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哒哒’马蹄声,铁掌扬沙,由远及近。原掌柜循声扭头看去,见清一色枣红马,领头马额上坠着金八宝璎珞。脸色大变,喃喃说道:“吕大公爷家的。”尖叫一声,撒腿跑开。

    吕公爷家的家仆出巡,在小小演武城堪比娘娘入宫,路人纷纷驻足侧目,交头接耳地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数十双眼睛,注视着吕公爷的家丁勒马,在新开张的柜面前。更山眸中光彩潋滟,眉毛一扬,摆好架势准备推销。

    来人马上手一挥,挑眉制止他,开口说:“茶四两,炭五斤,要与前日送来的一模一样。”

    “好嘞,您请好吧。”随着更山洪亮的一声吆喝,惊得书香雅苑内各处的客人也不由得聚过来,一探究竟。更山旋即包好茶叶,用软缎又打了个包袱,并木匣装的枣核炭,出柜递到马上。

    来人丢下两枚金角子,绝尘而去。

    “吕公爷家方才买的是什么?”人群中一声高呼过,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小小柜台淹没。

    “诶!”更山神采飞扬,身体往柜上一靠,端的是滔滔不绝,巧舌如簧,“这位客官问得好。这就是如今京城里达官贵人最时兴的沏茶法。

    诸位客官平时吃的点茶,那都是前朝传下来的,三百年了,如今新朝新气象,京中的老爷们,早就琢磨出了新吃法。奈何咱们演武城,地方太小,又三面环山,以致没跟上这股风。

    客官们你且看,咱们点茶用的是茶末子,在建盏里用茶宪高高打出雪白的茶沫。京城里的大人物,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这茶叶,诶,不加处理。

    直接烧水,在茶盏里冲开,原本烘干蜷曲的茶叶,经开水这么一冲,立即舒展,像不像碧水里一弯弯小银鱼?这还不止,还要再冲两次,这第一次泡,水加的是盏中一半。

    为的是将这茶叶舒展开来,谓之,观其型。这第二泡泡嘛,加之前的剩下的一半中的一半,此时舒展的茶叶上下翻滚,犹如浪里白条,谓之,观其色。

    最后一泡,是最后这剩下一半的一半,此时茶叶俱以舒展,水已染绿,只需再加一次热水,诶呦喂,茶香四溢。至此,茶七饭八酒十分,茶量正正好。

    那京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顺天府尹,端起茶盏,放到咱这下巴颏底下,眯起眼睛,就这么一闻,霍,香。再用咱这小盖碗轻轻把茶叶这么一拨开。

    优雅,高贵,有气质,人家这儿水声潺潺,烟雾袅袅,你拿个刷子,刷拉刷拉的响,土气、媚俗,一看就是山里出来的,哪有大官样。”

    最后这句戳到了这些削尖脑袋考科举的客人们的肺窝子。万更山看准时机,对准这乱麻,补上最末一刀:“这三冲三泡最要紧的是什么,是水,是火候。

    鼎沸的热水要时刻在手边,我们掌柜新从京城,给咱们带来最时兴的枣核炭。用这个炭,不冒烟,无明火,是京城里贵人煮茶必备佳品。

    我们前日送去给咱们城里吕公爷,人家懂行,连声赞叹说家乡山好水好,只可惜缺了这枣核炭。这不,打听了我们啥时候开张,立刻派人来买了。”

    “伙计甭讲了,快说,你这茶和炭要多少钱卖?”客人们个个眼睛发绿,目露凶光,摩拳擦掌。

    “既然是达官贵人常用的,不用我说大伙儿也该知道,不是什么便宜货色吧。”万更山眉尾一挑,环视四周,神秘兮兮地伸出一个指头,“一两银子一两,茶炭同价。”

    客人一拥而上。

    佳纾按照更山的嘱咐,特地午后多等了一个时辰,给他送饭来,被拥堵到街口的人流吓得浑身战栗,险些打翻了食盒。好容易挤到柜台后,更山眼明手快把她拉进来。

    “你带着身子不方便,挤这浑水干嘛,受伤了没?”万更山拧着眉毛,忧心忡忡地看着佳纾,“再者说,我这就回去了。”

