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问：“从出口买卖凡人女子的，这么多年，一直是你们帮的人？”
廖勇避开她灼人的眼神，垂下头道：“之前……是，近几年被青杀帮占了，我们只有暗集的地盘而已。”
“真的？”昭歌朝他行了一步。
廖勇额边起了汗：“事到如今，我没必要撒谎。”
雪夜道：“昭歌，你是怀疑这种丧心病狂的交易，也是七十年前，况英为了让黑巾帮看守扶桑枝，许他们做的？”
这太骇人了，昭歌往天梯上猛冲一段，慢下来扶腰喘了会儿，道：“若他们不做此交易，紫月城的妖不会知晓永平城内有凡人。”
那或许直到今天，两城也是隔绝的，引妖邪入永平根本实施不了。
“再往前想，说不准暗河下游出口，同样是况英先发现的。”昭歌一句话，让身后紧追的三人震悚不已。
她发现那出口，告诉给黑巾帮，引诱他们向紫月城卖凡人，让妖邪发觉永平城的存在，才让今时的兰蕙他们，成功引妖邪攻进了城。
兰蕙迟疑道：“这么说，她绸缪已久，我们被她算计了？”
说完又噤了声。
不，况英算计的，是眼下城内死掉的那些人，不是他们。
从四年前，父亲让她找黑巾帮开始，她常暗自窃喜，她一家也是被况英选中的人，有朝一日劫难来临，城中大部分人都会死，只有她与廖家后人能靠况英留的消息，登天梯活下来。
多幸运啊，况英甚至都没把真相告诉陆昭歌，让她天真地以为棺中所书皆是真言，就这么做了协助他们去往华阳国的垫脚石。
昭歌道：“她表面让我带你们上天梯救你们出去，暗中却又让你们引妖邪进来屠杀存余百姓，以万人，保百人，实在是叫人猜不透。”
兰蕙道：“有何猜不透，她必然是知晓你心慈手软，舍不下那些百姓，但又明知，你没能力带所有人去华阳国，所以替你做了决定。”
“与其大家苦苦挣扎，一同等死，不如舍掉一部分，至少还能救点人。”
雪夜没有被她绕进去：“她做此举，是为了转移华阳国的视线，替咱们的行动遮掩，可她如何知道我们上天梯时，华阳国必有异动？”
他们来这一路，危机四伏，可天上的异动，仅有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怪异黑洞，甚至都没有伤到他们，既如此，哪还需要特地放妖邪袭城？
兰蕙与廖勇相视一眼，都选择维护况英：“况前辈的卦象不会有错，兴许是我们还不知道，毕竟，咱们并未完全上去。”
“是吗？”昭歌反声道。
这样僵在半空你来我往胡乱猜测，压根无解。
身后有百姓看不下去了，小心道：“你们非要在这里争论吗？别忘了脚下可是高空。”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是说话的地方，再拖下去，我们没力气往上走了。”
“求求你们了，大家都冻得撑不住了。”
昭歌叹了口气，向他们道：“走吧。”
抬脚时，不知为何，脚踝猛地一崴，她浑身皮肉收紧，顿了顿继续往上走去。
已至绝路，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有异，她也没选择了。
兰蕙待她走了，拍拍裙子打算启程，手忽被廖勇抓住。
回头，他正定定望着她。
过了不久，她徐徐回握他，道：“走吧。”
话语依然昂扬，可他们心里的底气，全然不似之前充足了。
一行人继续走了小半个时辰，像爬完一座看不到顶的山峰，见到云层后冒出蒙蒙的一线黄天时，积累的喜悦疲乏才汹涌而出。
有人指过去：“看上面，咱们快到了！”
后方立时提醒：“小声点，别忘了那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华阳国。可华阳国内究竟有多凶险奇异，他们又不知道。
只有昭歌与雪夜，离天梯顶端越近，越愁容满面，心弦紧绷。
历经千辛万苦，才把这些人带到出口，他们不希望上去后，等待他们的会是闪亮的屠刀，蛰伏的华阳国人。
“大家记住，一会儿我们先行上去，你们听到我们的哨音再上来，动静小点，注意脚下，若从这里掉下去，神仙也难救。”
等众人尽数回应，忐忑等待时，昭歌走上最后几级台阶。
天梯尽头只有微光，被云掩映着，露出一块昏黄的不清晰的天，昭歌有种直觉，上去之后，会是陆地。
雪夜凝神听了会儿，道：“上面有风声，风里有沙砾滚动，没有别的声响，我来时看到华阳国四周是片荒漠，或许我们会到那。”
迎上昭歌深邃的眸光，他方想起自己说漏嘴了。
不过昭歌说过会等他的解释，并未多言，道：“我先去，你后来。”
“你身上有血，”雪夜制止了她的动作，“上面若有妖，会闻到，我来吧。”
语毕他爬上去，身躯迅速没入云层里。
云后，整个世界满是飞扬的尘沙，天地失了界线，雾沉沉看不清身处何地，雪夜在沙层上站定，往四周望去，目力所知之处，荒凉毕现，什么都没有。
似个风与沙组成的国度。
