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得官差‘呼啦啦’冲进喜堂,转眼拖走了万更山,严凝伸手去抓,又被两人按在原地,不得动弹。佳纾丢下红绸,紧着跟在万更山后面,尖叫着追出去。

    盖头下,严凝眸子里满是惊恐,那个人来了。忧心万更山和佳纾,却一步不得动弹。急的眼泪在眶中打转,透过朦胧泪眼,堪堪只能看到盖头下一分三寸地方。

    做工精巧走线均匀的靴子映入眼帘,“是他。”严凝浑身抖如筛糠,升斗小民与权贵斗,竟无半分胜算,她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更山和佳纾呢?”

    “关到后面屋里去了,”云天晓气定神闲,声线平静,“你我大婚,不得他们在旁观看祝福,确实可惜。”

    “下贱。”严凝愤怒的低吼,转瞬淹没在再次燃放的爆竹和奏响是丝竹管乐声中,随着司仪高声:“一拜天地。”

    严凝感觉自己在最吉祥的音调中被送进了坟墓。

    两人扯着她的膀子强往下按,她倔强地梗着,不肯弯曲半分,被不止什么绊了一下,才跪倒在蒲团上。按着脑袋对着香案连低了两次头。

    “夫妻对拜。”

    被摁着对拜的严凝,眼泪已经打湿前胸。

    未等她起身,便结结实实落入一个宽广温热的怀抱,云天晓打横将她抱起,任由她扑腾两腿,总也无法挣脱。严凝扯下盖头,啐道:“你无耻,放我下来。”

    当然没有效果,云天晓俯身对她轻笑,唇角勾勒出骄傲的弧度:“夫为妻纲,娘子可不忿,终究还是得听相公的。”

    严凝冷笑道:“涂脂抹粉,是小相公吧。”

    云天晓熟门熟路进屋把她放到床上,欺身上来,邪魅笑道:“究竟是大相公,还是小相公,娘子一试便知。”

    “无耻。”严凝愤愤道,绝望地阖上眼睛。

    忽然身上一空,睁眼早已没了云天晓,惊恐坐起,四下张望,才见他正打水给自己洗脸。不多时,转过头,那张青紫狰狞的面庞中,惨白的唇悠然吐出:“这下还是小相公吗?”

    “你的脸?”严凝颤声问道,手指紧紧扣在床沿上。

    “很骇人是吧?”云天晓往双鱼铜镜前一凑,“可惜了,你从前最喜欢那张脸的。现在人到手了,脸没了。”

    “谁稀罕你那脸。”严凝把头拧向一侧,顺手扯下头上丁零当啷的饰物,“能否回避一下,我要更衣。”

    “在这儿更啊。”云天晓索性扯过一张交椅,正对严凝坐好,“眼下我们是夫妻,坦诚相见又何妨。”

    “无耻。”严凝从牙缝里挤出话,愤然向外走。身后传来云天晓的问:“不先去看看你的朋友们?”

    严凝搭在门上的手愕然停住,转身急切地问:“他们在哪儿?”

    云天晓耸耸肩,“当然在那个有小娃娃的房里,我怎么能把孩子跟母亲分开呢。”

    门外窸窣的开锁声,吸引了佳纾和万更山,两人面面相觑,彼此惴惴不安,随着‘啪’地一声响,二门洞开,一抹红色,凌乱穿着吉服的严凝,出现在门前。

    见二人无恙,潸然泪下。

    “掌柜?你还好?”佳纾把怀中娃娃往万更山怀里一扔,几步冲到严凝面前,扯着她看了又看,“那人没把你怎么样吗?”

    “你们,没事吧,是我连累你们了。”严凝哽咽着说,“我没事,不过被人摁着,与他拜了堂罢了。”

    佳纾跺脚,“都怪我,出的馊主意,让人家占了便宜去。”

    “是说我占便宜了?”云天晓朗声出现在门外,眉眼掩饰不住地欣喜,“说的不错。”

    “你跟来做什么?”严凝声线挟霜带雪,“还想怎样?”