    “啊?”佳纾瞠目结舌,惊呼,“这天还早呢。”

    “我也没办法啊,”更山一摊手,指着空空如也的柜台,对佳纾苦笑着说,“没得卖了。”

    “怎的回来的这么早?”严凝从铁罐里敲出枣核炭,脸上都是她自己抹汗时抹上去的炭黑,需得靠近仔细看,才能从黑黢黢的脸上,费力找出那两只水灵灵的眼睛。

    万更山咯咯笑着,从怀中拿出红布包,双手扯着布角,‘呼啦’一声,满地乱滚的银角子:“没得卖了,可不是只得歇业啦。掌柜的,快上货啊。”

    “这么多?”严凝瞥了眼地上扑通乱跳的银角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凭咱们那区区二十两的货。”

    严凝当衣服的四十五两里,二十两都花在了打点这城里的几位老爷上。去掉几人吃喝,购置些必要的包装,只剩二十两进了最好的新芽茶。

    “对,”佳纾栓好门,拉着万更山一起坐下来,帮严凝收拾枣核炭,万更山伸手比划道,“就那点货,今天卖了三百两。”

    “我怎么说,做生意就是要卖贵的,你卖东西给穷人,人家必定要跟你讨价还价,就那点薄利,全被砍掉了,白赚吆喝。进最好的货,卖给最贵的人,恨不得直接给你怀里塞钱,”

    说着拍了把自己的膝盖,在裤子上留下来个黢黑的手印,“我真是个经商的奇才。”

    严凝和佳纾连连点头如鸡啄米,和万更山一齐,用手把银角子哗啦成一堆,收进小竹篓,“确实。”

    拍着手上灰,万更山跟严凝打商量,“掌柜,今天结业早,我寻思正好,咱趁着时候多进点货回来卖。今天的阵仗,我马姐都看见了,那是有所少能卖多少。”

    严凝蹙眉抿唇,眼中氤氲着不易觉察的心思,琢磨了半刻钟:“不是我信不过更山你的本事,你前面也说过,咱们是做的贵人的生意。

    我虽是初来乍到,也知道这演武城是个小地方,小地方的贵人,自然也不多。眼下虽然红火,总归不会像做穷人生意的,卖萝卜卖饽饽的似的,日日有人买。

    这三百两,取一半寄在柜里。你带着这百五十两,三十两做盘缠,去到京城的“咸宜斋”,找最贵的五种,购置百两银子的回来,余下二十两,算作你的工钱。”

    万更山眨巴眼睛,嘴巴合不上。自己一个刚来没两天的伙计,竟被严凝这样信任,犹疑地问:“掌柜,那毕竟是一百五十两银子呢,您不怕被我卷跑了吗?要不,让我马姐跟我去。”

    严凝含笑轻摇头,朱唇轻启:“三百两你都分毫不差给我带回来了,我还怕你拿走那百五十两,”说着扯过佳纾,食指戳着万更山肩膀,笑盈盈地说,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要去你自己去,休要打你马姐主意,她还得跟我上山摘枣去呢。”

    红日西坠,夕阳霞光万道。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被夕烧染红。天空从青苍色渐渐转为鸭蛋一般的湖绿色,不多时,幽静的暮色暗暗地围拢来。

