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清醒时，昭歌想起，她与庞修约定的五日之期快到了。
在书中奔波这几天，影城中是何情形？
楼祺，庞修，左不凡白无忌，以及许多的昭天楼术士，还活着吗？会不会等她回去，看到的是影城坍塌，荣州沦陷？
任务还未最终完成，可她好累，想就这样一睡不醒，躯体却不如她愿，知觉恢复，率先袭来的是难以抑制的饥饿感。
好饿，胃里有无数只嗷嗷待哺的青蛙在蹦跳，叫她不得不掀开眼皮。
又回到地下了，黑洞洞的厚实山顶牢牢盖在她头上，看得她想吐。
翻过身，费劲想爬起来，肩上被踹了一脚，在地上滚了几圈，背后碰到另一具躯体。
同时，前方有个男声道：“且慢。”
昭歌才见她侧后方，悬着一柄将刺未刺的利剑，剑柄握在那带盔甲的人手里，盔甲内没有人脸，只包着一团黑沉沉的影子，像个幽魂。
发愣间，四面八方飘来无数堆暗绿火焰，像万千流萤扑簌过来，昭歌退了退，摸到身后躺着一人，定睛瞧去，是昏过去的雪夜。
兰蕙躺在他身旁，被他的手紧紧抓着。
还好，他们都被带过来了。
绿焰在昭歌面前绕了绕，缓缓升空，似烟花炸了开来，化作无数细密小点悬于山顶，黑黢黢的四周被点亮，森冷的绿光下，她与雪夜身边守着几十个士兵，清一色的冰冷灰甲，内里是晃动的幽魂。
是他们将她与雪夜兰蕙带到了此地，那这里大概不是什么山洞，而是华阳国都城内。
风声在外头呜呜咽咽，宫殿内静寂阴冷，身后有脚步声，声音幽远，又急速逼近。
昭歌抬起头，那人着袭寒芒闪烁的玄衣大氅，冕冠下是一张如被雕刻出来的脸。
他俯视她，字字清晰道：“你们，是凡人？”
昭歌太过疲累，面对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大人物，也激不起半点情绪：“你是何人？”
男人扫向身旁伺候的臣子：“除了他们，还有何发现？”
那近臣恶狠狠瞥眼昭歌，回道：“都城往西，现大片凡人尸体，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待闻到妖气，昭歌才知这近臣是个有近千年修为的蝎虎精，孽妖。奇怪的是，他们为何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天梯出口？
是况英施法隐藏了，还是元佑在创建这片区域时，故意藏起了天梯及下面的永平城？
男子语调微寒：“别无异样啊，又是这样。”
只些微疑问，近臣连忙跪地道：“回太子殿下，千真万确！”
太子沉默片刻：“你先下去吧。”
近臣打量昭歌：“那这两人，由臣带走？”
“不必。”生硬的命令。
待那人慢吞吞下去了，太子走近昭歌：“他们都死了，你们为何还活着？你原不是里头的人吧？”
他指尖燃起一点萤火向半空吹去，火花晃出，更深的黑暗里霎时绽开更多绿焰，把这幽深的地宫尽数照亮。
原来他们所站之处并非地面，是处悬于半空的高台，昭歌往下瞧了瞧，高台边缘下方，一片不见底的暗黑深渊，黑得像要把人给吃了，简直是鬼府一般的地界。
太子掐住她脖子，道：“我不喜欢杀人，告诉我，你从何处来？”
被他这么问，昭歌察觉这不知多宽广的地宫内，人太少了，只守着一堆没有神志的魂兵，以及远处皇位上，十多个身怀妖气的宫女。
他是太子，那华阳皇帝，以及本该存在的巫师，字灵字妖去了何地？
她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便从哪里来。”
太子垂了垂眼，手猛地收紧：“书门未开，你是怎么进来的？”
昭歌冷笑，深沉道：“自然是有人放我进来。”
“来做什么？”太子瞠目追问。
昭歌挣扎着站起来，面对他道：“来杀你。”
她此时遍体鳞伤，只剩半条命了，说起谎来反倒底气十足。
太子停了许久。
昭歌端详他，笑道：“你这幅身体从哪偷来的？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史书上载，华阳国人骨相崎岖，深目尖耳，奇丑无比，不为世人接受，怎么你复活后，也喜欢凡人的躯体了？可惜啊，长成这样，也不如凡人好看，甚至连你们造出来的那两个书妖，他们修成的人形也比你自然得多。”
“放肆！”
他一掌掀过来，昭歌被击中，面色一变，身体不受控制飞了出去，跌到高台边缘，忽落入一人怀中。
透过眼前迷蒙的血色，看清接住她的是雪夜。
“昭歌？你怎么样？”雪夜放下她，失而复得，他既惊喜又恐惧，被抓走时，他本以为他们真的要死了。
昭歌擦去脸上血迹，咽掉喉咙里涌出的腥甜：“没事，放心。”