而那股熟悉的，巨石盖顶的强烈压迫感，又一点点爬上身，他缓缓吸气，肺部随之紧缩。
没看多久，昭歌也上来了，被这场景惊得愣了好一会儿。
“我怎么觉着，此地还不如永平城。”她哑然环顾，确认他们踏上了不毛之地。
遍地黄沙，风卷残云，没有土地绿植，草都寻不到半根，仰头瞅不清天在哪里，这种地方，况英是想让他们来开荒不成？
雪夜不想打击她，更不想下方的百姓失望，道：“往前走走吧，这里很空旷，有转机也说不定。”
“你没觉得，上来后有点不舒服吗？”昭歌捂住胸口，“我莫名喘不上来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心底的不安溢满了。
况英明显藏了什么事没让她知道。
会是什么？
雪夜道：“我也是，叫他们都当心点，尤其是那些孩子。”
哨音响起，众人相互扶持着，从下方鱼贯而出。
须臾，所有人都平安出来了。
几百人在黄沙中面面相觑。
“这里，是华阳国啊？”
有人咳嗽一阵，走到昭歌雪夜身边：“你二位莫不是在耍我们，这像有人的样子吗？”
昭歌抓起一把沙子慢慢往地上扬尽：“没走错，这里便是华阳国，你们头顶的天是华阳国的地，他们困了你们上百年，至于他们应该还在别处，你们想必能感受到，这个地方比永平全城大得多，不止眼前这一隅之地。”
比起各怀心事的这些人，兰蕙显得格外高兴，在周围绕了几圈问道：“凡间在哪里？”
昭歌道：“在外头，不远了。”
兰蕙握住她手，神态仿佛吃到糖的幼童：“带我出去好吗，我想去凡间看看。”
昭歌心间一时复杂难言，道：“好。”
她不能把她扔在这里，一切只能等到凡间再解决了。
半刻后，雪夜探路归来：“我找过了，东边有水声。”
左右寻不到方向，大风怒号，所有人依偎在一起，朝着那边行去。
遍地除了风声听不到其他，没遇到想象中的埋伏，不知是好是坏，昭歌忧心忡忡回顾后面跟的队伍，瞧兰蕙与廖勇的脸越来越白。
他们在永平常年不见阳光，皮肤本就白得吓人，此刻更是添了一层灰，昭歌诧异道：“你们怎么了？”
兰蕙还撑得住，廖勇捂住脖子，率先倒了下去。
紧接着，原本站立的众人连续跪倒在地，痛苦地低吟起来：“救命啊——救救我！”
昭歌慌乱冲过去扶了一个又一个，见他们不是掐脖颈便是摁胸口，躯体蜷曲，在地上挣扎，猛然明白他们是窒息了。
到这里后，她与雪夜也有不适，但见众人表现正常，以为只他二人不对，却不想他们会突然发作。
遍地都是蠕动的人，昭歌抱起当中无助爬动的小女孩，手忙脚乱解开她衣裳：“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那孩子掐住她手，痛苦地望着她，头忽地一沉。
昭歌如遭雷击。
“小姑娘，你醒醒，醒醒啊……求你了。”
她晃着女孩，只觉那道闪电从头顶劈进她的躯体，将她整个切开了。
抬眸望去，方才还在挣扎的一地人，渐渐都僵直不动。
兰蕙撑着瘫软的身子，挨个去号他们的脉，热泪瞬间盈眶：“死了。”
她扭头扑进雪夜怀里瑟瑟发抖：“救救我。”
雪夜后知后觉，朝昭歌喊道：“这里的空气有问题！快带他们回去！”
满地尸首间，唯有一个婴孩还在挥动小手稚嫩啼哭，昭歌爬过去，捞起他往天梯入口冲去。
雪夜抱起兰蕙：“你别怕，我先带你回去，我们会有办法的！”
“我不走！”兰蕙环住他决绝哭喊，泪水迅速沁湿他的衣襟，“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了。”
雪夜撑不住，颓然跪了下去：“兰蕙……”
兰蕙头抵在他肩上，哀声道：“骗子，都是骗子，我不回去，我爹临终前让我一定要出去，你带我去凡间看一眼，好不好？”
“可是你。”
“你还不明白吗？”兰蕙睁开鲜红的一双眼，绽出凄凉的笑，“我们全是被算计的。”
“她根本没给我们留什么生路。”
雪夜怔了怔，泪如雨下，“不会的。”
兰蕙道：“想不到，我那么厌憎被人操控摆布，最终还是没逃过，雪夜，你别怨我，我害了那些人，只是想活下去而已，等我死了，带我出去好吗？我不想葬在这个阴沉沉的鬼地方，这里，没有阳光。”
雪夜抬头，见昭歌像个鬼魂般从风沙深处缓慢飘过来。
她怀中抱的婴儿，也没了声息。
“昭歌？”
昭歌呆望着他，眼神虚无，忽地瘫倒下去摔在沙地里，咳出一口血。
“这里的空气，对他们是有毒的。”她盖好那幼孩尸体，微声喃喃。
雪夜又惊又疑，道：“那况英为何还要让我们来，她不知道？”
昭歌沙哑笑道：“她能留下这条路，必定是带人来试验过，是知道的。”
“那她……”
“她是故意的。”
昨夜，她尚信誓旦旦说况英是名门之后，捉妖界前辈，总不会算计她的，此刻只觉自己可笑至极，什么登天梯上华阳国，方可解救永平百姓，况英打从一开始，便没想让城中任何一人活下去。
“为什么？”兰蕙扯住她衣服匍匐过来，竭力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既是问她，也是在为旁边这遍地的尸首，质问七十年前的况英。
