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晚枫确实是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掀开破碎的衣服,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那道深而长的伤口横亘在他肩膀上,大概是被刀剑一类的兵器所伤。

    清雪不敢直视,那样可怖的伤口她从没见过,一时间感觉自己肩膀都开始隐隐作痛。她低头,才发现原来是蛊虫闻见了血腥气开始隐隐躁动。

    他伸手,取过一壶酒,信手将酒淋在肩膀上,清雪看着都痛,不由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

    他的脸上大颗汗水滴落,却十分淡定地寻了一块干净的步,徒手撕成条,而后开始给自己包扎。他伤在右肩,左手不太灵活地缠绕着。

    “我,我帮你吧,舅舅。”清雪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说道。

    他讶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便将布条递给她。清雪接过布条,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起来,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肩膀,于是偷偷看了他一眼。他闭着眼睛,什么表情也没有。

    烛光下,两人一站一坐的画面有几分温馨,她看见一滴汗水从他高挺的鼻梁落下,浸没到了他苍白的唇上。大概是伤重,失血过多,他闭上了那双明亮耀眼的双眼,难得地露出了疲倦神情,就在那一时间,她好像从一扇封闭的窗户里破开小孔,窥见了他的脆弱。

    一直以来,在她心里,他留给她的都是伟岸的身影,尤其是风雪夜庙里那斩开黑夜的一剑,还有她在街头被欺凌时他随手挥出的一剑,他无疑是一个强者。

    甚至是一个孤傲的强者。他在她心底永远不会受伤,不会脆弱。

    但她忘记了他也是一个人,是人,就总会有脆弱的一面。

    虽然他看似一个无情的复仇机器,但心底却始终没有停止过悔恨,以及内疚,仇恨的火焰燃烧着他,也让他更加疲倦,空虚。

    在他的生命里,除了复仇,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如果他不遇见小公子,他一定会在复仇之后因为内心的空虚死寂而死去。

    江湖是恩怨情仇的江湖,有太多这样的人,因为被困在复仇里,最后大仇得报,死去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归宿,要么杀光所有的仇人然后去死,要么在复仇的路上被仇人杀死。

    只是小公子和她出现了,一切就都开始改变。他也好久没有感受过亲情的温暖,所以在伤痛下也不再抑制,而是自然地流露出了一丝脆弱。

    却没想到那丝脆弱,让清雪不安。

    这个人也会有脆弱的一面吗?这样强大的人。她想着,手慢慢升起,看着烛火下他俊美苍白的脸,忍不住伸出了手。然而就在要触摸到他脸上的前一瞬,她收了回来。

    幸好,她收回来了,因为下一秒,他睁开了眼,带着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她后怕地看向他。他的眼睛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仿佛刚刚那一瞬流露出的脆弱,是她生出来的幻觉。

    “好了,你回去吧。”他淡淡道:“很晚了,早些休息。”

    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他对后辈给予适当关怀和提醒。

    “嗯。”她点点头,慢慢走了出去,在又不禁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合衣躺在了床上,烛火未歇。

    “吱呀”一声,她关上了门。

    回到自己房间后,清雪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回忆着刚刚的情形,在刚刚那一瞬他的脆弱收回,让她心里却又庆幸又遗憾,心里复杂的滋味翻江倒海,却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捶着自己的胸口,努力想让它平复下来。

    想了一夜事情,第二天起来就顶着个黑眼圈,不过幸好她不白净,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单晚枫敲了敲门,带俩人下去吃早饭。吃完饭他放下筷子对她说:“江蝉子的徒弟来了,我带你去见他。”

    “啊?”清雪抬起头,有些愣神,小公子开心地敲起了碗:“太好了!”他也知道那个什么神医的徒弟,知道他能替清雪治病,因而格外替清雪开心。

    清雪咧了咧嘴,笑意逐渐放大,最后才慢慢笑了出来,她看向他,眉眼弯如月牙。

    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才正色道:“走吧,估计今天病人多着呢。”

    单晚枫没有说错,病人确实很多。任何时代,名医都是受人追捧的对象,那些生病的人,对待好的大夫比对待鬼神更加崇敬。

    神医江蝉子,据说他年事已高,早已不入世替世人诊治。不过他有几个亲传弟子,能代师行走天下,治病救人。这次来南平城的就是在师门里排行第四的莫沉灯。

    在医馆里等着,清雪无聊地望着那些红漆木柜,一排排整齐排列着,上面用毛笔写着草药的名字,一时升起了兴趣。

    医馆里,慕名而来的病人很多,大夫忙得脚不沾地,排号的,引路的,称药的,结账的,恨不得有七手八脚。清雪在一旁看着,心里很是向往。

    单晚枫在等的时间里去找了一个普通大夫替他处理下伤口,小公子和清雪也跟着凑了过去。大夫解开他的绷带,看见暗红色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夫瞟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漠然,好像不是自己的肩膀一样,顿时明白似这类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大抵这样的伤口都是家常便饭。