太子行了过来，经过方才的逼问，他有些急了：“就凭你们二人，也想来杀我？”
昭歌挡住雪夜道：“华阳皇帝呢，还有你们那些臣子？这空荡荡的地宫缘何只留了你一人？”
见太子目光颤动，她又笑了：“都去攻打荣州了？许多天了，还未打下来吗？”
“住口！”
一声暴喝，算是验证了猜测，昭歌心间喜悦，忍不住暗道好样的，庞统领他们真的拖到最后一天了，那接下来，她必须再做些什么，哪怕结局是个死。
“知道你们为何攻不下来吗，”她缓缓吐出口气，挑眉道，“有元佑在，你们不可能成功。”
华阳太子闻言身心俱震，怪不得，怪不得自打攻入荣州，他们便像进了无底洞，投入无数邪灵字妖魂将巫师去掠城，都如泥牛入海，少有活着出来的，最后连他的父王也御驾亲征了。
在玄冥卷中休养生息这么多年，一朝出书，他们为何反倒不如先前厉害了？
昭歌道：“你以为，元佑与玄冥从冥界归来修炼养伤，会只吸取书中那些妖邪的妖力吗？你们也同样是他们的养料。”
“自以为豢养了一头猛虎，却不知猛虎兽性难除，一不小心，你们也会为虎所食。”
“胡言乱语！”高处突然炸开尖锐的嗓音，遥见一团艳红魂火冲他们砸来，雪夜忙拉着昭歌险险避过。
那魂火气势汹汹飘在他二人周围，放声道：“哪来的刁女，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骂了一阵，才到那太子身边道：“殿下，您不可信这贱人的话，我与元佑生于华阳长于华阳，命都是你们给的，岂敢生出异心？如今攻打荣州不顺，必是那些卑贱的凡人使了什么手段，您放心，他们不可能打得过我们！”
昭歌看眼雪夜，都知这团怪异的魂火，是书妖玄冥的微末残魂。
他的出现，让太子从激切中脱离了出来，可看他的眼神分明隐含忌惮：“睡了这么多年，怎的突然醒了？”
玄冥道：“察觉书中似有异常，醒来瞧瞧，想不到又是凡人。”
“这里上一次出现来自凡间的人时，是多久之前了？”太子问。
玄冥道：“七十多年前。”
“哦，活了几百年，我的记性不大好，可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倒从未忘记，你还记得她说过什么吗？”
太子看似随意一问，玄冥迟疑会儿，讪然道：“我不知。”
太子幽幽道：“她来此，只对我父王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养虎终为患，另一句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此话出，昭歌狠狠一怔，雪夜伸手在她掌心写道：是况英。
看来，当年况英上天梯，来探查往华阳国的路线时，也被抓到这里来过，后来多半是逃走了，不过她说的这两句话，无形中也给元佑玄冥挖了个暗坑。
疑心生暗鬼。
比起妖，凡人有这个极大的弱点，华阳君主曾遭五国联合讨伐，是死过一次的人，他的疑心比起常人只多不少。
而对付元佑，一点便够了。
人性最是禁不起考验，只要当中他们对这两个妖起一点疑心，经过七十年的累积，这一点就会如白蚁筑巢，足以在他们心间泛滥成灾，最终摧毁那道信任的堤坝。
从猜疑，到离心自相残杀，相隔不远，难怪自己稍加挑拨，这太子便显得躁狂，怕是对元佑与玄冥早有戒心了。
昭歌内心止不住升起丝丝敬佩。
况英孤自一人，拖着独臂，硬是布下了事关永平数万百姓的局，还凭借简单的两句话，早早给书妖埋了隐雷。
解铃还须系铃人，杀死这书妖的办法，一直在书中。
“过了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透她这话的含义，玄冥，你觉得呢？”
太子轻声发问。
玄冥道：“您勿信奸人挑拨！”
“我从未把这些凡人放在眼里，他们又贱又弱，能成什么事？我关心的是元佑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盯着玄冥，“竟连我们也不告诉，嗯？”
“他……”玄冥迟疑起来，魂火随之扑烁。
太子步步紧逼：“那群捉妖师尚未完全战胜，他却急着命我父王随他攻城，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告诉我！”
“太子明鉴，元佑他是胜券在握，才请王上出城的！”
“胜券在握还会打这么久吗？我华阳城百年积淀，在这几日全耗光了，可得到什么结果？”
“殿下！”
有女声仓皇而至，打破了两人的僵持：“大事不好了！”
听到这话，昭歌心情倒是舒畅不少，眼见一个人首蛇身的紫眸蛇女飞上高台，跪在太子脚下：“殿下，城中战事停了。”
“什么？”太子惊道，“是元佑胜了？”