他们那么信任她，她却亲手把他们尽数送上了绝路。
昭歌扶住她，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我想，你们这些永平百姓，便是我苦苦寻找的，书妖元佑的命源。”
雪夜愕然。
方觉元佑此妖，比他想的恶毒得多。
命源不除，他不会死，捉妖界中人想杀他，只能先杀掉城中这数万凡人，于坚守正道的捉妖师而言，此局无解。
为救书外凡间受苦的百姓，而杀死书中同样无辜受难的凡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谁能取舍得下？
“这一切，是况英为了降服元佑设下的局，时隔这么多年，终是借我之手完成了。”
昭歌哭着摊开血淋淋的双手，这次，她真正算是满手血腥。
“原来，关键点是我们啊，那我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
兰蕙凄厉发问，不知该问谁，倒在地上放声大笑：“我们被囚在此，本以为得见曙光，可以重获自由，到头来，却是可以随便牺牲的棋子？”
数万人就这么死了。迟来七十年的真相，是这般丑陋不堪，笑了会儿，她唇边溢出血来。
雪夜揽起她，动手欲擦，兰蕙轻轻别开脸：“没用的，我打小为我父亲试药，身体有一定的抗毒抗药性，但也撑不了多久。”
“能知晓原委，我不亏，至少不会像他们一样，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可是啊，太难过了，心像要裂了。
她勉强撑着坐起来，望向身边木然的两人：“还没出去呢，你们哭什么？”
“是我害死了你们。”昭歌满腔悲凉。
兰蕙虚弱笑道：“陆昭歌，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他们的死不是你害的，你亦是棋子，况英利用你除掉我们，这在外头的凡人看来，你是立了大功吧？”
命源死，元佑命不久矣，在凡界看来，她确是除书妖的主力功臣。
“可是她把这数万条人命，全压在你身上了，明知你良善，她还要诛你的心，你又为何要痛苦自责，她布局时可从未想过你。”
昭歌心间如山石崩裂，是啊，她一直以来的信仰坍塌了，绝望，自责，愧疚，也有不甘和怨愤，况英是况家人啊，她如此坚信尊敬的前辈，却给了她这个后人一记永生难忘的重创。
兰蕙道：“我也恨她，不过想到我们终有一死，又没那么恨了，谁叫我们，要生在永平城呢。”
天下之大，谁会知晓书里还困着他们这样一群人，谁会在意他们，并为他们的死亡而感伤？
“别说了，”雪夜背起兰蕙，“我们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然而面对地上黑压压的尸体，昭歌怎么也抬不起脚。
她怎能再次丢下这些可怜的人，让他们曝尸荒漠？
“昭歌？”
昭歌道：“等我会儿。”
徒手在地上挖下几个坑，将四五个孩子掩埋了，昭歌往四周洒上一串血迹，方对雪夜道：“走。”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华阳国的书门从这里出去，等彻底收服元佑，她还会回来的。
最难的选择，况英已帮她做了决定，但书中剩余的百姓，她仍有机会去救。
陆昭歌，你不能倒。
东行数里，眼前场景没有变化，只幽微的水声渐行渐响。
兰蕙在雪夜背上呓语，不断叫着爹娘，直至昏迷。
昭歌听得心酸，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
她的气息极微弱了，随时都可能丧命，可他们还出不去。
雪夜道：“况英既然骗了我们，那这书门，会在华阳都城中吗？”
真正的绝望，莫过于给了他们最大的希望，又亲手打破它。昭歌叹道：“都到这里了，去了便知，现下只能赌一把。”
“赌？”
“赌我猜得不错，永平全城百姓是元佑命源，他们逝世，元佑必受重创，那书外影城内的庞统领他们，就有得胜的机会了，他们若胜了，咱们也可能活命。”
提起况英，雪夜心有余悸，身为捉妖界名门况家后人，她在死前布下这么大一盘棋，到底是如何狠下心的。
“你说她在城中那半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问。
昭歌想起况英棺中所书，再结合之前问的陈阿婆等人对她的描述，况英的形象，在她心间一点点清晰起来。
经历了什么？
七十多年前，况英与她的两个师兄，三个况家仅剩的后人不知何故进了书来，欲除掉元佑与玄冥这两个祸世孽妖，一报家恨，二报国仇。
初时，他们照她先前所走的路，穿越层层时空进了百叶城。