    “给我找个地方住。”云天晓倚在门上,挂着戏谑地笑,“我们如今是夫妻,做妻子的坐拥这么多宅子,总不能把丈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吧?”

    “我们这破落庄家园,容不下当朝宁王爷这尊大佛,”严凝捏了捏佳纾的手让她安心,嘲讽道,“您还是尽快回您那宁王府里去罢。”

    “我不是宁王了,削去爵位了,”在众人的惊愕中,云天晓平静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哦,对了我也被虢夺宗籍了,现在姓韩,可别叫错了。”

    此话一出,众皆哑口无言。

    “就算真的不想安顿我,也该为我带来的聘礼找个地方吧?”云天晓打破死寂,“所谓不看人面看钱面,严掌柜看在钱的面子上,也该给我个落脚的地方?”

    “我看钱?”严凝隐隐有些恼怒,她什么时候那么贪财过。

    “严掌柜最喜欢钱啊,”云天晓直起身,眉目斜飞,贬损道,“当初在西北,说着‘见到枣核炭心里酸苦’,我因此改喝了煮沸的罐茶。结果呢,严掌柜来到南地,在没有枣核炭的演武城,卖起了枣核炭,为了钱,心里就不酸苦了?”

    他是为得我不用枣核炭了?严凝有些内疚,自己确实是被枣核炭深深伤到,见到枣核炭难过。可是在南地,也确实是为的钱,重做枣核炭。在云天晓看来,自己还真的就是个贪慕虚荣的,怪道他要给她华服丽饰。

    一时语塞。

    “你是从小没缺过钱的王爷,当然可以说风凉话,”佳纾冷笑,尖着嗓子骂道,“你知道钱是什么吗?米二十文一斤,炭十文一担,油二两银子打一壶,没有钱,人就要饿死。

    你心里的钱,只不过是数字,对我们小老百姓,钱就是我们的命。爱钱怎么了,那个堪堪挣命活的人不喜欢钱?你个连钱都没挣过的王公贵族,有什么资格坐在金山银山上,高高在上,还要贬损我们?”

    万更山急忙腾出一只手,扯着佳纾要她住口。

    云天晓收敛了笑容,歪着头思索,喃喃道:“钱都没挣过吗?说的没错,”起身端正施礼,略带歉意道:“马姑娘说得没错,我过去的确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是我唐突了。”

    他这一服软,吃软不吃硬的佳纾也一时没了主意,泄了气性,嗫嚅着说:“我也是一时气急,说的有些过了。”想到他如今已经不是王爷了,更加愧疚。

    “马姑娘句句在理,我如今也是平头百姓了,不知能否给我个挣钱的营生?”云天晓借坡下驴,掌握到佳纾使用方法的他,语气温柔和缓,“能否给个安顿的地方?”

    “这,”佳纾回望严凝,试探性问:“我带他去客房?”

    “我去,”严凝甩袖,温言嘱咐佳纾,“你好生安顿娃娃,他是我的相公,我来安顿他。”

    愧疚虽盈满严凝的腔子,严凝对云天晓却有诸多防备,相识积年,深知他诸多心思,这会儿虽示弱,保不齐还有后招。何况谁会相信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随随便便就成了庶民。

    “这儿,”严凝打开一处无窗的小屋,铺面而来的灰尘,呛得她连连咳嗽,“能住吗?”这是当初预留的楼梯房,别说是云天晓这种娇生惯养的,就是平民也不乐意住这种仓房。

    “有床就行。”云天晓应的十分干脆。

    他定是没吃过苦头,严凝窃喜,等他真的住进去,很快就受不了了。

    万更山扛着半旧的棕绷床站在门口,眉头紧皱,欲言又止,云天晓正躬身扫着地面,听见动静,转头抹了把脸上灰泥:“是万兄弟啊,先放门口吧,我这边还没打扫出来。”

    “王爷,你,”万更山抿着嘴,“就住这种地方?”

    “怎么?有顶有墙,遮风挡雨,是个不错的住处呢。”云天晓端着一簸箕土出来,万更山抢过,帮他倒掉,“再说,往后可别再喊王爷了,我现在不是王爷了,让人听见,咱俩都要掉脑袋的。”

    万更山端回空簸箕,“那怎么称呼你?叫,”他想到云天晓自称姓韩,“叫韩哥?”