蛇女忐忑摇头：“他没回来，深入荣州皇宫的所有将士，都没从那片废墟中回来。”
“且属下发觉，那些守城的捉妖师根本不关心被囚百姓，像是有所恃，咱们恐怕是败了。”
“胡说！”玄冥的魂火爆开，将那蛇女狠狠扇了出去，“我们筹谋多年，绝不可能败！凭那群凡人如何能挡得住我们？这其中必有蹊跷。”
渐渐地，三人的视线重又定格在后方的昭歌雪夜身上。
太子厉声道：“你们知道什么，对不对？”
昭歌道：“不知。”
“呵，”太子淡笑道，“你好好看看，那下面是什么。”
两人离高台边缘不远，昭歌下意识扭头望去，冷不丁与下方探出的巨大蛇头四目相对。
蛇，好多蛇，粗的似树，细的如手腕，密密麻麻朝高台上爬来，当中有些也如那蛇女练出了人头，半人半蛇，不伦不类，混在腥臭的蛇群中尤为骇人。
未等躲闪，蛇群将两人完全包围，发觉避不开，昭歌忙道：“我说！”
“你们这场仗是注定失败的，元佑不愿让你们胜！我是凡间捉妖师，是他故意放我进来的，来此的目的，已同你说过了，他妖力渐盛，早已不想受你们摆布。”
“你瞧不起凡人，可在他眼中，你们这些华阳国人同样是凡人，是异类！”
话点到为止，具体的解释留给他们自己琢磨。
趁着几人未作反应，昭歌悄声对雪夜道：“书门在外头的沙漠里，你找机会带兰蕙先去。”
“昭歌！”他声嘶力竭。
她没应，和之前一样先他一步冲了出去。
祭出灵力勉强扫开四周蛇群，才击落头顶一条巨蟒，昭歌便觉胸口一闷，跪地连吐了几口血。
她的力气耗尽了，今天大概会死在这里，但能听到华阳落败，也不算太遭。
太子缓缓走过来道：“我最厌恶谎言，他在意那个死人，你在意他，很好，这地宫之下的蛇窟里还睡着无数条蛇，先喂他们，再喂你！”
道完他招招手，七八个蛇女爬过来迅速缠上雪夜与兰蕙，拖到高台边丢了下去。
昭歌甚至来不及看到雪夜的脸，“不要！”她哭道，脖颈猛然一紧，蛇女湿漉漉的尾巴缠了上来，未及挣扎，手脚皆被绑缚。
太子掐住她的脸，眼眸亮起两道绯光，光芒渐盛，直接穿进她的脑海里，在她的回忆里搅动。
昭歌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年家人在北地被白骨精害死的场景。
她母亲抱着年幼的她，没逃多远，一只白森森的巨大手骨从天而降，钳住她母亲的身体骤然一攥，母亲口中喷出的血，雾一般洒向她的脸，世界变成一片鲜红。
“娘亲——”
阴森的笑意惊醒了昭歌，太子窥到她的秘密，笑道：“原来你害怕这个，就这样丢你下去，倒有点可惜，你既如此有气节，不如留下来吧。”
“把你关于外面的记忆交给我，留在这里，做我的奴隶。”
“你做梦！”昭歌奋力挣扎，奈何身体被牢牢缠绕，那蛇女探头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躯体瞬间麻木，她流尽眼泪，看着他伸开五指，像蜘蛛触角般慢慢触及她的头顶：“操控你们，实在太容易了，来，别怕。”
不会再有机会了，对吗？
悲愤绝望之际，地宫内的光影突然晃了起来，满殿绿焰颤动明灭中，一道巨型黑影慢慢升高，遮掩了整座高台。
那太子收了手，阴险回眸：“谁？”
昭歌睁眼，见熟悉的青色剑柄从高台下一点点露出，随着那道遮天蔽日的黑影，齐齐落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昭歌泪流满面，一瞬间清醒了。
她藏在百叶城外的斩妖剑，竟自己飞来找她了。
那剑后缀的那个黑影，难道就是……斩妖剑灵！！
两百年了，终于得见。
斩妖剑凌空一挥，剑气瞬时扫开周围蠢蠢欲动的蛇精，漫天蛇身七零八落，昭歌得以从中挣脱，飞身过去，执剑在手。
剑在她手里颤了颤，熟悉的感觉，昭歌的泪渐止，那道巨大的黑影静立在她身后，与她的影子融为一体。
和那满脸阴沉的华阳太子仇视片刻，昭歌抬脚走近，一剑扫开他，纵身跳下高台。
台下深不见底，边沿透着密集的大片孔洞，洞中都是潜伏的蛇头。
昭歌靠着斩妖剑勉强停留在半空，看得头皮阵阵发麻，放声道：“雪夜！”
唤了几声，意料之外的听到微弱的回应：“我在这里。”
乘剑寻声飞去，高台底部边缘凸起的平台上，雪夜挂在那里摇摇欲坠，浑身是血，昭歌抓起悬在身侧的一团绿焰扔过去，火焰落在雪夜身边，哄得炸开，数条银环蛇受惊从他身下溜走。
昭歌耳边似有什么碎掉了。
“雪夜！”她扶住他，雪夜勉强抬头，确定她无事才觉放心：“救……救兰蕙。”
“她在哪里？”
“下面，”雪夜颤手指去，“被那条白蟒拖下去了。”
昭歌到蛇窟内找到那条白蟒时，它正挺着肚子在洞内蠕动，嘶嘶朝她吐舌，唇边挂着半片带血的衣衫。
昭歌眼前一黑：“把人给我吐出来！”