当年的百叶人妖同住，人被视作草木牲口，随时供妖邪食用践踏，为所欲为，他们见此惨状，开始在城中散布真相，劝慰百姓随他们一同反抗，并暗中寻找去华阳国的路径，为此发现了永平城，秘密开出湖心地道。
想叫醒这群被压迫已久的人，谈何容易，大半年后，他们才组织起一批人，可这次来之不易的反动，很快被妖邪平定，他们只好带着人迁出百叶，此举惹怒华阳国，况月寻况羡二人被华阳国的人当场斩杀，死前甚至没做反抗，况英逃离了，但半途被擒，被卖到了紫月城的二十四桥。
兴许，逃走时，她目睹了两位师兄的死状。
在二十四桥，她遭那老猴妖砍去一臂，重伤之下从地道逃到了永平城。
入永平后，里头的状况，大概让况英吃惊许久，城中居然没有妖邪，百姓们兀自安居乐业，日子平宁，井然有序，全然不似百叶城水深火热。
越是这样，越显得怪异，经过多番探查，凭借对元佑玄冥二妖的了解，况英大概猜到，这全城百姓便是他们的命源，是杀他们的关窍。
这叫她如何下得去手？
见证过紫月城人市的残忍程度，她对这些不知情的永平百姓生满了怜悯，更何况这些人在她性命垂危时救了她，照顾着她，邻里温情，甚至叫她生出了家的错觉。
幸得入永平，受人庇佑，苟延残喘。
永平类余故乡。
这些话不是假的，皆是她当年真情所感。
她在家门前望着街道那些日子，也并非是在发呆，而是在看着街上的贩夫走卒，来往行人。
风和日暖，年迈的夫妻搀扶同游，母亲携子欢笑经过，稚童相互追逐嬉戏，一群姑娘簇拥在卖花担前，笑着给好友互赠一枝簪花。
面对此情此景，她哪能忍心杀死这些人呢？
于是起卦排盘，决定窥探天意，察看永平命数。
她算到永平的帮派会在七十年后占城，也算到那之前会有捉妖界后人凑巧进来。
帮派占城，对向来安稳的永平是场大动乱。
况英更知晓元佑不除，书门外的中原百姓必遭劫难，便在百般纠结中，下决心舍弃永平城百姓。
自然，不是她杀，而是在七十年后，借那个捉妖界后人之手去做。
她舍不得这些百姓，但七十年，至少三四代了，城里活的会是他们后人的后人，反正她见不到，也就能狠得下心了。
此后，一场大局在各处铺陈开。
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大抵是做了这些事。
先开天梯，借带来的扶桑枝潜入华阳国，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再留下半段天梯，回到永平，进入暗集找到廖家人，帮他们灭了朝风帮，寻到暗河下游出口，交由他们把持，助其迅速崛起，以此来取得他们信任，再告知他们，永平七十年后会有一场无人生还的劫难，她有门路可以帮他们的后人逃出生天，只求他们世代看守扶桑枝，以及，在那个捉妖界后人上天梯时，引妖邪入城，杀掉城内余下百姓。
另一边，她在棺中书好了去华阳国的路径，用来日诱导那个捉妖界后人跟着她的安排走，这样，她的坟墓需人看守，而兰蕙家世代行医，永平医者为大，哪怕生了战乱，她家也是最可能活得长久的家族，于是同样接近兰蕙家，以报恩为由，告诉她家祖辈七十年后的动乱，好让她家后人盯着城内动向，等那个捉妖界中人出现，便带他，去她的墓地。
妖邪入永平城，能杀掉大部分百姓，那些侥幸活命，登上天梯到达华阳国的人，不管有多少，也同样必死无疑。
这样前路后路堵死，元佑的命源就除得差不多了。
那个捉妖界后人得知真相后，应是可以理解她的，大家皆是捉妖师，入书都为除书妖解救众生，杀命源这事，总要有人下得去手的。
至于这个后人，被迫背负上永平数万条人命后会作何感想，还能不能活得下去，那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了。
廖家与兰蕙家自以为掌握天机，多年来将况英的话奉为圭臬，专心在城中等候，以为能凭此活下来，到头来，他们与自己，都是被算计的一环。
又该去怪谁呢？
昭歌想不出答案。
况英舍不得七十年前的百姓，如今，她进来了，若况英不做此局，她自问也同样不忍心对城内百姓下手，那后面再进来一人呢？会咬牙除掉永平全城人吗？
从元佑将这批人定为自己命源那刻，这便是一道无解的题。
救书中人，还是救书外人？
凡间百姓众多，可书内这十数万百姓便该死吗？
不，该死的只有元佑，与那些丧心病狂的华阳国人。
道完一切，雪夜顿住了脚。
昭歌瞧他静默不动，问：“怎么了？”
雪夜闭了闭眼，泪水滴落下去。
昭歌过去探探兰蕙的鼻息，发觉她不知何时已然断了气。
风渐息，头顶透下刺眼的白光，照得周围恍恍惚惚，似随时会跌破的梦境。
“我们，能带她出去的对吧？”雪夜道。
昭歌道：“对。”
死也要带她出去。
循着水声往前走了走，地上显出一条极窄的小河，不知何为，见到河水那刻，四面忽然腾起大片浓黑的雾，雾中有噔噔的，类似铁蹄般的声音若隐若现。
“有人来了，昭歌，快回来。”
仅仅一瞬，两人之间便被雾气笼罩，看不清彼此身影。