    在山上,严凝摘酸枣的手指,累到僵直。直起身锤着酸疼的腰,不觉哑然,笑自己,当初在镇北关,做枣核炭生不如死。

    如今自由了,这枣核炭远比当初,要做得多,苦也吃的更多。

    却乐在其中。

    人啊,为自己,吃苦也甜。若是伺候别人,横竖都无从释怀。做好的枣核炭,搁过去看一眼,冷气会沿着脊柱,直窜到头顶,如今看着颗颗晶莹,仿佛看到一粒粒银角子。

    越看越喜欢。

    眼前晃过各式各样喝茶的身影和姿态,贩夫走卒这样的壮劳力喝茶,喜欢粗瓷海碗的茶沫子,一气灌下去,驱乏解渴。

    老人喝茶,用铁罐子装半罐大叶子,扔进个烤枣,守着炭炉,边煮边喝边续水。

    寻常市民走累了,在茶摊要大壶茶,使碗坐着喝。

    慢慢浮现出只有长衫罗绮的宁王爷,才煮一盏西山冷泉水,沏上明前茶细细品味。

    怎么想起他来了,晦气,严凝使劲摇着头,想把那修长玉立的身影,从脑海中甩出去。

    忽听得蚊子似的,细不可闻的哭声,严凝狐疑地望向佳纾,发觉佳纾也在驻足看她,四目相对,佳纾拍拍裙上的草茎,问:“方才不是姑娘在哭?”

    “我有甚好哭?”严凝眼前闪过冬日里的自己被困在顺天府衙院中,被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醒,北上路那根冻成冰柱的麻绳,后厨里冻裂的手指流出的白的红的,一幕幕,一场场。

    “现在正是我的好时候呢,我怎地会哭,”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我还当是你,心疼肚里娃娃没了爹,偷偷哭呢。”

    “没爹有啥可哭的,”佳纾撇嘴,搓着手上酸枣粘液黏上的灰尘,“娘一样给他养大,况且,那么个病痨鬼的爹,有还不如没有。”

    “啊?”严凝依稀记得佳纾,当初在她早逝的丈夫坟前哭得凄切,“你那时不是哭着说,和他很要好的吗?”

    “那是他们要卖我,我没有办法,”佳纾抬头眺望晚霞,夕阳在她一双招子里点了猩红的火,“那时候家里硬要我嫁过去,我也没有办法,他们捆着我。”

    佳纾摇头跺脚,丧恼地说:“哎呀,说这些干嘛,姑娘,我听着这女人哭了快半个时辰了,正好咱俩现在摘得累,过去瞧一眼,就当消闲了。”

    两人藏身在半山的灌木丛后,忍着秋后的蚊子叮咬,见各式各样的人从同一间房里走出,手里拿着大到柜子,小到笊篱,各色物件,快步走向巷尾,四散而去。

    “啧啧,姑娘快看,那在我们这儿,可是好房子呢,这家定然是富裕的,”佳纾轻声与严凝咬耳朵。

    门口嘤嘤哭泣的是个中年女人,梳着百合髻,独簪了只百合玉簪为饰。

    怀中抱着个婴孩,旁边扯着她衣服的,是个粉雕玉琢,脸蛋嘭嘭,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姑娘,约莫十岁上下,母子三人都是浑身素白,“这家看着,像是新死了男人。”佳纾低声说。

    每个拿着东西走出她家门的,小姑娘都要冲上去,拉扯着喊叫:“你凭什么拿走我们家的东西。”然后被这些大人,或推搡或闪躲,甚至干脆一脚踢开。

    小姑娘落在地上滚了几滚,起身冲去扯着母亲的衣角,“娘,他拿走咱家东西了,娘。”

    女人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着婴孩,埋头嘤嘤哭泣,细如蚊蝇。

    “那这些搬东西的是?”严凝眼神一亮,“莫不是同族吃绝户的,见她家新近没了男人,要将她家里东西都拿走?”两个女子对视点头,一齐站起,径直截住巷口两个抬桌子的男人。

    那桌子是上好的紫檀木的,沉重精致,两个人抬,摇摇晃晃,半晌走不出几步,被严凝和佳纾一截,更是乱了脚步,砸在自己脚上,“哎呦,你们什么人,干甚挡路?”

    “这桌子,不是你家的吧?”严凝斜睨着男人们,轻轻踢蹬着桌子腿,撞在男人腿上,疼得男人不停后退,又踩到后面拿东西的人,被挡路的众人开始骂骂咧咧。

    “拿的谁的干你们啥事,破烂娘们管真宽。”男人撂下桌子,指着严凝,骂骂咧咧,冲上来,作势要打。

    眼见巴掌就要落在严凝脸上。

    佳纾瞪圆眼睛,亮了亮手中采枣的小镰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男人伸到一半的手,‘搜’地缩了回去,紧紧抱在怀里,徒剩一张硬嘴,“砍人犯法啊,我告诉你。”

    “东西不是你的,你不告自取便是偷,”严凝上前一步,逼问,“偷人家的东西,犯不犯法?”