    云天晓莞尔,“韩哥?挺好,就这样吧。”

    万更山从他手里抢过扫帚,头也不回往里走,“既然你是哥,我是弟,哥你在外面休息会儿,我帮你打扫。”

    云天晓拉住他的衣角,摇头道:“使不得,严凝愿意我留下,我已经喜出望外了,不能再使唤她的人。你在外面且等会儿,我这就扫完了。”

    “哇,”佳纾一连打开堂屋所有箱子,惊得下巴合不上,黑漆漆的箱子里,满满都是金灿灿的黄金,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她眨巴着眼睛,颤声问严凝:“人带这么多钱投奔咱,咱就给他住那破屋,不大好吧。”

    “都封起来,”严凝沉声道,“他住不了几天,到时候还会原样要回去的。”

    在云天晓的强烈要求下,佳纾给他安排到了工坊中,脸上的青紫已经转为深红,伤疤也成了白色,挺拔的身姿正经在姑娘中引起一阵骚动。

    他被安排做最耗力气的拌料。

    天气渐热,随着铁锨的起伏,穿着麻布的坎肩,汗水在隆起的肌肉上滑过。

    “韩大哥,这是我们姐妹手作的面罩,”有姑娘红着脸递上雪白的面罩,“火药粉尘大,可以遮挡下。”

    “多谢,”云天晓感激地双手接过面罩。

    门口的严凝,冷眼看着,心里突然有了几分酸涩,拂袖而去。

    一天到晚耗费力气,身上无一处不在酸痛,云天晓胃口大开,转眼功夫扫光三碗汤面。让他同桌吃饭,是万更山的主意,他胃口好了,严凝的胃口却差了。

    对着云天晓,怎么都下不去筷子。

    吃完回到自己的棕绷床上,只有刚躺上去还有些许麻痒,转眼间鼾声如雷。严凝站在床边,表情淹没在夜色中。

    佳纾和万更山坐在房沿上偷看,“马姐你说,掌柜是不是还是喜欢韩哥的?”

    “我瞅着也像,”佳纾抱怨说,“掌柜挑的这间连个窗户都没有,这怎么看得清楚嘛。”

    听说了云天晓过来,连久在京城的洛风夫妇都赶了回来。准备了十二担红礼,衣食住行无所不包,趁顾嫂与严凝叙旧的空当,洛风在万更山指引下找到了在工坊里挥动铁锨的云天晓。

    “王爷,”洛风‘扑通’跪倒在地,“洛风来看您来了。”

    “起来吧,”云天晓手上铁锨挥舞不停,淡然道,“我已经不是王爷了,他们没告诉你吗?”

    “真的?”洛风愕然。

    “现在姓韩,比你小几岁,洛大哥堂屋坐吧,我忙完就过去。”

    等到云天晓赶到堂屋,洛风夫妇早已离开。

    市面上,与严氏一般无二的产品热卖。饶是严凝亲自检查,也感受不到差距。外包装毫无相似处,价格却少了三成。好在没有最近的新款,严凝意识到,秘方被泄露了。

    尽管最近才到的云天晓最为可疑,可对方并没有拿到新款。况且实在找不到云天晓泄密的动机。内奸定是早就在花炮坊做过,且最近没做过的人。

    晚饭后,严凝与众人商议,在内奸还未找到之前,暂且停产配方泄露的产品。眼下同款怎么都不会卖得出去了,不如等严凝对配方调整后再生产贩卖新品。

    一连几日,严凝都把自己关在料房里,吃喝都由外面送进去。

    佳纾和更山不免担忧,来与云天晓商议,“这样下去,掌柜身体怎么受得了呢,韩哥你是她的相公,就没个主意吗?”