昭歌伸出的手，也在这时摸到了黑雾中潜藏的，冰冷的盔甲。
廖勇避开她灼人的眼神，垂下头道：“之前……是，近几年被青杀帮占了，我们只有暗集的地盘而已。”
“真的？”昭歌朝他行了一步。
廖勇额边起了汗：“事到如今，我没必要撒谎。”
雪夜道：“昭歌，你是怀疑这种丧心病狂的交易，也是七十年前，况英为了让黑巾帮看守扶桑枝，许他们做的？”
这太骇人了，昭歌往天梯上猛冲一段，慢下来扶腰喘了会儿，道：“若他们不做此交易，紫月城的妖不会知晓永平城内有凡人。”
那或许直到今天，两城也是隔绝的，引妖邪入永平根本实施不了。
“再往前想，说不准暗河下游出口，同样是况英先发现的。”昭歌一句话，让身后紧追的三人震悚不已。
她发现那出口，告诉给黑巾帮，引诱他们向紫月城卖凡人，让妖邪发觉永平城的存在，才让今时的兰蕙他们，成功引妖邪攻进了城。
兰蕙迟疑道：“这么说，她绸缪已久，我们被她算计了？”
说完又噤了声。
不，况英算计的，是眼下城内死掉的那些人，不是他们。
从四年前，父亲让她找黑巾帮开始，她常暗自窃喜，她一家也是被况英选中的人，有朝一日劫难来临，城中大部分人都会死，只有她与廖家后人能靠况英留的消息，登天梯活下来。
多幸运啊，况英甚至都没把真相告诉陆昭歌，让她天真地以为棺中所书皆是真言，就这么做了协助他们去往华阳国的垫脚石。
昭歌道：“她表面让我带你们上天梯救你们出去，暗中却又让你们引妖邪进来屠杀存余百姓，以万人，保百人，实在是叫人猜不透。”
兰蕙道：“有何猜不透，她必然是知晓你心慈手软，舍不下那些百姓，但又明知，你没能力带所有人去华阳国，所以替你做了决定。”
“与其大家苦苦挣扎，一同等死，不如舍掉一部分，至少还能救点人。”
雪夜没有被她绕进去：“她做此举，是为了转移华阳国的视线，替咱们的行动遮掩，可她如何知道我们上天梯时，华阳国必有异动？”
他们来这一路，危机四伏，可天上的异动，仅有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怪异黑洞，甚至都没有伤到他们，既如此，哪还需要特地放妖邪袭城？
兰蕙与廖勇相视一眼，都选择维护况英：“况前辈的卦象不会有错，兴许是我们还不知道，毕竟，咱们并未完全上去。”
“是吗？”昭歌反声道。
这样僵在半空你来我往胡乱猜测，压根无解。
身后有百姓看不下去了，小心道：“你们非要在这里争论吗？别忘了脚下可是高空。”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是说话的地方，再拖下去，我们没力气往上走了。”
“求求你们了，大家都冻得撑不住了。”
昭歌叹了口气，向他们道：“走吧。”
抬脚时，不知为何，脚踝猛地一崴，她浑身皮肉收紧，顿了顿继续往上走去。
已至绝路，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有异，她也没选择了。
兰蕙待她走了，拍拍裙子打算启程，手忽被廖勇抓住。
回头，他正定定望着她。
过了不久，她徐徐回握他，道：“走吧。”
话语依然昂扬，可他们心里的底气，全然不似之前充足了。
一行人继续走了小半个时辰，像爬完一座看不到顶的山峰，见到云层后冒出蒙蒙的一线黄天时，积累的喜悦疲乏才汹涌而出。
有人指过去：“看上面，咱们快到了！”
后方立时提醒：“小声点，别忘了那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华阳国。可华阳国内究竟有多凶险奇异，他们又不知道。
只有昭歌与雪夜，离天梯顶端越近，越愁容满面，心弦紧绷。
历经千辛万苦，才把这些人带到出口，他们不希望上去后，等待他们的会是闪亮的屠刀，蛰伏的华阳国人。
“大家记住，一会儿我们先行上去，你们听到我们的哨音再上来，动静小点，注意脚下，若从这里掉下去，神仙也难救。”
等众人尽数回应，忐忑等待时，昭歌走上最后几级台阶。
天梯尽头只有微光，被云掩映着，露出一块昏黄的不清晰的天，昭歌有种直觉，上去之后，会是陆地。
雪夜凝神听了会儿，道：“上面有风声，风里有沙砾滚动，没有别的声响，我来时看到华阳国四周是片荒漠，或许我们会到那。”
迎上昭歌深邃的眸光，他方想起自己说漏嘴了。
不过昭歌说过会等他的解释，并未多言，道：“我先去，你后来。”
“你身上有血，”雪夜制止了她的动作，“上面若有妖，会闻到，我来吧。”
语毕他爬上去，身躯迅速没入云层里。
云后，整个世界满是飞扬的尘沙，天地失了界线，雾沉沉看不清身处何地，雪夜在沙层上站定，往四周望去，目力所知之处，荒凉毕现，什么都没有。
似个风与沙组成的国度。
而那股熟悉的，巨石盖顶的强烈压迫感，又一点点爬上身，他缓缓吸气，肺部随之紧缩。
没看多久，昭歌也上来了，被这场景惊得愣了好一会儿。