    圆头圆脑的小姑娘,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到严凝怀里,“姨姨,他们坏人,不知打哪里冲进来,就搬我们家的好东西。”

    “你小孩子一个,胡说的口气倒不小,这是你家的?这是我们大家的。”男人转身朝身后喊去,“大家说,对不对?”

    “对,”手里拿着各色物件的人接连不断地接话茬说。

    男人满意地笑着回过头,低头俯视小姑娘,“你爹姓顾,是我顾家大家族的人,你家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爹挣来的。都是你爹的,也都是我顾家的。”

    “你娘又不姓顾,你家姓顾的人没了,我们当然要收回我姓顾的东西。”

    “可我姓顾啊,我们家还有姓顾的人活着呢,”小姑娘小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质问,“还不快把你们,从我家里搬走的东西,原样放回去。”

    人群听了小姑娘的话,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哂笑和嘲笑响成一片,小姑娘含泪的双眼,澄澈地映出狂笑强盗的各样丑态:“你,你是丫头,也能算人吗?哈哈哈哈。”

    八年前,父母相继离开时,也有雇工这样质疑过,十岁的严凝,却很快用一发完美炸开的“金银花”,堵住了他们的嘴,大她十多岁的工人们,瞬间息声,继续死心塌地地干活。

    十岁的小姑娘,纤弱的肩膀,独立支撑起,‘严家花炮坊’八年。

    ‘原来当年的我,是这样小小的一个人啊,’望着小姑娘决然的背影,严凝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颤抖的唇说不出话,豆大的泪珠滴落。

    佳纾俯下身,将小姑娘揽在怀里,愧疚地问:“顾小妹子,你家还有姓顾的男人吗?”

    “姨姨,为什么非得是男人呢?我也姓顾,我不行吗?”哭地皱起的小脸上,露出两排细小的白牙,鼻涕长长地耷拉下来,佳纾掏出手帕子,给小姑娘拭干净脸蛋。

    抚摸她的头发,脸贴脸柔声道:“这是规矩,”想想又枯干无力地解释道:“许是因为咱们这个世道,总是只有男人才能出去做工,挣钱养家。”

    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在几个人之间来回打转,末了,低声说,“我知道了,我家里当然有活着的,姓顾的男人。”在人群惊慌的视线中,小手一指,“就是我弟弟,正在我妈怀里吃奶呢。”

    仿佛被雷电击中般,严凝汗毛倒竖,上前一步,拉起姑娘的小手,朗声道:“顾家尚有男丁,依照本朝律例,各位此举皆为偷窃。诸位若是将物品原样奉还,我二人全当做没见过。

    倘若执迷不悟,强取顾家财物。我二人今天就要管这个闲事了,带这家孤儿寡母三人,前往县衙,击鼓告状。我想,那县衙大狱里的铁镣铐,正等着大伙儿呢。”

    此话一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声不吭。

    胆小的直哆嗦,抱着手里东西,放到小姑娘脚下,越积越多,

    一个尖锐的女声喊道:“胡说八道,我们顾氏家规,只有成年男丁才做数,她家那小男孩那么大点,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长大呢。”

    “对,入家谱的才能算,她那小豆丁,还没有序齿排行呢!”又有人附和,人群开始骚动,“我怎么记得要娶过妻的才算?”

    “胡说,我到现在四十六了,还打着光棍呢,你敢说我不算?”

    “你本来就不能算,光棍死了都不能埋进祖坟的,谁认有你这号人啊。”

    “你!”人群中开始有人打起架来,众人纷纷让出地方,怀中紧紧抱着刚从顾家抢来的东西,生怕被打坏了。

    严凝哂笑出声,环抱双臂:“竟然敢在国法面前提家规?怎么,你是皇上吗?”双眼圆瞪,怫然怒吼:“还不快给人家顾家送回去?”