    云天晓哪里不担忧呢,剑眉微蹙。连日来,在工坊里,他脸上身上总是带着灰,咬着下唇,良久,摇头起身道:“我过去总是僭越她,为她做决定,而今是她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干涉她的。”

    “要不咱们在给她送的吃的里下点蒙汗药,把她骗出来歇两天?”万更山出的馊主意,引得佳纾和云天晓侧目。

    忽听得一声巨响,继而是女人尖叫。佳纾和更山还未反应过来,云天晓已经奔出屋外。径直跑向声音的来源——料房。顶着门窗舔出的火苗,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佳纾二人赶来,只见浓烟滚滚,还不是窜出火苗的料房门口,走出一个满身满脸黢黑的男人,怀中抱着的正是已经昏迷的严凝。

    云天晓朝他们走了几步,‘扑通’跪倒在地,昏死过去。

    更山焦急的面庞落入醒来的云天晓眼中,他有些干呕,抬手捂住额头,等到眩晕好些,才坐起身,急不可耐地问:“怎么你还在这儿,严凝呢?”

    更山噙着泪,摇摇头,一言不发。

    云天晓‘腾’地跳下床,越过更山向门外冲去:“她在哪儿?在自己屋里?还是在马姑娘那儿?”

    “在她自己房里。”更山哽住,说不出话来,只跟在云天晓身后。

    严凝躺在床上,佳纾和姑娘们围在一旁。她像睡熟了一般,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云天晓远远看见,双腿忽然像灌了铅般,动弹不得。

    万更山从后面托起他,才没有倒地。云天晓踉跄着来到严凝床前,众女为他让开一条路。他跪倒在床边,双手捧着严凝的手,将额头贴在手背上。

    一股暖意从胸中升起,他死灰似的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彩,手是温的,她还活着!

    他摸索着她的脸庞,把脸贴在严凝唇边,更加确信。转头眼中射出寒光,厉声问:“大夫来看过了吗?怎么说?”

    佳纾被这样一问,原本噙着的眼泪断了线般涌出来,嚎啕着低吼:“来过了,说,说严姑娘看上去无碍,可,可她五内都被震碎了,活不了多久了。”

    “别哭,”云天晓的声音寒冷似冰,视线却温柔地看向严凝,“她现在还活着呢。速从我带来的礼金中取出一箱,把城里所有的野山参都买回来,熬汤灌进去,可吊命。”

    “好,”佳纾颤声应着,起身小跑,越是六神无主的时候,被骂过反而安心,她卖力取出一箱黄金,叫人备上牛车,满城药铺买参,不计价格,有多少都拿走。

    “更山弟,我的雪云驹呢?”云天晓攥着严凝的手,凝视着她的脸,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问。

    “在后院,掌柜一直叫我们好生喂养着呢。”万更山连忙说。

    “好,”云天晓看着严凝,慢慢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起身说,“我此去,如有太医来给严凝看病,求你一定要娶她为妻。”

    “啊?”万更山眼神闪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韩哥你这是?”

    “等她醒过来,身体好些了,就带她走,越远越好。”

    “你想要太医?救你那下九流的小姘头?”云天旸笑得得意而放肆,“你当你是什么人?还敢劳烦太医。”

    “草民自知卑贱,”云天晓伏低叩首,闷闷地说,“只能以命相求。”

    “你在威胁朕?”云天旸语调上扬,质疑道。

    “草民不敢,草民是在祈求皇上,开恩。”

    走进金銮殿的庶民韩晓,出门又成了宁王云天晓。

    太医们妙手回春,不久,严凝就睁开了眼睛,只是还不能说话和动弹。从太医们口中,佳纾和更山得到让他们震惊无匹的消息:“宁王云天晓,将前往西北和亲。”

    从来只有公主嫁去蛮夷之地,如今竟将王爷送去,同是手足,竟然这样羞辱。万更山心里更是翻江倒海,难怪韩哥北上之前要将严凝托付于他。

    入夜,万更山辗转反侧,将云天晓北上前的话,一五一十同佳纾交代了,末了,他喃喃地问:“马姐,咱们要怎么办,就这么看着韩哥被送到那被他打输了的蛮夷那儿去?他去了,还有活路吗?”