上去一剑掠过它的七寸，再一剑，剥开它的腹部。
血哗啦一下溅出来。
好在来得及时，兰蕙的尸首并无大碍。
等她带着血肉模糊的兰蕙和剩了一口气的雪夜回到高台，那太子召集了都城内所有魂将向她攻来。
四面八方，一重又一重的幽魂，似漫天雨点砸将过来。
昭歌听那太子癫狂道：“我华阳国，绝不会败于你们凡人手中！”
斩妖剑虽有了剑灵，功力还是要靠灵力激发，昭歌本就是强弩之末，没有多与他们纠缠，几招逼退了魂将，带着雪夜兰蕙下了高台，逃到殿门口，一剑斩了过去。
封闭的地宫，被斩妖剑硬生生凿开一道口子。
昭歌半抱起兰蕙，搀着雪夜从坟墓似的城门中逃出。
外头狂风卷沙，尘暴遮天盖地，昏黄不明。
与几日前她进来时看到的场景一致。
昭歌尽可能不让自己去注意雪夜身上被蛇咬的伤痕，带着他往其中一个方向行去：“我知道了，我进来的方位就在那边，你撑住，我们马上要出去了。”
雪夜回过头，身后庞然的黄土城中，有蛇堆像洪水一样滚涌出来，瞬间淹没了几座高大的人形沙堆，其后跟着不计其数的灰甲魂将，掩了半边黄天。
这追击场面，叫人不寒而栗。
“来不及了，扔下我，昭歌，”他试图拽出自己的手，“否则咱们都走不了。”
“你休想！”昭歌强硬道，“你再撑一撑，书门就快到了。”
雪夜满目忧伤：“我不能再拖累你，让你救我了。”
“那又怎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雪夜喊出了声。
昭歌不解：“你到底在说什么？”
雪夜顿了顿，微声道：“若我说我先前曾……曾伤害过你，和你的家人呢。”
蛇群趁着风暴在两人背后堆成巨浪，昭歌被浓烈的蛇腥熏到几欲作呕，这句话便没听清，道：“我绝不会丢下你！”
跑了不知多远，她忽在朦胧的沙幕里，瞄见了那道与天光融为一体的巨型书门。
心内惊喜难言：“看到了吗，在那！”
待他们过去，蛇群也追到了附近，顷刻间原地散开，扎入沙丘中消失了。
雪夜看得惊悚，听到脚下不断有沙沙的响动，知晓这些蛇并未消失，而是潜进了沙堆里，从下面逼近他们。
魂将紧随其后飞来，数量多到似蝗虫过境。
可书门却在这时，推不开了。
昭歌的笑容冻在了脸上，抬手大力砸过去：“开门，开门啊！”
那头没有回应，昭歌周身透起刺骨凉意：“这书门，是从那边被封上了。”
雪夜笑中带泪：“你成功杀掉元佑命源，他们该是知晓了。”
昭歌冷冷哼了哼：“所以，才想封闭书门，将我困死在里面吗？”
这种事，这几日见了太多，心痛到极致，便也学会了适应。
“想得真美，到手的功劳，我会白送给你们吗？”
她眼中流出一滴血泪，抄起斩妖剑，聚起残余的灵力，对准书门重重劈砍过去。
剑灵附上剑气，在书门上击出了裂缝，缝隙如蛛网般迅速爬开，待裂口足够人通过，昭歌抓住雪夜，抱起兰蕙，在那些蛇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的一瞬，奋力跃了出去。
***
落地时，是从半空直接掉下去的。
昭歌抱着兰蕙先摔在地上，呕出几口血，及时掷出斩妖剑，接住了昏迷的雪夜。
外头天光明媚，风微寒，周围已认不出是在影城何地，只见满目废墟瓦砾，掉落一地的尸山血海。
见过紫月城的人市，再目睹这般触目惊心的景象，已不足以让她害怕了。
紧接着，昭歌看到了不远处，手里夹着灵符呆立的楼祺。
他满脸震惊地望着她，许久都未曾眨眼。
对此，昭歌不觉得意外，放好雪夜，撑住斩妖剑站起来，一步步行至他跟前。
“陆……陆昭歌？！”楼祺匆匆召回流散的灵力，藏起符纸，惊疑打量她，磕磕绊绊道，“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
昭歌启开被血包裹的唇齿，“没想到我会回来吗？”
她轻挥斩妖剑，潜伏的剑灵行出，庞大的阴影拔地而起，霎时覆盖了楼祺。
他举目眺望，倒退数步跌坐在地：“斩妖……剑灵？”
昭歌冷笑着朝他走了一步：“怕了吗？”
“你，你想做什么！”楼祺抬手颤抖着指过来，妄图叫她清醒。
昭歌眸中绽开一片森寒：“我想，杀了你。”
“你敢！”
“昭歌！”
一声威胁，一声呼唤，两相交叠，彼此都有点听不清，昭歌环顾过去，见废墟后匆匆赶来一行人，都是熟悉的面目，见了她，倒像见了鬼，一个个只顾愣在那里静止不动。
只有一人从中跑出，道：“昭歌！”
声音已然染了哭腔。
昭歌才看清，来的居然是尹惊舞。
“小舞……？”她如梦初醒，斩妖剑嘭地掉落在地。
尹惊舞还未走近她，面上的欣喜便急速凝结，化作惨白，泪水也汹涌而下。
昭歌愣道：“怎么哭了？”
想走过去，沉重的身体反而不受控地摔向后方。
即将以头抢地时，尹惊舞扑过来抱住了她。