    二女帮着小姑娘,把人群弃置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回家。陪同小姑娘去找她那一言不发,始终埋头哭泣的母亲,小姑娘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喃喃说:“娘,多亏这两位姨姨,咱家被拿走的东西,多半回来了。”

    母亲抬起头,木然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惨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视线从三人身上依次移过,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忽然手一松,婴儿骨碌碌滚落地上。

    佳纾扑上前抢过孩子,脸上的愤怒忽然变成犹疑,伸出手抚摸着婴儿的脸,又成了不知所措,扑扇着杏眼对严凝颤声说道:“孩子已经死了。”

    红霞点点,斗转星移,清幽里透着秋日的上弦月。

    苍茫天地,柔风追彩云,清风微醉,暮色浴群山。

    来庆和同伴抬着“敕造宁王府”的紫光檀木大匾额,喊着号子,像一只多足的蚰蜒,绕过持大扫帚清理院中厚厚积尘的婆子,颤巍巍往后院仓库走。

    与头顶着“宁王府”乌木匾额的立新擦肩而过,古朴嶙峋的魏碑字,正是云天晓的手笔。

    “一个人弄得来?”来庆扬起下巴示意立新,“要不要我们这边腾个人帮你?”

    “不必,不必,就挂这么个三尺小匾额,还用偏劳你们?让门口慕老爷子给我扶着梯子就成,”立新大大咧咧地说,忽然眼睛一亮,“欸,王爷,来庆哥,王爷是不是在喊你?”

    “啊?”来庆闻声,顺着立新的视线望去,墨绿身影的云天晓,几乎与青草地融为一色,见来庆转头,打着手势让他过去。

    来庆和同伴们交换了眼色,见另几个人都点头,手一松,喊了声“来啦。”朝云天晓撒腿跑去。

    “王爷您找我?”来庆向前探身,在胸前搓着手问,“和弟兄们干活儿来着,一时没听见。”

    “无妨,”云天晓眼帘低垂,沉声道,“我原也没做声,卖原先宅子的银子都送过去了吗?”

    “回王爷,”来庆挺直脊背,“都照您说的,送到户部去了。”说着从袖子里抽出张纸,“户部还给打了张收条,您看,账房那边说了,得您看过才收。”

    云天晓接过纸条,瞳孔骤然一缩,眉宇间都是厌恶,转身前往书房,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给我找匹马来,不要雪云驹,我要进宫去。”

    来庆接过盖了云天晓闲章的收条,毕恭毕敬扶好,伺候云天晓上马。

    “来了,”云天晓唇角微翘,眉眼不抬地说,“等许久了?”

    “没有,刚到,”陈继川小心地观察着云天晓,不知在回京这三五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西北那个染上些许人气的宁王,又恢复了既往雪漫霜凄的冰冷模样,“承王爷福,老陈全家都放出来了。”

    “那就好。”修长的丹凤眼眼帘轻扇,遮住了眼底深藏的暗淡。

    “王爷,”望着门上正在悬挂的匾额,陈继川心底波涛汹涌,无法平静,颤声问,“王爷往后,难道就住这地方了吗?”

    “诚如你所见。”

    “王爷,”陈继川眼眶湿润,拱手凄然道,“老陈请与王爷换宅院,老陈那房子虽狭小,也比这破屋子强上许多。”

    “不必,过去那‘仁爱园’改建成的宁王府,想必早已是那人心上硬刺,忙不迭要拔出,”云天晓喉间滚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人心中刺呢,“我住在这儿,他会舒坦些。”

    “继川,”云天晓温言嘱托道,“若真心想为我做些事,就接些我府上的人过去吧,都是跟我八年的旧人,现在宅子小,住不了这么多人,遣了去,又于心不忍。”

    陈继川立即勒马挺背,朗声道:“请王爷开列人名单子。”