    佳纾摇摇头,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在这皇权碾压的洪流中,他们太微不足道了。“咱们,咱们治好掌柜吧,要不,要不王爷的命,不,不,”佳纾再也说不下去,扑倒更山怀中,二人相拥,在暗夜中无声地哭成一团。

    “王爷,门外有自称万更山的人求见。”来庆一副御林军的扮相,腰背挺直,如今主仆之情不在,云天晓不过是他奉皇命看守的‘人犯’。

    “我去见他。”云天晓毫不理会来庆的震惊,自顾自披衣,“他在哪儿?”

    “更山?你怎么来了,是严凝醒了?”云天晓一见万更山,连忙握紧对方的双手,连串地问。

    万更山点点头,“托韩哥的福,掌柜醒了,只是还不能动弹。”

    “那就好,”云天晓欣然,俄顷又凄切地问:“你不守着严凝,来京城作甚,莫不是严凝已经被皇上的人带走了?”

    “没,掌柜没事,韩哥你放心,”万更山急忙撇清,脸上凄然,“是我们京城铺子里,出人命了。”

    死的人,是顾蔷。

    万更山接到消息赶到时,顾蔷人已经被顺天府带走,交仵作去了。他在顺天府外转了半天,毫无办法,只能找到云天晓。

    “我想去顺天府,”云天晓恳切地与来庆立新商议,“眼下我既然是宁王,应该能去顺天府吧?”

    “这,”来庆看看立新。

    “我带你们去,”立新直截了当。

    “她是被熟人害死的,”云天晓围着顾蔷看了几圈,笃定地说,“还是她非常亲近的人。”

    “韩哥此话怎讲?”

    “她死的这样惨,”云天晓点着仵作的簿子,说道,“腿和手臂都让人硬生生掰折了,你看她的指甲,都没有什么反抗的痕迹。”

    万更山循声看去,果然,顾蔷两只手的指尖都是粉嫩嫩的。

    “人临死前通常会遵循本能拼命反抗,她的指甲缝里,应该满是抓挠的血迹。她的手腕又没有捆绑的迹象,只能是有什么让她心死了,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云天晓喟然长叹道,“我猜,是她最亲近的人,下此毒手。”

    “顾嫂,”万更山失声道,“她的亲娘。”

    找到洛风和顾嫂并不难,万更山按照云天晓的指示,将混了记号的碎银子在京中几处卖严氏同款的不同花炮铺子里都花掉。

    立新在户部前司的上交税银里很快就找到了做记号的银子。

    寻常小民登天都难,在贵族重臣眼里,不过举手之劳,就找到了幕后老板。毫无疑问,正是洛风和顾嫂出卖了严凝。

    顾嫂在花炮坊成立初期就在工坊里做活,严凝的配料当时并不刻意隐瞒。

    尽管万更山难以置信,云天晓还是沉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你当初接近我,是因为我宁王的身份,”直视洛风,泠然:“所以当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宁王了,果断决定出卖我换取利益。”

    “确实,”洛风脸上挂着不屑的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又成了王爷。不过,我现在背后是皇帝,你个即将没命的王爷,能奈我何?”

    “你,”万更山冲上去,狠狠抽打了洛风一个嘴巴,洛风回手,却被云天晓擒住了手腕。

    “皇上能让你在本王的府里打本王的人?”云天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洛风悻悻地收回手,剜了万更山一眼。

    万更山颤声问:“顾嫂,怎么会是你?”他抓着顾嫂的肩膀用力摇晃,“顾蔷她,她那么天真无邪,你怎么能,你是她的亲娘啊,怎么能下此毒手?”

    洛风一把揽过顾嫂,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睥睨万更山,“别对我媳妇动手动脚的。”接着阴阳怪气地刺激着万更山,“我们有儿子了,原本看着那个拖油瓶的小妮子就厌烦。”

    顾嫂低头,不敢看万更山,却也悄悄将手伸进洛风手心里,十指相扣。

    “何况她居然想去找你们告密,还好我媳妇疼我跟儿子。”说着,又在顾嫂脸上啃了一口,这才转身对立新毕恭毕敬地说:“大人,话我已经说完了,我们掌柜那边,还等着我过去呢,您看。”

    云天晓手扣在万更山肩膀上,摇摇头,制止他追过去。“让他再活几天,诶,更山,不是说好了,再见面要把上次没比试完的长跑跑完的吗?”