    重新清洗好伤口后,医馆的学徒取来了碾碎的草药,大夫给他敷上,处理好后,又叮嘱道:“伤势不轻,明日记得来换药。”

    单晚枫道了声谢,根本没把那句明日换药放在心上,起身便拉着小公子和清雪走了。大夫见他如此,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清雪看着那个大夫的神色,又看了看单晚枫,心里有了计较。

    莫沉灯的一个病人出来后,终于轮到清雪。她有些紧张地看了单晚枫一眼,他瞥了她一眼:“自己去不行吗?”

    清雪以为他不高兴了,便点点头:“可,可以。”

    她格外拘束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前脚刚走了进去,没料到后脚单晚枫和小公子便也跟着进来了。

    清雪又惊又喜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恍若未察觉,扫了一眼坐在太师椅上的人:“许久不见了,你倒是越发精神。”

    莫沉灯看上去四十来岁,五官普通瘦削,眼神却给人温和睿智的感觉。他穿着传统的深蓝色道袍,头上只用一根木簪束起头发,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总之让人一看,就相信他是神医的徒弟。

    听见单晚枫的话,他慢慢站了起来,笑道:“是啊,不过你还活着?”

    “活着。”他微微笑了:“仇人未死,我怎敢先死。”

    听见这话,莫沉灯笑着摇了摇头:“倒是有理。”他信手搭上他的脉,隔了一会儿,神色凝重了许多,而后他走回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

    “我先前便告诉过你……”

    “等会儿再说。”单晚枫打断了他:“先给她瞧。”

    莫沉灯乐道:“反正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是吧。”

    单晚枫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清雪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隐隐浮现出了不好的想法,她不由得担忧地看向单晚枫。

    “过来,小姑娘。”莫沉灯温和道,又指了指他面前的木凳:“坐下吧。”

    清雪坐下后,便伸出了手,莫沉灯三根手指搭了上去。单晚枫在一旁说道:“她体内有蛊虫,是南疆的嗜血蛊,被我用内力暂时压制着。”

    莫沉灯神色郑重地点点头,示意知晓了:“换只手。”

    清雪不明所以,又换了一只手给他。

    莫沉灯搭上后,眼睛便看向屋内的一处角落,看似走神,实际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上的脉上,面色颇为认真严肃。

    “这蛊在她体内时日已久。”他收回了自己的手,对着单晚枫道:“她体内血气被吸食太多,身体有亏空,纵然现在剔除了蛊虫,余毒也早已深入四肢百骸,需得用药清毒,再长时间调理,大约也要一年半载,才能见好。”

    清雪听见这话,沮丧低下了头。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单晚枫问道:“不能多留一些时间?”

    “多留几日是没问题,不过不能待在这里一年半载不走吧。”莫沉灯苦笑道:“何况我并不擅长解毒,你得去找我二师兄。”

    单晚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师兄在哪里?”

    “这个不急,不急。”莫沉灯笑道,唤门外的学生进来:“去取麻沸散。”

    “小姑娘,”他对着清雪温和道:“我们先进去,准备取蛊了。”

    清雪抬起头,有些求助地望了单晚枫一眼。

    “别怕。”莫沉灯看出了她的紧张,便安抚道:“有麻沸散,你不会很痛,而且很快就好。”

    单晚枫对着莫沉灯点头:“交给你了。”

    “放心。”莫沉灯笑道,神情坦然。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见麻沸散还没有来,他不禁多嘴问了一句。毕竟他认识这人多年,知道他无父无母,仅有的一个姐姐也与他断了联系,后来更是惨死神剑山庄。

    “她是我姐姐的孩子。”单晚枫沉声道:“还有这个小的也是。”

    听见这话,清雪蓦然抬头看他,随后又心虚地垂下眼帘,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莫沉灯则是有些震动地看了清雪和小公子一眼,唏嘘道:“原来是这样……”

    神剑山庄的惨案发生后,竟然还侥幸留下了一双遗孤,可想而知,在单晚枫找到他们之前,他们是过的怎样流离失所的日子。

    不过没唏嘘多久,学徒取来了麻沸散,莫沉灯便让清雪随他进去,单晚枫和小公子在外面等候着。

    好在莫沉灯没有胡夸海口,他确实擅长于此类治疗,很快清雪便走出来了,她的前胸也敷上了厚厚的草药。

    “还是要尽快找到二师兄。”临走之前,莫沉灯对单晚枫嘱咐道,随后又想起他的脉象,忍不住提醒:“你还是尽量少用内功。”

    单晚枫低头,斗笠在他面上投下阴影,看不清他的神色。

    “那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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