    宁王携超勇将军觐见的通传,一声接一声,像重重海浪般,卷进宫。

    “是好事情,”云天晓眼底狠决一闪而过,“前日来哪用通传,看来换了新宅院,身后尾巴都少了许多。”

    重檐脊顶,珠窗网户。金銮殿依山傍水,殿内处处雕刻各式龙纹,盘绕升腾以为饰。

    殿内正中,摆一红布罩着的物什,云天旸持柄玉如意,憋着笑,面上严肃正经,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动:“朕听闻二哥乔迁之喜,特命尚宫局赶制此物以为贺礼。”

    玉如意指着云天晓,又指指红布,“呶,二哥打开来看看,合心意否?”

    “你盼了许久了吧,”云天晓矗立原地,并不动弹,冷目灼灼,扬起单侧嘴角,哂笑,“费劲心机,折腾了这么多无辜,只为奚落我。”

    云天旸怔愣,明知故问:“二哥,何出此言啊,皇弟一片诚心,为二哥贺喜。”

    “父皇将皇家最大的园子,予我做王府,我原想过你会妒忌,未成想你怨怼至此,”云天晓言语平静,冷淡却中透出一股华贵之气,“那园子,除了你,我想不出谁能买得起。”

    他的语气和内容,激怒了云天旸。皇帝的面容渐渐扭曲,抽搐,“啪”地一声,玉如意被摔碎,碎块砸向云天晓胸口,云天晓岿然不动。

    云天旸更加恼火,径直走下龙椅,双手捉起红布,奋力一扬,一座匾赫然出现。

    黄木黑字,敕造宁王府。

    “好看吧?”云天旸森然冷笑,声音嘶哑,“这是上好的柳木,”拍着匾身,笑容愈发阴寒,“看,无结无疤的一整根。”

    柳木,民间做丧事的木头。穷人家,得一副上好的柳木棺材,已是此生夙愿。

    即使皇家,也要将柳枝的丧幡插在墓前,等着一场大雨过后,生根发芽。

    云天旸伸手在字里勾描,“朕亲自写的,皇帝,手书,”‘啪’地拍在云天晓肩膀,摩挲着肩颈,“二哥不用费心,朕会让御林军去,给你端端正正挂到门楣上。”

    “不过,朕听说,二哥新近专程驾临集市,去买了块旧匾额,叫什么,‘严家花炮坊’?”俯身粲然笑道,“朕似乎记得,二哥在西北求娶的那个女奴,就是做花炮的吧,好像姓严。”

    “陛下好记性。”云天晓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谢陛下肯为她平反。”

    “哟,我们宁王爷,老大了不肯娶妻,看不出动心后,还是个情圣,口味也独特,”云天旸鄙了云天晓一眼,装笑,“当然,要是二哥确实情根深种,坚持要在新宅悬那块匾额,那朕这块,也可以不用挂。”

    “臣选陛下这块,”云天晓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地行礼道:“臣澄,谢过陛下厚爱。”

    云天旸转身,高举腿,抬脚踹翻书案,喘着粗气,肩膀耸动了好一阵。背对二人,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狠戾,“超勇将军陈继川听旨。”

    陈继川跪倒在地,“臣,超勇将军陈继川听旨。”

    “即日起,着任命超勇将军陈继川,前往逡红,为北上之师,押送粮草。”

    “臣,领旨,谢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

    云天旸甫一转身,双目血红,骇人地桀桀笑着说:“宁王云天晓,着监管户部,主责筹措钱粮,明日起即行赴任。”

    “臣云天晓谢过陛下,”云天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陛下你千万要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额头因预示到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而沁出冷汗,湿漉漉的前发贴在脸上。

    大袖中,手指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呼吸急促而动摇,像被恐惧的利爪钳住咽喉。他感到体温正在迅速抽离身体,浑身一阵寒凉,血液几乎凝固。

    云天旸高声狂笑,笑声几乎要将藻井整个掀翻。

    笑得眼泪挤出,抬手抹掉眼角的泪,云天旸吩咐左右:“朕许久没有这么开怀过了,给宁王和超勇将军牵马过来,朕,高兴,赏宫城内骑马。”

