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纾走到厨房,掀开锅盖,端过顾嫂切好的面条,下进锅里,又倒进青菜、鸡蛋,调好作料,等到面条软熟,撤火,热腾腾起锅,淡黄的面条上,每碗都卧了个荷包蛋。

    自打被严凝和佳纾救下,顾家母亲便忧心忡忡。担心她俩走后,这顾家族里喝血嚼肉的畜生们是还要找过来。央求二女帮她母女找个暂避的住处。

    母亲自称叫顾嫂,小姑娘单名一个蔷字。二女帮母女俩,带婴孩到山上埋了,又收拾了金银细软,随身衣物,房契地契,锁上门跟着二女回了集市。

    顾嫂极少说话,总是一个人面对墙根,默默垂泪。顾蔷则活泼的全然不似母亲,第二天一早,吵着要跟严凝和佳纾去山上摘枣。

    甫一到家对面的山坡,顾蔷就小跑到家门口,门上的锁已被撬过。严凝推开门,门栓应声而落,顾蔷从她身边‘嗖’得小跑过去,扒着窗户看了会儿。

    “有丢了什么吗?”严凝俯身问。

    “没,没有。”顾蔷嘴上逞强,回铺里就缠着母亲,说服顾嫂托严凝把家里房子并房里物什都卖成白花花的银子。

    佳纾端着盛好的面条,麻利地递到每个人面前,万更山跟在后面分发筷子,递筷子给顾嫂,笑道:“顾家嫂子,今儿大家伙聚在这儿,是为给顾小妹子贺诞辰,您这当妈的,不说两句?”

    顾嫂戳着面条,眉眼间透着迷惘,愣生生地问:“小伙子,你跟这俩姑娘,哪个是两口子啊?”万更山被问的哑口无言,连声说:“顾嫂,你还是快吃,快吃面吧。”

    递筷子给严凝时又凑上前,低声问,“掌柜的,我马姐这头是怎么回事,跌得这么狠?”

    “从认识你我就觉得,”严凝挤眉弄眼,逗弄万更山,“你好像格外关心佳纾,你们又是老相识,直接问她呗。”

    “切,不想告诉我就直说,”万更山作势要夺下筷子,借势凑近严凝耳畔,“我刚问过的,可不许跟她讲。”

    隔了一天清早万更山进货回来,顾蔷上前开门,熬了两宿的万更山恍惚中喃喃说:“啊,打扰,走错了。”拔腿就要走,被佳纾两步冲上前,薅着领子,拽了进来。

    “也就是说,咱又多了俩劳力,”万更山听懂了来龙去脉,晃了圈脑袋,兴奋地说,“可惜是俩女的,要是来俩男的,能帮上不少忙呢?”

    “女的怎么啦?”顾蔷站起身,小手掐着腰,腆着脸说,“谁说我们女的不能干活啦?”

    佳纾看她喜欢,揉着她头上的碎发帮腔道,“就是,我们女的照样干活,再者说,咱们掌柜的还是女的呢,你说是吧,掌柜的。”

    严凝被她们裹挟着,点了点头,顾蔷开心地围着屋子蹦起来。跑到放枣核炭的荆条筐前,扶着筐沿笑开花:“这都是我们女的干的呢!”

    “进货辛苦了,”严凝双眸微抬,轻含笑,莞尔道,“这是顾嫂和顾蔷,往后跟我们一起住。”

    “掌柜的你神了,”万更山带着顾蔷给枣核炭提前打好小包装。半月过去,枣核炭的销量已基本固定下来。除却几家喝的特别费的,只需提前打包好,按时定量给客人送到府上去,“得亏听了你的,没多做存货。”

    “那要不要跟着我,”严凝清点着订金银两,做富人生意,毛利极高,开一次张足够这一家子吃个把月,如今严凝在演武城里,称得上小有家资,“再做点新鲜营生?”

    “成啊,”万更山一拍大腿,顺手揉揉顾蔷的小脑瓜,“柜面那儿,这小鬼就能盯得很好,我正好抽身跟着掌柜的做生意,掌柜的打算作甚?”

