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瑛回到兵部驿馆,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时,去王会的房里走了一圈。

    外面明明是初夏的艳阳天,他的房中却阴暗无光,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死气。

    王会的双眼麻木无神,见到胡瑛后闪烁了一下,瞥见她背上的行囊又暗了下去。

    胡瑛想起与王会第一次对话时,他说若她投降,他可以保证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是现在,他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朝不保夕,行将就木,而胡瑛却是春风得意。

    王会之前所做的一切都非出自主动,只是听从于恭王的命令。如今他事情办不成,恭王便要杀他。死士营的疯狂胡瑛深有感触,即便换做是她,也没有信心支撑数月之久。

    而王会却从未放弃生的希望。

    为了活下去,他找上曾经是对头的她,可见他能忍辱负重,这段时间屡屡被刺杀,仍旧顽强地活着,可见他的能力出众。

    如此坚韧又强悍的人,恭王竟然一定要杀了他,不知齐商臣是太过残暴还是不识货呢?

    “我若救了你,你怎么保证有朝一日不会背叛我?”胡瑛在门口站着,沉默了许久才问。

    王会僵直的脖子动了动,看过去。门口的光线刺目,胡瑛背对阳光,轮廓清晰可见,脸上的表情却看不真切。

    王会沙哑开口道:“只要你不让我死,我的命就一直是你的。”

    胡瑛没有立刻保证救他。她沉默片刻,问道:“齐商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驯兽人,把我们豢养起来,我们就是他的狗,狗的命不算命。”王会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说出的话令胡瑛不敢深想,一想就起鸡皮疙瘩。

    胡瑛在他房里来回踱步,走了一刻钟有余,终于开口:“跟我去护国军大营。”

    胡瑛这话说得笃定,并非商量的口吻,王会却二话没说听从了。他也没想路上会遇到什么,没想胡瑛怎样救下他的命。

    此时的胡瑛对他来说,便如同当初她对齐钦来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多么希望胡瑛能像对齐钦那般,救下他的命。

    在林中被刀捅进身体时,胡瑛正举枪飞奔过来,王会突然不害怕了。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害怕的不是死亡,是孤独,是孤独地死去。

    “胡瑛……谢,谢。”王会倒下前嘴里喃喃道。

    沉沉墨蓝色笼罩天地,刀枪声、血溅声不绝于耳,胡瑛根本没听见王会的声音,只是见他终于中了一刀,她手中的枪顿时成了风,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只有她身边那些倒下的黑衣人能感受到枪头的冰冷。

    王会中刀倒地后,身边的黑衣人都扑上来要给他最后一击,四五把刀亮晃晃地举起来,还没落地,就被一杆红缨枪掼开了,连带着他们的脖子也开了。

    “表哥,你别死啊!”胡瑛奔过来,嘶声喊道。将死未死的王会听到这句话,头皮一麻,一口气梗在心口,硬是没死过去。

    胡瑛守在王会身边,黑衣人仗着人数还多,都争先恐后上来要补上一刀,或者拿走他的人头回去邀功。

    不料靠近胡瑛的都如同螳臂当车一般,不堪一击。

    他们心中奇怪,方才这个姓胡的并没有如此厉害的吧?

    眼看靠近胡瑛的人无一生还,剩下不多的人都打了退堂鼓。

    胡瑛哭号着道:“你们杀了我表哥,我要给他报仇!”

    她喊着抡起枪,冲入面前的人群中,手上的枪几乎与她融为一体,她甩动起来似乎没有重量,落在人身上又重若千钧。

    最后只剩两个人,胡瑛发了疯般扑向其中一人,双手举枪朝他扎过去。那人早已吓懵了,下意识举刀来挡,铿一声,刀断了,胡瑛手中的枪直扎进他的胸口。

    胡瑛似乎沉浸在悲伤中,另一人跑掉了也没注意到。

    等那人跑远了,她才迈着大步往王会那边走去。

    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十丈外一棵树下有呼吸声传来。

    她脚步不停,走到王会身边,捡起一把刀,猝而转身,把刀甩了出去,那刀在空中旋转着往那边飞去。

    窄刀闪着寒光,急速旋转着,如一张飞驰的玉盘,只是玉盘的边缘是薄刃。

    -

    自从胡瑛的同伴受伤后,胡瑛使出的功夫便让章月寒毛骨悚然。与她等长的枪仿佛是另一个她,在她身上灵活如有意识,笼罩出一张网,令缠身的刀隔绝在外,而她的网却挂满了利刃,枪头所到之处,鲜血迸溅,人头倒地。

    那样的打法,堪能突破千军万马。

    章月寒背靠大树看得入神,在她最后一枪断刀入胸时,他震撼得几欲起身拊掌,一时忘了控制呼吸,就被她听到了。

    幸好,那一刀飞过来时,他来得及拿起自己的刀格挡了一下。

    飞旋的刀与章月寒的刀相击,发出震耳金声。章月寒的手被震麻了,而飞刀转向天空,钻入了他头顶的大树里,树叶和枝条簌簌而下,迷了他的眼。

    等他回过神来,胡瑛已经到了他面前,头上那把刀也落在了他们之间,就插在地里。

    见胡瑛拔起刀就要往他身上砍,章月寒赶紧丢了刀低声嘶吼:“是我!!章月寒!”