“我怎么觉着，此地还不如永平城。”她哑然环顾，确认他们踏上了不毛之地。
遍地黄沙，风卷残云，没有土地绿植，草都寻不到半根，仰头瞅不清天在哪里，这种地方，况英是想让他们来开荒不成？
雪夜不想打击她，更不想下方的百姓失望，道：“往前走走吧，这里很空旷，有转机也说不定。”
“你没觉得，上来后有点不舒服吗？”昭歌捂住胸口，“我莫名喘不上来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心底的不安溢满了。
况英明显藏了什么事没让她知道。
会是什么？
雪夜道：“我也是，叫他们都当心点，尤其是那些孩子。”
哨音响起，众人相互扶持着，从下方鱼贯而出。
须臾，所有人都平安出来了。
几百人在黄沙中面面相觑。
“这里，是华阳国啊？”
有人咳嗽一阵，走到昭歌雪夜身边：“你二位莫不是在耍我们，这像有人的样子吗？”
昭歌抓起一把沙子慢慢往地上扬尽：“没走错，这里便是华阳国，你们头顶的天是华阳国的地，他们困了你们上百年，至于他们应该还在别处，你们想必能感受到，这个地方比永平全城大得多，不止眼前这一隅之地。”
比起各怀心事的这些人，兰蕙显得格外高兴，在周围绕了几圈问道：“凡间在哪里？”
昭歌道：“在外头，不远了。”
兰蕙握住她手，神态仿佛吃到糖的幼童：“带我出去好吗，我想去凡间看看。”
昭歌心间一时复杂难言，道：“好。”
她不能把她扔在这里，一切只能等到凡间再解决了。
半刻后，雪夜探路归来：“我找过了，东边有水声。”
左右寻不到方向，大风怒号，所有人依偎在一起，朝着那边行去。
遍地除了风声听不到其他，没遇到想象中的埋伏，不知是好是坏，昭歌忧心忡忡回顾后面跟的队伍，瞧兰蕙与廖勇的脸越来越白。
他们在永平常年不见阳光，皮肤本就白得吓人，此刻更是添了一层灰，昭歌诧异道：“你们怎么了？”
兰蕙还撑得住，廖勇捂住脖子，率先倒了下去。
紧接着，原本站立的众人连续跪倒在地，痛苦地低吟起来：“救命啊——救救我！”
昭歌慌乱冲过去扶了一个又一个，见他们不是掐脖颈便是摁胸口，躯体蜷曲，在地上挣扎，猛然明白他们是窒息了。
到这里后，她与雪夜也有不适，但见众人表现正常，以为只他二人不对，却不想他们会突然发作。
遍地都是蠕动的人，昭歌抱起当中无助爬动的小女孩，手忙脚乱解开她衣裳：“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那孩子掐住她手，痛苦地望着她，头忽地一沉。
昭歌如遭雷击。
“小姑娘，你醒醒，醒醒啊……求你了。”
她晃着女孩，只觉那道闪电从头顶劈进她的躯体，将她整个切开了。
抬眸望去，方才还在挣扎的一地人，渐渐都僵直不动。
兰蕙撑着瘫软的身子，挨个去号他们的脉，热泪瞬间盈眶：“死了。”
她扭头扑进雪夜怀里瑟瑟发抖：“救救我。”
雪夜后知后觉，朝昭歌喊道：“这里的空气有问题！快带他们回去！”
满地尸首间，唯有一个婴孩还在挥动小手稚嫩啼哭，昭歌爬过去，捞起他往天梯入口冲去。
雪夜抱起兰蕙：“你别怕，我先带你回去，我们会有办法的！”
“我不走！”兰蕙环住他决绝哭喊，泪水迅速沁湿他的衣襟，“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了。”
雪夜撑不住，颓然跪了下去：“兰蕙……”
兰蕙头抵在他肩上，哀声道：“骗子，都是骗子，我不回去，我爹临终前让我一定要出去，你带我去凡间看一眼，好不好？”
“可是你。”
“你还不明白吗？”兰蕙睁开鲜红的一双眼，绽出凄凉的笑，“我们全是被算计的。”
“她根本没给我们留什么生路。”
雪夜怔了怔，泪如雨下，“不会的。”
兰蕙道：“想不到，我那么厌憎被人操控摆布，最终还是没逃过，雪夜，你别怨我，我害了那些人，只是想活下去而已，等我死了，带我出去好吗？我不想葬在这个阴沉沉的鬼地方，这里，没有阳光。”
雪夜抬头，见昭歌像个鬼魂般从风沙深处缓慢飘过来。
她怀中抱的婴儿，也没了声息。
“昭歌？”
昭歌呆望着他，眼神虚无，忽地瘫倒下去摔在沙地里，咳出一口血。
“这里的空气，对他们是有毒的。”她盖好那幼孩尸体，微声喃喃。
雪夜又惊又疑，道：“那况英为何还要让我们来，她不知道？”
昭歌沙哑笑道：“她能留下这条路，必定是带人来试验过，是知道的。”
“那她……”
“她是故意的。”
昨夜，她尚信誓旦旦说况英是名门之后，捉妖界前辈，总不会算计她的，此刻只觉自己可笑至极，什么登天梯上华阳国，方可解救永平百姓，况英打从一开始，便没想让城中任何一人活下去。
“为什么？”兰蕙扯住她衣服匍匐过来，竭力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既是问她，也是在为旁边这遍地的尸首，质问七十年前的况英。
他们那么信任她，她却亲手把他们尽数送上了绝路。