    严凝交叠双手,搭在腿上,低声问:“知道烟花吗?”

    万更山摇头,顾蔷也摇头,被两人寄予视线的马佳纾,头更是摇成拨浪鼓。倒是一直沉默的顾嫂,忽然甜甜地笑起来,“这孩子没见过,我知道,是种能看的炮仗。”

    “娘,”顾蔷跑到母亲身前,仰头撒娇:“你何时见过的,怎的不带我?”

    “都是你爹的主意,”顾嫂脸上洋溢着幸福,笑眯眯地说,“你那时还太小,又已经睡了,就没带你。跟着你爹,这些年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呢。”

    “所以说是卖炮仗?”万更山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失望,垂首思索片刻,再抬头,招子雪亮,“掌柜的吃过见过好玩意,您说做什么咱就做什么,我都跟着干就完事了。”

    被这样的信任,严凝说不出的感激,激动地直点头。

    “自己开店,得取个名儿吧,”佳纾动作间,小腹微微隆起,万更山抢着干分给她的活儿,严凝全当没看见,让她多歇息,“叫什么名?”

    “名字我已经定好了,”严凝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些,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切,“叫韩氏花炮坊。”

    “哪个韩?”万更山脱口而出,其他人也纷纷望向严凝,“谁姓韩?”

    “我的救命恩人。”严凝哽咽着说,汗青的一颦一笑又活在她的眼前,走的急切,连他最后长眠在哪儿都不知道,倘若有什么能让严凝还想再见云天晓,那大概就是想问,汗青葬在哪里。

    她想去告诉他,“韩青,咱们的花炮坊,就要开张啦。”

    众人齐心,筹备了半个月,总算赶在月圆前,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爆炸的硝烟中,“韩氏花炮坊”喧哗热烈的开市了。

    爆竹每个时辰燃一挂,从早响到晚,入夜,绚烂的“金银花”更是在顾蔷的尖叫中,惊艳了演武城,当晚,城中不少人都没睡好。

    韩氏花炮坊,一炮而红。

    “掌柜这个真的好,”万更山细数着花炮坊的好处,“一不用费脑子宣传,二不用费嘴皮子吆喝,你就站那儿,那人就呼啦啦地涌上来,抢着给你送钱,生怕你不收。”

    虚握空拳,锤锤肩膀,又两手掐腰,拧了拧僵直的脊柱,“就是太费人了。”

    佳纾凑上来帮他松肩膀,万更山吓了一跳,刚要推脱,对上佳纾瞪他,登时萎靡着,任佳纾揉搓。不多时,万更山就来了劲,“还是我马姐这活儿好,赶明儿咱也怀个孩子,啥也不用干,就在那舒舒服服地躺着。”

    佳纾抬腿给了他屁股一脚。

    “你们感情真好,”严凝飞快地把顾嫂剪好的火药捻插进空纸筒,顺口赞叹道。

    顾嫂手背挡着嘴,音量却远大过平时:“我就说他们是两口子吧。”

    “瞎说什么呢,”佳纾端走插好捻的纸筒,下巴一抬,大大方方地说“我俩从小做邻居,我小时候还跟他哥,还一块儿拉扯过他呢。”

    万更山又红透了脸,嗫嚅着:“马姐。”抓起铁锨,搅拌着地上严凝配好的火药原料。

    “那你怎么没跟他哥凑一对儿啊?”顾嫂为着讲闲话,剪完火捻,又来跟佳纾和女儿坐蒲团上,围着矮几灌火药。

    “还不是我家里兄弟要娶媳妇,”佳纾娴熟地用汤匙灌好火药,在案面上磕着纸筒底,将火药敦实,“就图那谈家冲喜许的高彩礼。”又在最顶上薄薄盖了层泥土和石灰的混合粉末,“不瞒顾大嫂你说,我俩那会儿可好了。”

    “你现在说这些,”顾大嫂有样学样,只是做得比佳纾慢了不少,“心里不难受吗?”