那刻，昭歌终于笑了出来。真好，在她倒下时，至少还有人能接住她。
“小舞，别让我睡太久，记得，救他。”
在书中奔波这几天，影城中是何情形？
楼祺，庞修，左不凡白无忌，以及许多的昭天楼术士，还活着吗？会不会等她回去，看到的是影城坍塌，荣州沦陷？
任务还未最终完成，可她好累，想就这样一睡不醒，躯体却不如她愿，知觉恢复，率先袭来的是难以抑制的饥饿感。
好饿，胃里有无数只嗷嗷待哺的青蛙在蹦跳，叫她不得不掀开眼皮。
又回到地下了，黑洞洞的厚实山顶牢牢盖在她头上，看得她想吐。
翻过身，费劲想爬起来，肩上被踹了一脚，在地上滚了几圈，背后碰到另一具躯体。
同时，前方有个男声道：“且慢。”
昭歌才见她侧后方，悬着一柄将刺未刺的利剑，剑柄握在那带盔甲的人手里，盔甲内没有人脸，只包着一团黑沉沉的影子，像个幽魂。
发愣间，四面八方飘来无数堆暗绿火焰，像万千流萤扑簌过来，昭歌退了退，摸到身后躺着一人，定睛瞧去，是昏过去的雪夜。
兰蕙躺在他身旁，被他的手紧紧抓着。
还好，他们都被带过来了。
绿焰在昭歌面前绕了绕，缓缓升空，似烟花炸了开来，化作无数细密小点悬于山顶，黑黢黢的四周被点亮，森冷的绿光下，她与雪夜身边守着几十个士兵，清一色的冰冷灰甲，内里是晃动的幽魂。
是他们将她与雪夜兰蕙带到了此地，那这里大概不是什么山洞，而是华阳国都城内。
风声在外头呜呜咽咽，宫殿内静寂阴冷，身后有脚步声，声音幽远，又急速逼近。
昭歌抬起头，那人着袭寒芒闪烁的玄衣大氅，冕冠下是一张如被雕刻出来的脸。
他俯视她，字字清晰道：“你们，是凡人？”
昭歌太过疲累，面对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大人物，也激不起半点情绪：“你是何人？”
男人扫向身旁伺候的臣子：“除了他们，还有何发现？”
那近臣恶狠狠瞥眼昭歌，回道：“都城往西，现大片凡人尸体，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待闻到妖气，昭歌才知这近臣是个有近千年修为的蝎虎精，孽妖。奇怪的是，他们为何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天梯出口？
是况英施法隐藏了，还是元佑在创建这片区域时，故意藏起了天梯及下面的永平城？
男子语调微寒：“别无异样啊，又是这样。”
只些微疑问，近臣连忙跪地道：“回太子殿下，千真万确！”
太子沉默片刻：“你先下去吧。”
近臣打量昭歌：“那这两人，由臣带走？”
“不必。”生硬的命令。
待那人慢吞吞下去了，太子走近昭歌：“他们都死了，你们为何还活着？你原不是里头的人吧？”
他指尖燃起一点萤火向半空吹去，火花晃出，更深的黑暗里霎时绽开更多绿焰，把这幽深的地宫尽数照亮。
原来他们所站之处并非地面，是处悬于半空的高台，昭歌往下瞧了瞧，高台边缘下方，一片不见底的暗黑深渊，黑得像要把人给吃了，简直是鬼府一般的地界。
太子掐住她脖子，道：“我不喜欢杀人，告诉我，你从何处来？”
被他这么问，昭歌察觉这不知多宽广的地宫内，人太少了，只守着一堆没有神志的魂兵，以及远处皇位上，十多个身怀妖气的宫女。
他是太子，那华阳皇帝，以及本该存在的巫师，字灵字妖去了何地？
她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便从哪里来。”
太子垂了垂眼，手猛地收紧：“书门未开，你是怎么进来的？”
昭歌冷笑，深沉道：“自然是有人放我进来。”
“来做什么？”太子瞠目追问。
昭歌挣扎着站起来，面对他道：“来杀你。”
她此时遍体鳞伤，只剩半条命了，说起谎来反倒底气十足。
太子停了许久。
昭歌端详他，笑道：“你这幅身体从哪偷来的？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史书上载，华阳国人骨相崎岖，深目尖耳，奇丑无比，不为世人接受，怎么你复活后，也喜欢凡人的躯体了？可惜啊，长成这样，也不如凡人好看，甚至连你们造出来的那两个书妖，他们修成的人形也比你自然得多。”
“放肆！”
他一掌掀过来，昭歌被击中，面色一变，身体不受控制飞了出去，跌到高台边缘，忽落入一人怀中。
透过眼前迷蒙的血色，看清接住她的是雪夜。
“昭歌？你怎么样？”雪夜放下她，失而复得，他既惊喜又恐惧，被抓走时，他本以为他们真的要死了。
昭歌擦去脸上血迹，咽掉喉咙里涌出的腥甜：“没事，放心。”
太子行了过来，经过方才的逼问，他有些急了：“就凭你们二人，也想来杀我？”