    在云天旸肆意地大笑中,云天晓缓慢地向门口走去,步伐似有千斤重,修长的五指探进马鞍下,左手将缰绳一扯,马头拽进门槛内,从马鞍下摸出竹子做成的无柄小匕首。

    手上运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马咽喉。

    马轰然倒下,压在金銮殿门槛上。

    “谢陛下赏赐,”云天晓声音清亮,大踏步向外走去,军旅的数月,让他身体挺拔如松,听见身后瓷器竟相碎裂的声音,他知道,自己这每一步都踩在云天旸的愤怒上。

    靠窗嵌青白色玉瓷面的茶几上,画珐琅描金开花炉内,蝉蚕香袅袅,门窗紧闭,一缕光从窗缝中直射在烟雾上,光线中仍有不少飞扬的灰尘。

    正对门,当中挂的是张说的《钱本草》,刚劲有力,侧笔出锋。其下木质纹理细腻,精雕细琢的棠梨木香案,正中端放柳木匣子,底小个高,上锁。

    迎门一座八扇绘朱雀缠云大插屏,东墙高悬着“严家花炮坊”的旧匾额,西墙特意掏出空当,嵌进韩青的那把青锋剑。

    正在挥毫泼墨的云天晓,余光瞥见丫鬟抱着红泥小火炉进门,眉头一紧。又端来黄金樟木的茶盘,里头是一溜汝窑天青烧茶盏。

    撂下茶具,丫鬟娴熟地从匣子里取出枣核炭,挨个儿填进泥炉,正要吹燃火折子,云天晓罕有的粗声粒喝,给她吓得手上一抖,险些将火折子扔到栽绒海水蓝祥云纹洋地毯上。

    “我不是明令过,往后不许再使枣核炭的吗?”

    丫鬟颤抖着盖筋火折子,跪扑在地,口中连呼婢子不知,求王爷饶恕。

    愤然将手中大抓笔摔下,污损了面前刚朱砂描绘成型的,在圆光火焰中,合掌坐于岩石的观音像。云天晓双手撑着桌面,垂首急速呼吸了会儿,方才抬起头,抬手让丫鬟出去。

    “叫来庆过来收拾。”他眼底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疲惫不堪地向后退却几步,浅浅倚靠在墙上,头上悬着那块“严家花炮坊”的旧匾额。

    纹理粗大的黄色柳木匾额下,来庆拔长脖子,眼睛恨不能挣脱出来,焦急等待。直到‘哒哒’马蹄声响,烟尘逐渐消散,看清来人的脸,来庆巴掌一拍,脚一跺。

    “哎呦我的陈大将军,可算给您盼来了,快请进。”

    来庆有自己的小九九,缩着脖子领着陈继川进到书房,趁陈继川凝望旧匾额的工夫,‘扑通’跪扑在地。“都是小的不好,”边说边偷瞄,溜圆的眼珠,在平静的云天晓和惊骇的陈继川脸上扫来扫去。

    “小的单记得王爷说的不要枣核炭,奈何这两日来,搬家事多,就,啊呀,”说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原本伺候王爷茶水的小郭探亲去了,这个新的,来庆就忘了跟她说。”

    他裹挟着陈继川,云天晓心里再有火也不得在外人面前发作,料定宁王爷会闷吃这个哑巴亏,虽然磕头如捣,心里却憋着乐:“小的知道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叫你来,不是为的这事,”云天晓冷冷开口,唇边挂着笑,“去拿烧罐茶的家伙什来,我要与陈将军对饮。”

    陈继川眼帘忽闪,良久,低声问:“这匾,是皇上说的那个?”