    “难受?不难受,都过去了,”佳纾抬头望向严凝,“我是差点死过一次的人了,多亏掌柜姑娘救命,经过生死,别的,都淡了。”

    严凝被她看得,耳尖微微发烫,略微分神,手下计算烟花用材料的式子就多画了两竖。

    “可我哥死了,”万更山失声喊道,双手撑着铁锨柄,哽咽着说,“姐你一夜间不见了人影,我哥去你家里问,你家只说你嫁人了,不肯说出你嫁去了哪里。

    问的次数多了,一去就被打出来。哥日里夜里哭,哭坏了身子,就。”

    屋里人多,死寂无声。

    “你哥真是个好人,”严凝打破了沉默,把拌好的火药用铁桶子装了,放在天平上称好,分份,“看到佳纾头上的疤没?那是她婆家要发卖她,她自己寻死撞出来的。”

    给烧好的瓦筒撞上粗捻,依次摆放在分好的火药堆前:“都是苦命人,互相埋怨有何用?”拍拍万更山的肩膀,指着他脚下的烟花原料,“得挣命才是,更山,干活。”

    自己蹲坐一旁,把单股的棉线三股绕成一股,涂胶裹火药,埋头做起新火捻来。

    相比于枣核炭的暴利,花炮坊只能算是薄利多销。富户买上一打烟花,轰轰烈烈,响亮到三更夜,得半城的红眼。寻常百姓也能来上一挂鞭炮,从大人到孩子,喧嚣热闹。

    自从中秋节炸出了名声,做好了口碑。红白喜事、生子做寿、祭祖入学,不一而足,但凡演武城人能想到的,需得庆贺一番的时候,就自然地迈进韩氏花炮坊。

    往年过了中秋,严家花炮坊就开始三班倒,昼夜不休地备过年的货。现在做韩家花炮坊,严凝自然也不应例外。奈何人手实在不足,严凝这个做掌柜在内,几个人整日忙碌不得闲,铺面仍几近断货。

    加之佳纾身子渐沉,除却铺里卖货,众人一致以为,她已不宜再做花炮,应多歇息才是。铺里都忙着,佳纾哪里歇得住?

    左右大伙儿又都不肯她插手,索性挎起竹篮,给坊上大家采买烹制吃食。

    “掌柜姑娘,我瞅了两天了,”佳纾扔下篮子里的菜肉,兴奋地拉着严凝嚷嚷,“这市上有个新媳妇在被她男人典,我琢磨咱们能收她来做事。”

    “嗯?”忙花眼的严凝如听仙乐,眼睛骤然亮起来,“真假?”

    “我打听过了,她刚被典过一次,才到家半月又被,”佳纾拍着胸脯,挺着孕肚,顾盼生辉,骄傲地说:“信我,这事准有戏。”

    “这事儿我懂,”顾嫂缝补着几人磨破的袖口,细密整齐地针脚,看得严凝十分惭愧,想起自己给云天晓缝的里出外进,疙疙瘩瘩,狗啃过似的衣服,脸颊渐热。

    “孩子她亲叔爷的儿子,就是典妻生的,”眨着眼睛,笑嘻嘻地说,“他家里穷,婆娘又生养,就琢磨了这么个法子。她弟弟生出来之前,我们也动过心思,跟他打听过。”

    落日暝暝映晴空,青霄浓云袅风垂。日光渐影绰绰,和着夕日撒落,点燃晚霞,泻了一地的橘橙。

    暖白染了金黄,彩云鸟影,红烬生辉,亮彻了半壁苍穹,黄昏爬上墙,阴影斑驳,若隐若现,晚风穿林,新月高悬。

    严凝和万更山僵着身子,磨磨蹭蹭地走向女人的丈夫,照着顾嫂教的,机械地背诵,婚龄五年,肚子一直没得动静,是块耕不出来的废土。

    丈夫三代单传,自己妆奁丰厚,为阻止丈夫纳妾,愿出资为丈夫典个肚子留后。

    万更山在胖帮衬着,两个平日里的铁嘴,这会儿讷的像一对儿闷嘴葫芦。

    女人的丈夫倒是热情的紧,先说女人年纪轻,体貌一流,又说女人跟自己生的有儿子,之前典给老秀才两年,“也抱了个大胖小子呢。”