昭歌挡住雪夜道：“华阳皇帝呢，还有你们那些臣子？这空荡荡的地宫缘何只留了你一人？”
见太子目光颤动，她又笑了：“都去攻打荣州了？许多天了，还未打下来吗？”
“住口！”
一声暴喝，算是验证了猜测，昭歌心间喜悦，忍不住暗道好样的，庞统领他们真的拖到最后一天了，那接下来，她必须再做些什么，哪怕结局是个死。
“知道你们为何攻不下来吗，”她缓缓吐出口气，挑眉道，“有元佑在，你们不可能成功。”
华阳太子闻言身心俱震，怪不得，怪不得自打攻入荣州，他们便像进了无底洞，投入无数邪灵字妖魂将巫师去掠城，都如泥牛入海，少有活着出来的，最后连他的父王也御驾亲征了。
在玄冥卷中休养生息这么多年，一朝出书，他们为何反倒不如先前厉害了？
昭歌道：“你以为，元佑与玄冥从冥界归来修炼养伤，会只吸取书中那些妖邪的妖力吗？你们也同样是他们的养料。”
“自以为豢养了一头猛虎，却不知猛虎兽性难除，一不小心，你们也会为虎所食。”
“胡言乱语！”高处突然炸开尖锐的嗓音，遥见一团艳红魂火冲他们砸来，雪夜忙拉着昭歌险险避过。
那魂火气势汹汹飘在他二人周围，放声道：“哪来的刁女，竟敢在此妖言惑众！”
骂了一阵，才到那太子身边道：“殿下，您不可信这贱人的话，我与元佑生于华阳长于华阳，命都是你们给的，岂敢生出异心？如今攻打荣州不顺，必是那些卑贱的凡人使了什么手段，您放心，他们不可能打得过我们！”
昭歌看眼雪夜，都知这团怪异的魂火，是书妖玄冥的微末残魂。
他的出现，让太子从激切中脱离了出来，可看他的眼神分明隐含忌惮：“睡了这么多年，怎的突然醒了？”
玄冥道：“察觉书中似有异常，醒来瞧瞧，想不到又是凡人。”
“这里上一次出现来自凡间的人时，是多久之前了？”太子问。
玄冥道：“七十多年前。”
“哦，活了几百年，我的记性不大好，可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倒从未忘记，你还记得她说过什么吗？”
太子看似随意一问，玄冥迟疑会儿，讪然道：“我不知。”
太子幽幽道：“她来此，只对我父王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养虎终为患，另一句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此话出，昭歌狠狠一怔，雪夜伸手在她掌心写道：是况英。
看来，当年况英上天梯，来探查往华阳国的路线时，也被抓到这里来过，后来多半是逃走了，不过她说的这两句话，无形中也给元佑玄冥挖了个暗坑。
疑心生暗鬼。
比起妖，凡人有这个极大的弱点，华阳君主曾遭五国联合讨伐，是死过一次的人，他的疑心比起常人只多不少。
而对付元佑，一点便够了。
人性最是禁不起考验，只要当中他们对这两个妖起一点疑心，经过七十年的累积，这一点就会如白蚁筑巢，足以在他们心间泛滥成灾，最终摧毁那道信任的堤坝。
从猜疑，到离心自相残杀，相隔不远，难怪自己稍加挑拨，这太子便显得躁狂，怕是对元佑与玄冥早有戒心了。
昭歌内心止不住升起丝丝敬佩。
况英孤自一人，拖着独臂，硬是布下了事关永平数万百姓的局，还凭借简单的两句话，早早给书妖埋了隐雷。
解铃还须系铃人，杀死这书妖的办法，一直在书中。
“过了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透她这话的含义，玄冥，你觉得呢？”
太子轻声发问。
玄冥道：“您勿信奸人挑拨！”
“我从未把这些凡人放在眼里，他们又贱又弱，能成什么事？我关心的是元佑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盯着玄冥，“竟连我们也不告诉，嗯？”
“他……”玄冥迟疑起来，魂火随之扑烁。
太子步步紧逼：“那群捉妖师尚未完全战胜，他却急着命我父王随他攻城，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告诉我！”
“太子明鉴，元佑他是胜券在握，才请王上出城的！”
“胜券在握还会打这么久吗？我华阳城百年积淀，在这几日全耗光了，可得到什么结果？”
“殿下！”
有女声仓皇而至，打破了两人的僵持：“大事不好了！”
听到这话，昭歌心情倒是舒畅不少，眼见一个人首蛇身的紫眸蛇女飞上高台，跪在太子脚下：“殿下，城中战事停了。”
“什么？”太子惊道，“是元佑胜了？”
蛇女忐忑摇头：“他没回来，深入荣州皇宫的所有将士，都没从那片废墟中回来。”
“且属下发觉，那些守城的捉妖师根本不关心被囚百姓，像是有所恃，咱们恐怕是败了。”