昭歌扶住她，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我想，你们这些永平百姓，便是我苦苦寻找的，书妖元佑的命源。”
雪夜愕然。
方觉元佑此妖，比他想的恶毒得多。
命源不除，他不会死，捉妖界中人想杀他，只能先杀掉城中这数万凡人，于坚守正道的捉妖师而言，此局无解。
为救书外凡间受苦的百姓，而杀死书中同样无辜受难的凡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谁能取舍得下？
“这一切，是况英为了降服元佑设下的局，时隔这么多年，终是借我之手完成了。”
昭歌哭着摊开血淋淋的双手，这次，她真正算是满手血腥。
“原来，关键点是我们啊，那我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
兰蕙凄厉发问，不知该问谁，倒在地上放声大笑：“我们被囚在此，本以为得见曙光，可以重获自由，到头来，却是可以随便牺牲的棋子？”
数万人就这么死了。迟来七十年的真相，是这般丑陋不堪，笑了会儿，她唇边溢出血来。
雪夜揽起她，动手欲擦，兰蕙轻轻别开脸：“没用的，我打小为我父亲试药，身体有一定的抗毒抗药性，但也撑不了多久。”
“能知晓原委，我不亏，至少不会像他们一样，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可是啊，太难过了，心像要裂了。
她勉强撑着坐起来，望向身边木然的两人：“还没出去呢，你们哭什么？”
“是我害死了你们。”昭歌满腔悲凉。
兰蕙虚弱笑道：“陆昭歌，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他们的死不是你害的，你亦是棋子，况英利用你除掉我们，这在外头的凡人看来，你是立了大功吧？”
命源死，元佑命不久矣，在凡界看来，她确是除书妖的主力功臣。
“可是她把这数万条人命，全压在你身上了，明知你良善，她还要诛你的心，你又为何要痛苦自责，她布局时可从未想过你。”
昭歌心间如山石崩裂，是啊，她一直以来的信仰坍塌了，绝望，自责，愧疚，也有不甘和怨愤，况英是况家人啊，她如此坚信尊敬的前辈，却给了她这个后人一记永生难忘的重创。
兰蕙道：“我也恨她，不过想到我们终有一死，又没那么恨了，谁叫我们，要生在永平城呢。”
天下之大，谁会知晓书里还困着他们这样一群人，谁会在意他们，并为他们的死亡而感伤？
“别说了，”雪夜背起兰蕙，“我们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然而面对地上黑压压的尸体，昭歌怎么也抬不起脚。
她怎能再次丢下这些可怜的人，让他们曝尸荒漠？
“昭歌？”
昭歌道：“等我会儿。”
徒手在地上挖下几个坑，将四五个孩子掩埋了，昭歌往四周洒上一串血迹，方对雪夜道：“走。”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华阳国的书门从这里出去，等彻底收服元佑，她还会回来的。
最难的选择，况英已帮她做了决定，但书中剩余的百姓，她仍有机会去救。
陆昭歌，你不能倒。
东行数里，眼前场景没有变化，只幽微的水声渐行渐响。
兰蕙在雪夜背上呓语，不断叫着爹娘，直至昏迷。
昭歌听得心酸，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
她的气息极微弱了，随时都可能丧命，可他们还出不去。
雪夜道：“况英既然骗了我们，那这书门，会在华阳都城中吗？”
真正的绝望，莫过于给了他们最大的希望，又亲手打破它。昭歌叹道：“都到这里了，去了便知，现下只能赌一把。”
“赌？”
“赌我猜得不错，永平全城百姓是元佑命源，他们逝世，元佑必受重创，那书外影城内的庞统领他们，就有得胜的机会了，他们若胜了，咱们也可能活命。”
提起况英，雪夜心有余悸，身为捉妖界名门况家后人，她在死前布下这么大一盘棋，到底是如何狠下心的。
“你说她在城中那半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他问。
昭歌想起况英棺中所书，再结合之前问的陈阿婆等人对她的描述，况英的形象，在她心间一点点清晰起来。
经历了什么？
七十多年前，况英与她的两个师兄，三个况家仅剩的后人不知何故进了书来，欲除掉元佑与玄冥这两个祸世孽妖，一报家恨，二报国仇。
初时，他们照她先前所走的路，穿越层层时空进了百叶城。
当年的百叶人妖同住，人被视作草木牲口，随时供妖邪食用践踏，为所欲为，他们见此惨状，开始在城中散布真相，劝慰百姓随他们一同反抗，并暗中寻找去华阳国的路径，为此发现了永平城，秘密开出湖心地道。