    拉着万更山,“东家你找她你可找对了,腰细胯宽,十足的“宜男相”,典回去管保生仔。”女人低垂着头脸,一声不吭,只在旁人说话时,温顺地垂眼看她的丈夫。

    “这么好的媳妇,怎么舍得典出来的?”万更山瞧着女人情意绵绵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咳,这不是穷嘛,穷男人当裤子,穷女人典肚子,”男人扯过媳妇,一把掀起上衣,揉着她白花花的肚皮,严凝和万更山瞬间别开脸,“她这嘴,在前东家嘴里养叼了。”

    “前儿回来竟问我,‘缸里怎么没有米?’,这不是忘本吗?咱这家里哪有米缸,”把女人推向严凝和万更山,“米,只在那只陶罐子里。”

    “既然才回来,不让她在家多待些日子?”严凝扶着女人,追问道,“孩子不想妈吗?”

    “想?想值几个钱,”男人把烟枪葫芦往鞋底一磕,“她再不出来典,我和儿子都得饿死。”

    女人秋瞳剪水,脉脉地凝视着丈夫,严凝问她:“姑娘,你怎么想的?”

    “他有病,儿子又得养,我出来,家里少张嘴吃饭,多少宽裕些。”女子双手捻弄衣角,“趁还年轻,多给家里赚点钱。”

    “更山,他们典多少钱?”严凝眼里烧起熊熊火焰。

    男人吐着眼圈,懒洋洋伸出五个指头:“五两银子,一年。”

    “我们买下她来呢?”严凝把女人扯到身边,上前一步,盯着男人问,“多少钱?”

    女人瞳孔里泛起挣扎,含泪望向自己的丈夫。

    “她还能生二十年,”男人摆弄空闲的手指,吹着烟枪,数了数,伸出食指,“一百两。”

    “更山,给钱,”严凝干脆地说,拉着女人往回走,不忘嘱咐万更山,“记得让他写卖妻契。”

    “掌柜的,这还用你嘱咐,”万更山掏出笔墨纸砚,嘟着嘴抱怨说,“忒看不起人了。”

    女人自称叫多多,多年前家乡水灾,逃难至此被男人父母收留,做童养媳,名字也是来这儿取的,多子多福的意思:“我俩青梅竹马,他待我,向来是掏心窝子的好。”

    佳纾不屑地撇嘴,“对你好能卖你?”

    “这不是他病了,”多多垂眼,脸颊微微泛红,“过去他养我,现在我养他。”

    “夫妻本就该互相帮衬,”顾嫂粘着纸筒,温言帮腔,“是这么个理。”

    “他什么病啊。”佳纾掐掉菜根,汲水洗菜。

    “据说是痨病。”

    “痨病还吸烟,”严凝憋不住失声叫道,佳纾也跟着捶胸顿足,连一直给多多帮腔的顾嫂都皱了皱眉头。

    “不行,我这小暴脾气,”佳纾往灶膛里填进枯枝败叶点燃,映着火光,愤愤地说,“疼你的人能卖你?跟我几天,我偏生要给你这歪脑筋扳过来。”

    佳纾说到做到,被她耳提面命叨叨了几天,多多眼里有了火焰,她本就是穷人家的,做起活儿来特别不惜力气。严凝看在眼里,悄悄问佳纾,“使得什么招?”

    “她拗的很,死活不承认她那死鬼男人不是好玩意,”佳纾两把菜刀剁的飞起,连顾蔷都躲得远远的,“我就跟她说,你跟着掌柜好好干,挣了钱,就能把你儿子接出来。”

    将菜刀剁在案板上,揉了揉肚子,“当娘的为了儿,命都能舍,她问过我这儿能挣多少后,当即就说要好好干。”朝多多努努嘴,“这不,挣儿子的命,捎带着,也挣她自个儿的。”