    胡瑛手中的刀在他脖颈上半寸处停住。

    “章大哥,小妹正有事要你帮忙呢。”

    黑暗中,胡瑛的声音沉稳清亮,明明刚屠杀了一群人,却还带着笑意,有阳光那种笑意。

    章月寒只觉她的声音好听,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话的内容。

    等反应过来,心情顿时不那么美好了。

    -

    章月寒护着死亡边缘的王会骑马到了他们家开在南郊的医馆,叫小厮合力把他抬进屋。

    从黑暗里到了亮堂的屋里,章月寒才看清胡瑛救下的这个人的相貌,以及他胸口下半寸缝得歪歪扭扭的伤口。

    丹凤眼鹰钩鼻,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章月寒还是认出了他。

    恭王所建足以与御林军匹敌的死士营头目。

    章月寒看了一眼自己双手的鲜血,下令让庄里的小厮沿着庄外大道检查路上是否有血迹,他心中波澜壮阔,面容也不再轻松沉稳。

    胡瑛方才对他说的话还在耳边:“他死了,你得负责。”他赶紧亲自去催大夫了。

    章月寒长到二十有四,仗着自己聪明通透,常涉险干些令人匪夷所思之事。就如他家明明是渭阳数得上号的富商,即便给恭王朋党每月上贡也是有金山银山可用,他偏要与恭王斗上一斗。

    他刚及冠便入了护国军,凭着自己的本事,结识了刑部尚书之子王骆,先护国军大将之子李燧,然后,后来居上,得了飞虎营大将的位置。

    他一步步走得稳当,表面上这位置是他与卫家人厮混而来,实际上却是笼络遍了飞虎营的上下兵将而来。

    王骆和李燧对卫家的敌意遍军可知,他周旋于卫家和他们二人之间,仍旧游刃有余,令卫鸣卫襄等人对他们无有戒备,令王骆李燧对他死心塌地。

    章月寒自诩能够看透所有人的心思,只要给他时间便能拿住他们的七寸,除了死里逃生回来的陛下。

    而今晚,胡瑛的这一通操作让他发现,世上还有人比他还骚气。

    在密林中时,章月寒认出了黑衣人是恭王的死士。

    恭王派了死士营要杀的人,胡瑛也敢救,嗯,比他胆子大。

    虽然她艺高人胆大,出手救了那人,但那人还是受了重伤,很快就要死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然而,胡瑛走到那人身边,撕开他的衣裳,见了伤口却松了口气,让他来按住那汩汩血洞。

    章月寒忍着恶心去了,胡瑛握着他的手示范,用手掌,而不是用手指。

    “按好了,他要是死了,你得负责。”胡瑛撂下这句话走开了。

    章月寒正想着这林里的守兵到底去了哪里,就见胡瑛回来了。

    她拿着一个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盒子,打开一看,是形状各异的银针,还有鱼线。

    天色黑尽了,胡瑛按着王会的伤口,摸索着缝上了,然后叫章月寒带他去找医馆医治。

    救的是恭王死士要杀的人,章月寒还兴奋了片刻,这会儿才惊觉他怕是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胡瑛的功夫了得,又要救死士营的头目,那她是恭王死士营的人?

    没听过死士营有女人啊。

    若她真是恭王死士营的人,那她来考武举便是为了做内应,可她为何又要救死士营要追杀的人?

    “少爷,您没事吧?”

    章月寒想得入神,大夫已经为王会医治完了,看他满手的血,过来问了一句。

    “我没事,那个人呢?”

    “那人伤得很重,幸好避开了要害,也幸好及时缝住了伤口,能活。少爷这是在外遇上什么事了,是否要报官?”

    章月寒抬起双手,手掌的血都渗入了掌纹里,手指缝里积了些,已经干涸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胡瑛握着他的手,压在伤口上时的力道还很清晰。

    伤口的血滑腻温热,她的手滚烫,手上的力度不容抗拒,落在王会的伤口上时,放缓了力道,但丝毫没有凝滞。

    “不必报官,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我。”

    章月寒天不亮就回了军营,刚到就听说胡瑛的表哥死在了军营北边的密林里。

    王骆颇有些幸灾乐祸道:“青龙营的守卫赶到的时候,她表哥已经死了,那边密密麻麻的都是尸体,就胡瑛一个活人,好几个新兵都吐了。听说她守着她表哥的尸首,浑身是血,像个阎罗。你说蹊跷不蹊跷?”

    我他妈亲眼看着胡瑛砍萝卜一般杀人,还跟着沾了一手的血!你说蹊跷不蹊跷?

    当然这话章月寒只在心中想了想,表面仍旧老神在在道:“嗯,确实蹊跷。”

    -

    胡瑛背着个死人回了军营,说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表哥,表哥是为了救她而死。

    表哥的尸体在红妆营放着,也没举办什么丧礼,却连护国军主将卫鸣都来看了。

    表哥被一块白布盖住,胡瑛说明日就搬回城里做口棺材埋掉。

    卫鸣并不关心胡瑛的表哥怎么死的,也没说要帮她做主抓凶手,却是千方百计想看她表哥的真容。

    卫鸣不好掀开白布,便热心地表示替她操办丧事。胡瑛一口答应下来,卫鸣便火速订做了棺材,亲自带了人来殓尸,就为了装入棺材时那惊鸿一瞥。

    来红妆营看热闹的人不少,数飞虎营那三个跑得最勤快,三人当中最好奇的是章月寒。

    白布一揭开,一张乌青的脸显露在众人眼前。表哥的嘴巴微张着,脸有些肿浮肿,轮廓不太明显,但丹凤眼,鹰钩鼻确实是王会的特征。

    白布往下揭开,表哥胸口那个大大的血洞也露了出来,腥腐之气扑面而来,卫鸣别开了头。

    见到这个表哥,若不是知道真正的王会还在他的医馆,章月寒差点就信了这人真是王会。他仔细盯着表哥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表哥很快被装进了棺材里。胡瑛朝卫鸣道了谢,跟着卫鸣派来的人把表哥拉去葬了。

    胡瑛并不担心他们是否相信王会已经死了,反正,他们找不到活的王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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