想叫醒这群被压迫已久的人，谈何容易，大半年后，他们才组织起一批人，可这次来之不易的反动，很快被妖邪平定，他们只好带着人迁出百叶，此举惹怒华阳国，况月寻况羡二人被华阳国的人当场斩杀，死前甚至没做反抗，况英逃离了，但半途被擒，被卖到了紫月城的二十四桥。
兴许，逃走时，她目睹了两位师兄的死状。
在二十四桥，她遭那老猴妖砍去一臂，重伤之下从地道逃到了永平城。
入永平后，里头的状况，大概让况英吃惊许久，城中居然没有妖邪，百姓们兀自安居乐业，日子平宁，井然有序，全然不似百叶城水深火热。
越是这样，越显得怪异，经过多番探查，凭借对元佑玄冥二妖的了解，况英大概猜到，这全城百姓便是他们的命源，是杀他们的关窍。
这叫她如何下得去手？
见证过紫月城人市的残忍程度，她对这些不知情的永平百姓生满了怜悯，更何况这些人在她性命垂危时救了她，照顾着她，邻里温情，甚至叫她生出了家的错觉。
幸得入永平，受人庇佑，苟延残喘。
永平类余故乡。
这些话不是假的，皆是她当年真情所感。
她在家门前望着街道那些日子，也并非是在发呆，而是在看着街上的贩夫走卒，来往行人。
风和日暖，年迈的夫妻搀扶同游，母亲携子欢笑经过，稚童相互追逐嬉戏，一群姑娘簇拥在卖花担前，笑着给好友互赠一枝簪花。
面对此情此景，她哪能忍心杀死这些人呢？
于是起卦排盘，决定窥探天意，察看永平命数。
她算到永平的帮派会在七十年后占城，也算到那之前会有捉妖界后人凑巧进来。
帮派占城，对向来安稳的永平是场大动乱。
况英更知晓元佑不除，书门外的中原百姓必遭劫难，便在百般纠结中，下决心舍弃永平城百姓。
自然，不是她杀，而是在七十年后，借那个捉妖界后人之手去做。
她舍不得这些百姓，但七十年，至少三四代了，城里活的会是他们后人的后人，反正她见不到，也就能狠得下心了。
此后，一场大局在各处铺陈开。
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大抵是做了这些事。
先开天梯，借带来的扶桑枝潜入华阳国，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再留下半段天梯，回到永平，进入暗集找到廖家人，帮他们灭了朝风帮，寻到暗河下游出口，交由他们把持，助其迅速崛起，以此来取得他们信任，再告知他们，永平七十年后会有一场无人生还的劫难，她有门路可以帮他们的后人逃出生天，只求他们世代看守扶桑枝，以及，在那个捉妖界后人上天梯时，引妖邪入城，杀掉城内余下百姓。
另一边，她在棺中书好了去华阳国的路径，用来日诱导那个捉妖界后人跟着她的安排走，这样，她的坟墓需人看守，而兰蕙家世代行医，永平医者为大，哪怕生了战乱，她家也是最可能活得长久的家族，于是同样接近兰蕙家，以报恩为由，告诉她家祖辈七十年后的动乱，好让她家后人盯着城内动向，等那个捉妖界中人出现，便带他，去她的墓地。
妖邪入永平城，能杀掉大部分百姓，那些侥幸活命，登上天梯到达华阳国的人，不管有多少，也同样必死无疑。
这样前路后路堵死，元佑的命源就除得差不多了。
那个捉妖界后人得知真相后，应是可以理解她的，大家皆是捉妖师，入书都为除书妖解救众生，杀命源这事，总要有人下得去手的。
至于这个后人，被迫背负上永平数万条人命后会作何感想，还能不能活得下去，那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了。
廖家与兰蕙家自以为掌握天机，多年来将况英的话奉为圭臬，专心在城中等候，以为能凭此活下来，到头来，他们与自己，都是被算计的一环。
又该去怪谁呢？
昭歌想不出答案。
况英舍不得七十年前的百姓，如今，她进来了，若况英不做此局，她自问也同样不忍心对城内百姓下手，那后面再进来一人呢？会咬牙除掉永平全城人吗？
从元佑将这批人定为自己命源那刻，这便是一道无解的题。
救书中人，还是救书外人？
凡间百姓众多，可书内这十数万百姓便该死吗？
不，该死的只有元佑，与那些丧心病狂的华阳国人。
道完一切，雪夜顿住了脚。
昭歌瞧他静默不动，问：“怎么了？”
雪夜闭了闭眼，泪水滴落下去。
昭歌过去探探兰蕙的鼻息，发觉她不知何时已然断了气。
风渐息，头顶透下刺眼的白光，照得周围恍恍惚惚，似随时会跌破的梦境。
“我们，能带她出去的对吧？”雪夜道。
昭歌道：“对。”
死也要带她出去。
循着水声往前走了走，地上显出一条极窄的小河，不知何为，见到河水那刻，四面忽然腾起大片浓黑的雾，雾中有噔噔的，类似铁蹄般的声音若隐若现。
“有人来了，昭歌，快回来。”
仅仅一瞬，两人之间便被雾气笼罩，看不清彼此身影。
昭歌伸出的手，也在这时摸到了黑雾中潜藏的，冰冷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