    韩氏花炮坊高价买女人的消息经那痨病男人大嘴宣传,不胫而走。没半月,坊里就挤满送闺女、媳妇、姐妹,甚至母亲来的男人们。

    万更山每天得专门腾出工夫来,舌战群男,买下这些女人。好在花炮坊和枣核炭红火到了邻县,蜂拥而至的客人们踏碎门槛似的送钱。

    手头宽裕,严凝先前又被男雇工陷害,吃尽了苦,欢天喜地地买下她们。

    “女人是比男人体弱,可女人少吃喝,做事仔细的好,他们不说,只说女人不能出来做事,”严凝跟佳纾合计着,“咱们这做的,原本就是手艺活。你们做得来,她们自然不差。”

    和佳纾花了两天时间转悠,购置了相邻两处荒废院落,打通做了厂院。由多多带着,女人们做花炮。顾蔷个头长了些,依旧看着茶炭柜,顾嫂得空上山摘枣做炭。

    万更山整日在外头跑,买料卖货,得空就往铺里跑,给佳纾带些糖葫芦果脯果仁之类的零嘴。佳纾在铺子里算账,还要盯着两个小丫头,卖花炮。

    除却配料,严凝多数心思,还是花在即将在外府开的分店上。选址开店不难。眼看佳纾就能卸货,这人手也能倒得开。唯独愁闷在这送货上,多多顾嫂是软性子,做不来。

    佳纾倒是火爆脾气,总不能让她奶着孩子赶路送货。万更山已经忙的脚不沾地,十天里头九天半在外头飘着,顾蔷又太小。思前想后,也只有严凝亲自上阵。

    雁字来时,红叶满霜溪,一朝松风起,遍地草露晞。

    金菊重开,露荷凋绿扇,亘际粉塘烟,水澄横如练。

    时近午后,卖了一上午货的小丫头,伏在柜上打着瞌睡。佳纾身子沉重,也病恹恹斜倚在圈椅背上,眼里失却了光彩。

    “啪”地一声,三人瞬间惊醒,齐刷刷望向女人的眼神里尚有几分惺忪,佳纾较为警觉,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堆笑,问满脸怒气的女人:“客官,想要点什么吗?”

    女人抓起砸在货柜上的竹筐,‘呼啦’倒出一挂鞭炮,怒吼道:“什么破烂货色,也拿来骗钱?”

    小丫头们被惊得瑟缩,佳纾撑着后腰,宽慰道:“客官请勿恼,有什么事咱们好商量。”

    “有什么可商量的,”女人的一声大过一声,厌弃地一推鞭炮,“卖的什么破爆竹,点都点不着。”街上行人、左邻右舍正瞌睡,被这热闹吵醒,兴冲冲围将过来。

    里三层外三层,给个小小铺面,乌央乌央,挤得是水泄不通,后面来的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事,边跟着挤,边打听,一时间吵嚷成片。

    “爆竹拿回家,放得久了,受潮后确实不容易点燃,”佳纾皱着眉毛,仔细检查引线,问,“请问客官是什么时候买的?”

    “就昨儿,”女人一指小丫头拾光,“就她卖给我的,怎的?你们还想抵赖?”

    佳纾回头看向拾光,拾光浑身战栗,点点头。

    “我们做买卖的,讲究的是口碑,是信誉,”佳纾不紧不慢地答,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确实是我们的问题,会赔偿您的。”

    “怎么赔?”女人尖着嗓子喊,“想赔一挂鞭钱就这么了事?告诉你,没门!”说着转身朝向围观众人,掷地有声地数落道:“咱们寻常小老百姓,辛辛苦苦大半辈子,

    好不容易给儿子娶到媳妇,娘家客人都到齐了,他这炮仗,点不着。我儿这婚还怎么结?各位父老乡亲,大哥大嫂,您给评评理,我们家落这么大寒碜,她赔挂鞭钱就想了结了。

    合适吗?我们小户人家的放鞭炮,那都为着是家里的大事。家里正事用点不着的鞭炮,丢人还算小事,家里老人、祖宗、亲族怪罪到,你们担得起吗?