    云天晓和万更山两人脚步不停,立新和来庆久居深宫,腿脚早就荒废,只能骑马远远跟着,安慰自己人没丢就成。

    “韩哥,那西北都是你手下败将,你此去,凶多吉少啊,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万更山忧心忡忡,“你也是能吃苦受累的人,咱们在哪儿不能找口饭吃?”

    “我只是去西北,未必要去蛮夷那儿啊,”云天晓莞尔,他脸上的伤在云天旸御赐的伤药下已好了七七八八,此刻夕阳映衬下竟有几分女相的柔美,“正好你来,把雪云驹带走。”

    说着他看向夕阳,霞光将他整张脸映红,镀上金边,“严凝痊愈后,你们就跟着雪云驹走,来西北找我。切记要避开皇上的耳目。”

    他背向夕阳,缓缓踱了几步,抬头:“更山弟,此去西北,要先跨过镇北关、捍北关,而后才是蛮夷。”

    “韩哥,刚才我给你带的那箱吃食里,有掌柜做的宝贝,你此去西北记得带上。”万更山跟他咬耳朵。

    万更山不会骑马,又舍不得让雪云驹这样的宝马拉扯,扭扭捏捏回到青阳城,严凝已经可以发出简单的句子,像个孩子似的让佳纾哄着吃粥喝药。

    在佳纾给她介绍万更山时,严凝那澄澈如孩童的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冰凉的情愫,被万更山捕捉到,假装跟佳纾讲此去京城给顾蔷伸冤之事。

    严凝眼里那些复杂的情愫变化,便再也掩饰不住。

    当万更山提到顾蔷的惨状,严凝眉头微皱,眼中流露出哀痛。说道顾嫂和洛风沆壑一气,恬不知耻,严凝眼里燃起熊熊怒火。及至说云天晓此去西北一去不返,严凝眼里已经几乎要说出话来。

    万更山环视着身边七八个太医,心里有了主意。

    六月十八,云天晓预定北上的日子。

    坐在华贵的马车中,听着车轮碾过砾石滩的声响,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押送犯人的那个寒冬,只是此刻自己更像个犯人。

    身边坐的也不是汗青,是来庆。

    立新赶着车,三人一路无话,只能听到风声和车子的声音。

    “这么苦的路,王爷居然是第二次走了,”来庆试图打破寂寞,“咱们走了四五天了,路上连只活物都没见着。”

    “比上一次好,”云天□□澜不惊地说,“相比于冬天,现在走这路实在是享受。”

    “享受?”来庆讶异地问,“也是,王爷是刀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境界不是我们这种宫里养的闲人能攀附的。”

    “王爷,此去还得走几天啊?”立新问,他在京中‘一枕春’的丽姑娘,还在含情脉脉,翘首期盼他回去,在这茫茫戈壁滩上走了这么久不见边缘,他也有些苦闷了。

    “约莫再走十天,就能看到一条山涧里的河,”云天晓转头看向窗外,露出来庆和立新两人看不到的笑容,靠里的手捏紧了座位下的火炝,“沿河再走些日子就到了。”

    来庆和立新瞬间大喊小叫起来。

    “如果这路好走,也不会成为流放重犯的地方啊。”云天晓温言道,脸上满是鄙夷,来庆和立新能被云天旸从御林军中选到他身边,已经是精英。

    这些京中的少爷兵,只是走了一小段路,就已经哭爹喊娘抱怨不迭,十年前自己的外祖,却领兵在这苦寒的边陲守了几代人,只是想要回京过年。

    便全家身死。

    他默默咬紧了牙关。

    “各位大夫,我知道掌柜还病着,”万更山被太医们团团围住,还有空闲朝佳纾抛了个媚眼,“可掌柜原本就是我的媳妇,被那王爷抢了去的。

    你们要是认可那位王爷,那好,我认了,掌柜就是王妃。可你们说了,那王爷是逆匪,皇上就是把他送到西北去,就是流放他的,都流放了,那他就是暴徒。

    我被坏人抢去的媳妇就该还给我。”

    “这,”太医们纷纷语塞,确实,如果否定了云天晓,那媳妇就该还给万更山。要是肯定了云天晓,他们几个脑袋敢跟云天旸这么说?

