊奇。他们把她排在队伍中间,前后几排士兵,左右各一个士兵夹着,还算周全。

    领头的押送官下令出发,队伍便开拔。

    他们缓缓走出大门,围墙后陆续冒出数十个伏虎营的士兵,目送马蹄在雪地上牵出一串笔直的脚印,胡瑛的背影渐渐远了,他们才回去。

    这二十一人的小队中,当头领队那人赫然正是昨日才上了马车的齐钦。

    他昨日一早上了马车,傍晚到了驿站。下雪前,他趁着夜色从驿站秘密溜出来,换了个与他长得三分相似的人替他,他则连夜跑回军营。为的就是把恭王的注意力放在大队人马上,而他则换了个他注意不到的方式回京。

    他说服孙兴的就是这暗渡陈仓之计。

    此计险得很,若是大队伍被歼灭,他会更加危险。但不可谓不高明。

    若是杀手能进到马车里发现假太子,那换做是真的他,也逃不过。要是大部队能安然回京,他便不会有危险,若大部队全军覆没,那他至少还有机会。

    胡瑛是他偶然发现的机会,别人或许真的看不出她的女儿身,但他在京城时,见过的女人无数。

    饶是她功夫再高,表现再英武,看她的腰身和脖子他就认定,她不是个男人。

    揭穿她的身份,以押送官的身份送她回京,即便动静很大,恭王手底下的人也难以猜到。

    齐钦本以为带上她或许会是助力,可方才孙兴对他说了一番话,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孙兴说:“胡瑛参军八年,身上累计的战功无数,也没得到应得的奖赏,还请殿下回到京城后,替她对陛下求求情。”

    孙兴的话说得隐晦,他哪有不明白的,当场做出了承诺。

    “只要我不死,她就不会死。”

    不过胡瑛出不出力差别也不大,毕竟,她功夫再好,也难以以一敌百。

    —

    押送队伍出发没多久,雪就停了,到了晌午时分,太阳也露脸了。

    连着赶了半日路,他们找了个牧民留下的帐篷,停下休息。

    一个小兵丢了块饼到胡瑛身上,所有人都看向她,她目光涣散,缓缓把饼拿起来,面无表情往嘴里塞。

    看她大剌剌的坐姿,换一天前,他们怎么也不会把她和女人挂钩,如果她是个普通小兵或许还会惹人怀疑,可她是谁,她可是胡瑛啊。

    现在想想,或许正是因为她太出名,反而没人会想她是个女人。

    这世界从来都是男人的天下,渭朝也不例外,女人都温柔内敛,大户人家的女眷几乎从不见外人,纵是小门小户,也是把女儿教得乖巧顺从的。

    再看这胡瑛,算了别看了,看了就想跟她打架。

    押送她的这二十个兵都认识她,他们都是亲兵营的,且都是里面功夫顶好的。其中有大半还是她的手下败将,余下的都是看不起她爱出风头,没跟她比过的。

    接到押送犯人回京的任务,他们本还纳闷为啥让他们去,知道是她,众人明白了些。

    她的功夫确实高,那几个没跟她比过的,谁也没把握能赢她。从前嘴上说着不屑出风头,其实都有些怕输了丢人的心思。

    他们都盼着这一路她能试着逃跑,就能趁机跟她打一架,在这儿人少,输了关系不大,要是赢了,还有人作见证,回去能吹一辈子。

    “打遍军营无敌手的胡瑛败在了我的手下!”光是想想这句话就热血上涌。

    不过现在的她一副被霜打了的样子,他们都担心她死心认命不逃了。

    押送队伍行了一日,到了驿站,出了河西关的地界,前面是广袤的河东平原。

    这几日雪总是下下停停,路面积雪保持着半尺厚。

    河东平原一望无际,与天一样,白茫茫一片。过了河东平原,穿过并州,翻过眠岭,距京城就不远了。

    他们的速度不慢,一天下来能赶四百里路,照此行下去,最多十日便能赶到京城。

    众亲兵营小兵数着日子——

    出发第一日,河西平原,雪转晴,胡瑛意志消沉。

    出发第二日,河东平原,雪转阴,胡瑛没有逃跑。

    出发第三日,河东平原,雪转晴,胡瑛逃跑了吗?

    出发第四日,并州边界,阴转多云,他娘的胡瑛终于跑了!

    齐钦料到雪停后胡瑛会有动作,休息时在她的马上动了手脚,她没跑出多远就被他们追上了。

    他严阵以待,那二十个亲兵却如同猫见了耗子,兴奋得脑袋顶冒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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