    往后谁还敢买这样的鞭炮?”女人连珠炮似的说完,转过身,高挑吊梢眉,斜着眼睛,双手抱胸,挑衅似的看向佳纾。

    佳纾手心冰凉,颤抖不止,胸口像被重物压迫一般沉重。舌头仿佛粘在上腭上,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耳鸣如雷,天旋地转,忽而眼前发黑,双腿一软。

    小丫头们连忙撑起佳纾,费力将她抬到圈椅上坐下歇息。拾光贴耳对欣琪说了两句,撒腿向后跑去。

    “让您得了坏炮仗,耽误了您的大事,是我们的不是,”严凝从柜后款款走出,瞥了一眼佳纾,回头对拾光挑眉道:“还不快把你马姐姐扶到后面去?”

    “我是这儿的掌柜的,她们多有得罪,先给您赔个不是,”严凝并不理会女人挑衅的眼光,专心一个个查看鞭炮,“让您多跑这一趟,实在对不住。”

    “三倍原价赔您,”抬起头,严凝目光如炬,“但是,您也看到了,我们的人大着肚子,您也是当娘的人,看她身上不爽利,还一连串地拿话刺嗒她,这,也不合适吧?”

    女人被说的一时语塞,支支吾吾接不上话来,嘟囔着,“早干脆给钱,不就结了。”

    拾光用铜盆子端了几吊钱出来,看着严凝的颜色,倒在柜上,把鞭炮放到盆里。趁女人数钱的空当,端出柜台,放到铺中央地上。欣琪扔了一团火进去,扣上只铁桶。

    炮仗炸的‘咚咚’作响。

    女人数钱的手登时停住,五指一松,‘啪嗒’落回钱堆,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围观众哄堂大笑。

    “青阳府朝阳爆竹的老板娘容四嫂,”严凝恨不得双眼射出利刃,像要将女人洞穿似的,死死盯着她。

    女人被盯得不自在,不觉后退了两步,“做哑炮最好泡水,你单把最底下两只炮仗的火药抽走,是不成的。”

    严凝翘起单边唇角,哂笑道:“当然,你可能已经试过了,我韩氏花炮坊的每枚炮仗上都敲了清水印,哪怕是水雾喷上去,也会散开。”

    严家花炮坊名噪京师,靠的是实打实的硬手艺。

    防同行陷害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韩氏花炮坊扩张到别人的一亩三分地,引来别家作恶,严凝是预料到的,也并不想计较。严凝气的是,她故意激怒佳纾,佳纾现在肚子疼的紧,生死未卜。

    “诸位乡亲父老,”严凝朗声道,“这位是故意搞坏我家爆竹,来店里闹事的邻府同行,现下我要到官府告她。

    请县令老爷惩治,这种心思不放在正经做生意上,专琢磨歪门邪道的恶人。烦请大家随我到官府做个见证”

    户部尚书下朝后,并不进公廨,而是带领大小官员,按级次分前后列队守在门口。手搭在眉毛处,遮蔽阴影,翘首切盼,直到朝阳升起处,出现雪云驹载着云天晓,碎步小跑的身影,几十颗心瞬间提到嗓子根。

    离公廨还有五六丈远,云天晓就侧身下马,转过头,原本上扬的嘴角,轻轻抽动,户部大小官员穿着官服官靴,竟然也能跑的快,转眼已将他团团围住。

    “臣,户部尚书萧居安,率户部侍郎慕勤、傅言诚,并户部大小官员,恭迎宁王殿下。”

    云天晓攥着缰绳,还礼道:“云澄在此谢过萧大人、慕大人、傅大人,并诸位同仁。不知诸位在外面久候,云澄姗姗来迟,甚是惭愧。”

    户部尚书抬步上前,恭谨堆笑,想要接过缰绳,被云天晓侧身挤开,略一怔愣,并不恼怒,哈哈干笑两声,逢迎道:“王爷多虑了,臣等并非为等候王爷,乃是久仰王爷盛名,故聚在门外,想要一睹为快。”

    侍郎慕勤和傅言诚也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帮腔,“王爷久负文名在民间,‘文坛领袖’之称,户部各位同仁均是读书人,自然对领袖心向往之。”

    “那是从前,宁王爷可是一了西北告急,三战三捷收复了阔别八年之久的捍北关的军神呢。焉能是咱们这些书呆子能攀附的?”

    云天晓扬着唇角,不动声色,冷眼看着几人。

    他心里清楚,这几头狐狸,嘴里半句实话也无。他到户部主管粮草筹措一事,被云天旸那献宝似的托出来,怎么会开局顺利?