    “你办完了喜事,我们再接着治?”太医试探性问万更山,“这位小哥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理,”万更山跳下桌子,拍拍腿上的灰,“你们可算开窍了,成不成?不成我这就上京去,咱们找皇上评评理。”

    太医们聚在一起商量,大伙都确定严凝眼下这个痴痴傻傻的模样也走不到哪儿去。可要让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伙子把他们可能倒向宁王的一丝好话说给皇上听。

    那,众所周知,脑袋一旦离了脖子,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

    遂答应。

    云天晓留下的金子早就被万更山藏到了山里。第二天一早,佳纾熟门熟路给严凝打扮好,嫁衣首饰都是全套现成的,连花轿都还是原先那顶。

    万更山穿上新郎服,跟太医们道谢,“原汁原味,当初咱就是这样娶媳妇。结果,‘哗哗’进来一堆官差,给我压到后院锁起来,把我媳妇变成他媳妇了,有天理吗?”

    太医们纷纷点头,高声附和,斥责云天晓。

    万更山要姑娘们把停卖的旧版花炮统统搬到门口引燃,蓝灰色的烟雾伴随着个把时辰没听的巨响,太医们自然地退回花炮坊中。

    扬起手中的酒壶,万更山捏着鼻子猛灌了一气,借着酒壮怂人胆,跨上雪云云驹。

    佳纾狠狠心给娃娃嘴里也用筷子头沾上一点,祈祷着她不要发出声响,藏进花轿。

    喊了声,“起轿。”

    落轿,万更山掀开轿帘,和佳纾两张脸笑开花,严凝抱着娃娃,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万更山竖起大拇指:“掌柜的,装的挺像的。”

    严凝抱着娃娃走出来,递给佳纾,这才发现轿夫早已不见踪影,四周一片荒凉。“更山找了几拨轿夫轮流抬得,换了几道手,都回去了。”佳纾依偎在万更山怀里,“他做事熨帖着呢。”

    “这是哪儿?”夜幕低垂,望着起起伏伏的山峦曲线,严凝抚摸着雪云驹问。

    “后山呢,钱都藏在这后面的山洞里,诶,掌柜的你这是,”万更山惊呼,严凝纵身上马,俯身拍了拍雪云驹的脖颈。

    “你们一家三口找个地方躲些时日,我和雪云驹先走一步,”严凝勒住马,来回转了两圈,歉疚地说,“为我的事拖累你们,我怎么过意得去。”

    “那韩哥的钱呢,我们怎么给你们送过去?”万更山跺脚问,“咳,我早晚得学会骑马。”

    “我们要是还能回来,自会去找你们,”严凝眼中精光一轮,抿嘴笑着说,“回不来,就算作给佳纾的嫁妆。”佳纾丢上来个荷包,严凝顺手抓过,掂量了下里面沉甸甸的十五两银子,揣在怀里,与佳纾相视一笑,双腿紧夹马腹,绝尘而去。

    “问什么钱啊,”佳纾脚背踢了下万更山,“那都是人家掌柜的,给她看好了就是。”

    “你没听出来吗?我问的是韩哥的钱,”万更山狡黠地笑着,把韩哥两个字着重说了,“你看,掌柜的心里门清。”

    “还用你说,”佳纾白了他一眼,“她都上马了,诶,咱们晚上睡哪儿?”