“胡说！”玄冥的魂火爆开，将那蛇女狠狠扇了出去，“我们筹谋多年，绝不可能败！凭那群凡人如何能挡得住我们？这其中必有蹊跷。”
渐渐地，三人的视线重又定格在后方的昭歌雪夜身上。
太子厉声道：“你们知道什么，对不对？”
昭歌道：“不知。”
“呵，”太子淡笑道，“你好好看看，那下面是什么。”
两人离高台边缘不远，昭歌下意识扭头望去，冷不丁与下方探出的巨大蛇头四目相对。
蛇，好多蛇，粗的似树，细的如手腕，密密麻麻朝高台上爬来，当中有些也如那蛇女练出了人头，半人半蛇，不伦不类，混在腥臭的蛇群中尤为骇人。
未等躲闪，蛇群将两人完全包围，发觉避不开，昭歌忙道：“我说！”
“你们这场仗是注定失败的，元佑不愿让你们胜！我是凡间捉妖师，是他故意放我进来的，来此的目的，已同你说过了，他妖力渐盛，早已不想受你们摆布。”
“你瞧不起凡人，可在他眼中，你们这些华阳国人同样是凡人，是异类！”
话点到为止，具体的解释留给他们自己琢磨。
趁着几人未作反应，昭歌悄声对雪夜道：“书门在外头的沙漠里，你找机会带兰蕙先去。”
“昭歌！”他声嘶力竭。
她没应，和之前一样先他一步冲了出去。
祭出灵力勉强扫开四周蛇群，才击落头顶一条巨蟒，昭歌便觉胸口一闷，跪地连吐了几口血。
她的力气耗尽了，今天大概会死在这里，但能听到华阳落败，也不算太遭。
太子缓缓走过来道：“我最厌恶谎言，他在意那个死人，你在意他，很好，这地宫之下的蛇窟里还睡着无数条蛇，先喂他们，再喂你！”
道完他招招手，七八个蛇女爬过来迅速缠上雪夜与兰蕙，拖到高台边丢了下去。
昭歌甚至来不及看到雪夜的脸，“不要！”她哭道，脖颈猛然一紧，蛇女湿漉漉的尾巴缠了上来，未及挣扎，手脚皆被绑缚。
太子掐住她的脸，眼眸亮起两道绯光，光芒渐盛，直接穿进她的脑海里，在她的回忆里搅动。
昭歌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年家人在北地被白骨精害死的场景。
她母亲抱着年幼的她，没逃多远，一只白森森的巨大手骨从天而降，钳住她母亲的身体骤然一攥，母亲口中喷出的血，雾一般洒向她的脸，世界变成一片鲜红。
“娘亲——”
阴森的笑意惊醒了昭歌，太子窥到她的秘密，笑道：“原来你害怕这个，就这样丢你下去，倒有点可惜，你既如此有气节，不如留下来吧。”
“把你关于外面的记忆交给我，留在这里，做我的奴隶。”
“你做梦！”昭歌奋力挣扎，奈何身体被牢牢缠绕，那蛇女探头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躯体瞬间麻木，她流尽眼泪，看着他伸开五指，像蜘蛛触角般慢慢触及她的头顶：“操控你们，实在太容易了，来，别怕。”
不会再有机会了，对吗？
悲愤绝望之际，地宫内的光影突然晃了起来，满殿绿焰颤动明灭中，一道巨型黑影慢慢升高，遮掩了整座高台。
那太子收了手，阴险回眸：“谁？”
昭歌睁眼，见熟悉的青色剑柄从高台下一点点露出，随着那道遮天蔽日的黑影，齐齐落在她面前。
“你怎么来了？”
昭歌泪流满面，一瞬间清醒了。
她藏在百叶城外的斩妖剑，竟自己飞来找她了。
那剑后缀的那个黑影，难道就是……斩妖剑灵！！
两百年了，终于得见。
斩妖剑凌空一挥，剑气瞬时扫开周围蠢蠢欲动的蛇精，漫天蛇身七零八落，昭歌得以从中挣脱，飞身过去，执剑在手。
剑在她手里颤了颤，熟悉的感觉，昭歌的泪渐止，那道巨大的黑影静立在她身后，与她的影子融为一体。
和那满脸阴沉的华阳太子仇视片刻，昭歌抬脚走近，一剑扫开他，纵身跳下高台。
台下深不见底，边沿透着密集的大片孔洞，洞中都是潜伏的蛇头。
昭歌靠着斩妖剑勉强停留在半空，看得头皮阵阵发麻，放声道：“雪夜！”
唤了几声，意料之外的听到微弱的回应：“我在这里。”
乘剑寻声飞去，高台底部边缘凸起的平台上，雪夜挂在那里摇摇欲坠，浑身是血，昭歌抓起悬在身侧的一团绿焰扔过去，火焰落在雪夜身边，哄得炸开，数条银环蛇受惊从他身下溜走。
昭歌耳边似有什么碎掉了。
“雪夜！”她扶住他，雪夜勉强抬头，确定她无事才觉放心：“救……救兰蕙。”
“她在哪里？”
“下面，”雪夜颤手指去，“被那条白蟒拖下去了。”
昭歌到蛇窟内找到那条白蟒时，它正挺着肚子在洞内蠕动，嘶嘶朝她吐舌，唇边挂着半片带血的衣衫。
昭歌眼前一黑：“把人给我吐出来！”
上去一剑掠过它的七寸，再一剑，剥开它的腹部。
血哗啦一下溅出来。
好在来得及时，兰蕙的尸首并无大碍。
等她带着血肉模糊的兰蕙和剩了一口气的雪夜回到高台，那太子召集了都城内所有魂将向她攻来。