    进公廨,坐在户部大堂,云天晓执笔,翻看着总账目。从晨光熹微翻看到夕阳西下,越看眉头锁的越紧,唇角也坚持不住,垂下来。又起身到农田司、粮储司、经会司等,依次看过明细账。

    户部账上,扣掉预留的赈灾的钱粮,和大小几千张官吏嘴的俸禄。

    一分余钱都没有。

    “果然。”合上账本,云天晓缓缓起身,摆出恰到好处的微笑,“诸位都辛苦了,今天散了吧。”

    “本月(六月)初六日,大雨竟夜,势甚滂沛。初七、初八,连绵不止,直至初九日始晴。”陈继川的信,云天晓刚看到开头,面色便阴沉下来。

    回想起落日暝暝映晴空,青霄浓云袅风垂,自己刚入府门,来庆就递上说继川将军来信。连忙起身,再次检查了封泥。

    清掉封泥,又取下灯罩,将信封在灯上烤过,直到封泥下显现出灰褐色的“大野”二字,这是他与陈继川约好的防备身边奸细拆信的法子。

    确定信并未被打开过,方才舒了口气,回到书案前继续读。“一入首站,即遇阴雨”,云天晓眉心微蹙,疑窦顿生。陈继川信中反复强调雨水情形,显然也有了考量。

    这与逡红大吏所奏常年被旱之言,大相径庭。焉有年年旱灾,而今年雨水独多之理?云天晓瞬间警觉起来,思索那逡红实行已久的纳粮监。

    逡红捐监,由来已久。该地地瘠民贫,为本朝之最。户部每年为逡红调拨巨额银两,采买粮食,赈恤灾民,供应当地驻军,并接济西北弋阳之需。

    为省国库开支,朝廷特准逡红并外省商民,赴逡红缴粮捐纳监生,以就地解决缺粮之急。

    监生,即国子监就学之生。从逡红买来的监生头街,毋须入国子监读书,而是能直接参加乡试,等同秀才。也能凭监生资格加捐官职。因此,前往逡红捐监的富家子弟络绎不绝。

    翌日五更,趁户部诸官员紫宸门外候朝,云天晓顶着满天星斗,打马疾奔至户部公廨。杂役正在净水泼地,擦洗洒扫,见有大人忽至,惊得脱手了水盂。

    “本王奉旨督办户部,”云天晓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

    “知道,知道,”杂役连连点头,“萧大人交代过,要凡事以王爷为尊。"

    “那就好,”云天晓眸色幽深,笑意不达眼底,肃然道,“速取自开皇九年开捐起至今,逡红捐监的记录过来。”

    “这,”杂役染上几分犹豫,迟迟不动,“事关机密,应该先请示萧大人,再。”

    “不是说凡事以本王为尊吗?”云天晓一双眼阴寒透骨,言语间赫然裹挟了危险。

    “是,是,这就去办。”杂役扔下手里的活,叫上临近的七八个同伴一起,来回搬了两趟,案卷堆满了云天晓的案头。

    这账本若是给旁人乍看,只会赞叹账目清晰,事实清楚,看到往来平衡,就会定论:俱系实诸在仓,委无亏缺,并核对几年动用数目,亦相符合。赞扬当地官员,“随时随处实心实力,务期颗粒均归实在”。

    可陈继川信中讲的分明,入逡红境,大雨连绵充沛。

    云天晓沉下心,他识字早,幼有‘神童’美誉,读书极快。迅速翻阅了几本,又添了众多新怀疑:逡红民户艰窘者多,安得有近两万人捐监?

    如系外地商民报捐,京城亦有捐监之例,众人何以舍近而求远?逡红向称地瘠民贫,户鲜盖藏。所产粮食,本地民众食用尚且不敷,安得有余粮供人采买?

    如系购买,则必有商贾从他处运至逡红,何以商贾之税无增?