    车入山涧,急转,猛地晃了晃,侧翻在地,立新这半路出家的车夫,躲闪不急,被甩到地上,腿撞到了石头,当即变成了诡异的曲折。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倾倒的车,砸在身上。

    ‘砰’地一声响,倒下的车上什么东西砸下,轻微的晃动。云天晓探出头,玉簪半束的长发在峡谷的疾风中飞扬,拎着一样黑黢黢的物什,跳出车。

    将那黑家伙抗在肩上,立新这才发现那是漆黑的铁管,管口还冒着骇人的青烟。联想到刚才的响声,瞬间浑身战栗,颤声说:“王,王爷,饶命。”

    云天晓看了他一会儿,缓缓放下炝,返回车里取出装食物的褡裢。解下一匹马,褡裢挂在马颈子上,指着另一匹对立新说,“你人还行,歇一会儿就骑这匹来镇北关找我吧。”

    跨上马,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俯身对地上的立新莞尔,说:“你最好还是来镇北关,就这么回去,可就没命了。”说完骑马沿着河谷一路飞驰,很快消失不见。

    立新在地上喘了半晌,这才推着马车堪堪把腿抽出来。钻到车厢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来庆眉心一个深深的血洞,血已经凝固。

    他坐在车架上想了片刻,解下来庆的剑捆扎在断腿上,云天晓留了自带褡裢的一匹马,立新心中油然生出暖流,翻身上马,沿河追去。

    “王爷,”立新嘟嘟拄着拐杖,敲着云天晓的窗棂,“娘娘来了,在关外叫门呢!”

    门被‘砰’地踹开,云天晓边往袍子里伸袖子边问,“开门啊,这还问我?”

    “阮将军和陈将军已经去开门了,”立新憨憨地笑着说,“我这腿脚不好,让我走个近路,来喊王爷。”

    说话间,云天晓已经来到二门外,“对了,你腿脚不好,就别跟来了。”说着推开朱漆大门,快步向关门赶去。他的一颗心在胸膛里,恨不得跳出来,好让他捧着送到严凝身前,开口告诉她,“这些日子,我里面总是装着你。”

    马蹄声由远及近,雪云驹还是那样,像朵无暇的云彩落在地上,向着云天晓飘来。云天晓怔愣,眸中泛起晶莹,透过朦胧,那朵云上载着他朝思暮想的爱人。

    跟在严凝身后的,是超勇将军陈继川和阮唐。

    “凝!”云天晓只说出一个字,便哽咽地再也说不出话来。严凝从马上跳下,扑到了他怀中,云天晓抱起严凝原地打了两个圈,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还环在严凝腰际。

    “继川,”云天晓声音忽然前所未有的高亢,“通知全军,起兵勤王。”

    五万装备了严凝督造的火器的镇北军,三十天就来到了京城门外。

    御林军站在城墙上,破口大骂,回应他们的是云天晓轻飘飘的一声“开炮”,和几十门火炮惊天的巨响,犹如平地炸开的惊雷。

    半个时辰后,城门破。

    镇北军旗上,顶着的便是先皇留给云天晓“可登基自立”的第二道遗旨。凡文武百官,不降者,视同抗旨,斩。

    宫门外,立新遵照云天晓的吩咐,搭弓射箭,将第三道“血脉不相残”的圣旨射进自己朝夕守卫的金銮殿。

    稳稳落在殿前树上,接到遗旨的云天旸朗声大笑,笑得凄厉可怖。

    转身走进后宫,着急后妃子女,让宦官将自己并家人锁在殿中,纵火自焚。

    登基后的云天晓,立诛洛风与顾嫂,独子没入寺院抚养。

    接出万更山和马佳纾夫妇,并将那数箱黄金相赠。

    “皇上要禅让给陈将军?”一向面如平湖的阮唐惊得合不拢嘴,“为何?”

    “我原本也没想做皇帝,”云天晓烧煮着罐茶,倒在茶盏里,狠灌了一气,“凝也不乐意做皇后,况且,”他眯起眼咂摸着,“那身宫装她穿着太辛苦,我也不忍心。”

    将早已整理好的龙袍冠冕推出来,又摞上一个小盒子,“这个是玉玺,等会儿继川来了,你转交给他就行。”

    起身走到殿外,抚摸着阮唐牵来的雪云驹,忽然眼中寒光大作,沉声说,“我那道圣旨,也要交给他。”

    这是云天晓作为皇帝下的第三道圣旨,陈继川眼睛几乎要砸在地上:

    严凝所做花炮为本朝唯一指定庆典用花炮,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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