四面八方，一重又一重的幽魂，似漫天雨点砸将过来。
昭歌听那太子癫狂道：“我华阳国，绝不会败于你们凡人手中！”
斩妖剑虽有了剑灵，功力还是要靠灵力激发，昭歌本就是强弩之末，没有多与他们纠缠，几招逼退了魂将，带着雪夜兰蕙下了高台，逃到殿门口，一剑斩了过去。
封闭的地宫，被斩妖剑硬生生凿开一道口子。
昭歌半抱起兰蕙，搀着雪夜从坟墓似的城门中逃出。
外头狂风卷沙，尘暴遮天盖地，昏黄不明。
与几日前她进来时看到的场景一致。
昭歌尽可能不让自己去注意雪夜身上被蛇咬的伤痕，带着他往其中一个方向行去：“我知道了，我进来的方位就在那边，你撑住，我们马上要出去了。”
雪夜回过头，身后庞然的黄土城中，有蛇堆像洪水一样滚涌出来，瞬间淹没了几座高大的人形沙堆，其后跟着不计其数的灰甲魂将，掩了半边黄天。
这追击场面，叫人不寒而栗。
“来不及了，扔下我，昭歌，”他试图拽出自己的手，“否则咱们都走不了。”
“你休想！”昭歌强硬道，“你再撑一撑，书门就快到了。”
雪夜满目忧伤：“我不能再拖累你，让你救我了。”
“那又怎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雪夜喊出了声。
昭歌不解：“你到底在说什么？”
雪夜顿了顿，微声道：“若我说我先前曾……曾伤害过你，和你的家人呢。”
蛇群趁着风暴在两人背后堆成巨浪，昭歌被浓烈的蛇腥熏到几欲作呕，这句话便没听清，道：“我绝不会丢下你！”
跑了不知多远，她忽在朦胧的沙幕里，瞄见了那道与天光融为一体的巨型书门。
心内惊喜难言：“看到了吗，在那！”
待他们过去，蛇群也追到了附近，顷刻间原地散开，扎入沙丘中消失了。
雪夜看得惊悚，听到脚下不断有沙沙的响动，知晓这些蛇并未消失，而是潜进了沙堆里，从下面逼近他们。
魂将紧随其后飞来，数量多到似蝗虫过境。
可书门却在这时，推不开了。
昭歌的笑容冻在了脸上，抬手大力砸过去：“开门，开门啊！”
那头没有回应，昭歌周身透起刺骨凉意：“这书门，是从那边被封上了。”
雪夜笑中带泪：“你成功杀掉元佑命源，他们该是知晓了。”
昭歌冷冷哼了哼：“所以，才想封闭书门，将我困死在里面吗？”
这种事，这几日见了太多，心痛到极致，便也学会了适应。
“想得真美，到手的功劳，我会白送给你们吗？”
她眼中流出一滴血泪，抄起斩妖剑，聚起残余的灵力，对准书门重重劈砍过去。
剑灵附上剑气，在书门上击出了裂缝，缝隙如蛛网般迅速爬开，待裂口足够人通过，昭歌抓住雪夜，抱起兰蕙，在那些蛇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的一瞬，奋力跃了出去。
***
落地时，是从半空直接掉下去的。
昭歌抱着兰蕙先摔在地上，呕出几口血，及时掷出斩妖剑，接住了昏迷的雪夜。
外头天光明媚，风微寒，周围已认不出是在影城何地，只见满目废墟瓦砾，掉落一地的尸山血海。
见过紫月城的人市，再目睹这般触目惊心的景象，已不足以让她害怕了。
紧接着，昭歌看到了不远处，手里夹着灵符呆立的楼祺。
他满脸震惊地望着她，许久都未曾眨眼。
对此，昭歌不觉得意外，放好雪夜，撑住斩妖剑站起来，一步步行至他跟前。
“陆……陆昭歌？！”楼祺匆匆召回流散的灵力，藏起符纸，惊疑打量她，磕磕绊绊道，“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
昭歌启开被血包裹的唇齿，“没想到我会回来吗？”
她轻挥斩妖剑，潜伏的剑灵行出，庞大的阴影拔地而起，霎时覆盖了楼祺。
他举目眺望，倒退数步跌坐在地：“斩妖……剑灵？”
昭歌冷笑着朝他走了一步：“怕了吗？”
“你，你想做什么！”楼祺抬手颤抖着指过来，妄图叫她清醒。
昭歌眸中绽开一片森寒：“我想，杀了你。”
“你敢！”
“昭歌！”
一声威胁，一声呼唤，两相交叠，彼此都有点听不清，昭歌环顾过去，见废墟后匆匆赶来一行人，都是熟悉的面目，见了她，倒像见了鬼，一个个只顾愣在那里静止不动。
只有一人从中跑出，道：“昭歌！”
声音已然染了哭腔。
昭歌才看清，来的居然是尹惊舞。
“小舞……？”她如梦初醒，斩妖剑嘭地掉落在地。
尹惊舞还未走近她，面上的欣喜便急速凝结，化作惨白，泪水也汹涌而下。
昭歌愣道：“怎么哭了？”
想走过去，沉重的身体反而不受控地摔向后方。
即将以头抢地时，尹惊舞扑过来抱住了她。
那刻，昭歌终于笑了出来。真好，在她倒下时，至少还有人能接住她。
“小舞，别让我睡太久，记得，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