    “嗯,临津集市上找来的。”云天晓轻启唇,略带殇然:“她什么都没留下。”

    凉薄漫张脸,云天晓微微失神,和陈继川隔着红泥小火炉对坐,各自捧杯,呷一口苦涩的浓茶,沉默无言,视线落在两人之间忙碌的来庆身上。

    来庆高挽袖口,动作间,手臂上峥嵘的肌肉线条浮现。在火炉上放镔铁水壶,预热水,下边火口上置瓦罐,里面注上水,水烧沸后,斟入小瓷杯。

    往罐里下进茶叶,在火口上烤烤,待茶香飘出,再把瓷杯里开水,重又倒回罐里烧起。炉边烤上枣,罐里的水开了以后,将枸杞、烤好的枣和捏破壳的桂圆放到罐里。

    用细长的玉钎子搅动,犹是这样,罐里还是升腾起一股苦味。

    第一罐茶见底,云天晓如深渊一般的眼睛,冷意翻飞,唇带轻笑,不紧不慢地问:“此行西去,切要小心,事事恭谨仔细,万不可再生事端。”

    视线从细长的丹凤眼射出,黏在来庆脸上。

    “老陈谨遵王爷教诲,”陈继川拱手道,迟疑再三,双眼飞快地闪烁,轻声问:“王爷,昨夜的事,到现在都没得动静。”

    新的一盏茶递上,云天晓抿了一口,嗓子里含混不清地说:“唔。”

    “老陈以为,王爷昨晚确实有些过火,是否该进宫去,给皇上赔个不是?”陈继川向前探身:“那毕竟是皇上嘛。”

    “不必,我谦让他,是为人兄长的本分。我若是不想让,也不必怕他。”云天晓吐字清晰,缓慢悠长地说,“他最好是和我两相和气,否则,你知道,那种无底气的仗,我是不打的。”

    “王爷的意思是?”陈继川端着茶盏,忘却了呼吸。来庆手上微微一滞,旋即动作恢复如常,他心里七上八下,生怕给人看出端倪。

    云天晓摇摇手中茶,眯起丹凤眼,“父皇惦念他西去后,我会遭不测,曾留了些保命的话给我。”

    门外送走陈继川,云天晓转身望着匾额,似笑非笑地问来庆:“觉得好看吗?”

    “这,”来庆一时语塞,俯身行礼道,“小的见识浅薄,还请王爷指教。”

    “哦。”云天晓负手信步,步履轻快地埋进门槛,周身围绕着快活的气息。

    金銮殿里,新换的瓷器,又被云天旸砸了个稀巴烂。摇摇晃晃坐在台阶上,喘着粗气,低吼道:“混账,遗诏,他竟然有遗诏,难怪敢那么嚣张。”

    “臣现在是府里实质上的大管家,或许某天可以探到那遗诏下落,”来庆伏在地上,吞吞吐吐地说,“毁了它,解陛下心中苦闷。”一枚印玺飞过来,砸破他的额角。

    鲜血瞬间糊住他的眼睛,他却不敢伸手去擦。

    “蠢,”云天旸吼道,“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会放在身边吗?”

    “那臣,还要继续潜伏在宁王身边吗?”

    “还用问?”云天旸掌根抵住额头,痛苦地摇头,“越来越笨了,”抬起头,目光如电,“听着,你的职责就是宁王府的下人,死也要死在宁王府上。”

    双拳抵在额头上,许久,云天旸抬起头,咧开嘴,朗声大笑,俄顷,目露骇人凶光,阴冷锐利,幽深如狼:“去赴任吧,二哥,等你大展身手。”

    胜日寻芳,小楼西角断虹明,无边光景一时新。

    云天晓披着秋香色平褶回字纹织金锦缎袍,坐在猩猩红毡漆金坐墩上,面对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双鸾菱花铜镜,披散着长发等着来庆梳头。

    来庆额上包裹着白麻布,躬身绕过插屏,指着头上,点头哈腰地解释说:“昨晚上吃醉了酒,在角楼那儿‘啪’摔了个大马趴,就,嘿嘿。”

    “往后小心点,”云天晓含着抹若有若无地笑,沉声问,“都安排好了?”

    严凝解开佳纾额头上的白麻布,虽落了红疤,好在有前发遮挡。被众人关切地围着看,佳纾脸涨得通红,‘腾’地站起来。

章节目录

爆竹声喧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战洪图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战洪图并收藏爆竹声喧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