    这逡红全城七十余年共捐监生近三十万,按每位捐监,收本色麦豆四五十石来算,至少也在千余万石之上,扣除每年赈灾以及拨发军需所用,剩余也应有数百万石。

    户部诸官员,下朝听闻宁王询逡红捐监,又见他翻阅过的众多资料,当下心一沉,脸色铁青,浑身止不住地冒出冷汗。

    此刻,带着诸多疑问,云天晓打马赶往工部。

    借阅逡红现有仓库档后,云天晓心头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又增了一轮。以逡红现有仓库数,岂能存贮这许多粮食?

    这逡红连年具奏的雨少天旱旱,百姓需朝廷赈恤之事,多半有诈。

    当即手书陈继川,尽量与逡红当地官员交往,所获消息,不论大小,俱以加急回报。

    因云天晓谕令,任何关乎逡红事宜,俱以先抄送他。很快逡红刺使上奏,认缴积存廉俸银四万两以资兵饷的折子便落入他眼帘。

    又接到陈继川信称:“逡红刺使家计充裕,即使再加捐数倍,亦属从容。”本朝制,内外文武官员赖为日用之资的俸禄极其微薄。

    文武京官的俸禄,自正、从一品俸银一百八十两、禄米一百八十斛以下,按品递减银二十五两、米二十五斛,至七品县令俸银四十五两。

    以逡红刺使的年俸,扣除历年办公、家用等开支,所剩无几或根本不够花销,岂能一次就能拿出数万乃至数十万的银两指助公用?

    由此看来,逡红刺使所拥巨资必与折收捐粮、含污中饱有关。

    云天晓暗下定决心,彻查这千余万石捐监粮。

    千余万石粮食约合白银二千万两,足以填补户部亏空,置备西北军粮的花销亦不在话下。云天旸给他留的这“无米之炊”的难题,迎刃而解。

    顶着云淡风轻的脸,幽寒冷目,云天晓心中早已欢歌高唱。

    青阳、长宇两府的分坊,俱以装潢完毕,严凝分别委派了多多和拾光前往任掌柜。自己着手改良了火冲,将筒身由三个缩减为一个,减轻重量,便于自己随身携带。

    又将筒身后半改成可开合,加装了握把。新火冲从筒身中间装药,万更山琢磨出来撞针打火后,只需拉动火枪的枪绳,撞针撞击火石,击出的火花,引燃火药,爆炸后推出弹丸。

    万更山爱不释手,以进出货防身为由,央严凝多做了一把,日日拿去山上打野兔。笑称自己带它能出入万军之境,堪比那赵子龙的涯角枪,故而取名火炝。

    严凝背上火炝和弹药,带着两个女工,日日赶车为分坊送货。

    演武城隶属青阳府,往来官道平坦宽阔,且多有店铺民居,送货相对容易。倒是长宇府,与青阳府之间隔着重重大山,走官道还要绕道邻省。

    严凝只得选乡民称为“堕马沟”的乡路穿行,因其两旁峭壁森然挺立,仰头看唯有一线天空。向来多有土匪在此,拉绳绊马,劫掠路过客商,故而得名堕马沟。

    每过堕马沟,严凝总得一颗心提到嗓子口,几乎忘了呼吸,两手紧紧抓着火炝。或许是只有一车不显眼,如是走了半月,倒是一直安然无事。

    天色阴沉,秋雨晓晓,连绵不绝,密密麻麻打在地上厚厚累积的黄叶上。灰白的山岩,闪烁着冷冽的白光。冷峻的山谷里,回响着罡风骇人的啸响,摇撼着枯黄的乱草。

    原本熙熙攘攘的堕马沟,顿时冷清下来。

    寻常人家,这样恶劣的天气是不出来的,走亲访友,大可以换个时间。

    严凝不可以,生意人,没有挑剔天气的自由。长宇府分店的烟花业已售空,时已十月,大户人家已经开始置备年货,必须尽快赶到长宇,补货。

    一直不见路人,严凝发觉自己可能是这风雨天里,所剩无几的过客,她忽然意识到,孤零零的她们,现在似乎变成了绝佳的猎物。

    攥紧枪管,严凝缓缓阖上了眼睛。

    “砰”地一声,马匹发出嘶吼,马车紧跟着,侧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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