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戛然开启。

    一位身着牡丹金纹长裙的女子安然走出。

    她姿容清丽,蛾眉间轻点一朵朱红花钿,神情清冷而孤傲。

    入仕五载,他曾数次在祭礼朝会之时,目睹这位公主殿下的绝世风采。但那个时候,他官职卑微,只能远远看上一眼,能近她三步之内,唯有今夜。

    皎若云间月。

    韩越只端看了她一眼,便慌忙垂下头去,心中宛如三千雷动。

    待宫门关闭之时,内侍与他忙躬身叩拜。

    而那位公主殿下冷目看了他们一眼,唇角溢出冷笑。

    “你是何人?”她的视线停留在韩越身上。

    “下官礼部主事韩越。”韩越忙作答。

    耳边传来她轻蔑的冷笑。

    “本宫还以为,陛下又寻了那几个老家伙来商议怎么处置本宫,没想到竟是找了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无名小卒,果然是天子寡恩,无人可用。”

    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引得内侍慌忙捂住双耳垂下头去。

    两名佩刀侍卫上前行了礼。

    长公主面无表情随他们离去。

    寒风吹起她的衣角,韩越转头,目送她消失在茫茫夜色。

    胸臆之间的悸动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闭口难言的落寞。

    这般的女子,此生此世,都会如那天际的明月,而自己不过是月下独行的无名之辈,岂能肖想将那明月据为己有。

    “韩越,你别光是跪着,你倒是快给孤出个主意啊!”

    又是一盏茶碗落地,碎瓷溅落一地,韩越不由打了个寒颤。

    “事出突然,陛下容臣再细细思量。”韩越忙俯身拜倒在地请罪。

    “朕已经亲自问过那些宫人,有人远远看到,蔺妃曾与长姐在湖边争执,随后不久,便听到了呼救声!简直无法无天!蔺妃不过与她顶撞了两句,即便伤了她的颜面,可也罪不至死!她现下如此嚣张跋扈,国事家事她桩桩件件都要插手,朕这个皇位,看来马上就要让给她来坐了!”

    “陛下息怒啊。”韩越真恨不得捂住双耳装作不曾听到。这一番话,如果传到了有心之人耳里,那指不定要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蔺太宰德高望重,朝中众多清贵吏员皆出自他门下,当年长姐出征在外,若无他一力支撑,朕怕是坐不稳这把龙椅!他壮年丧子,膝下只得蔺妃一个嫡亲孙女,自然要比旁人家更娇养一些。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太后她怜惜蔺妃幼年丧父,特赐封贵妃,虽不合礼制,但也是为了顾全蔺太宰的情面,群臣皆无异议。长姐她就算看不惯此事,可那蔺妃不过就是一后宫妇人,不过年节家宴上偶有会面,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何至于斯!何至于斯!”

    少帝不过弱冠之龄,少年心性尚且稚嫩,此时气愤不过,不时重重拍击龙案,韩越只觉心绪沉浮,脊背冷汗直流。

    此等宫闱秘事被他一介外臣知晓,便已是万死,陛下又在此时声情激愤表露对长公主的不满,韩越颤抖着握紧了手指,今夜自己若有一句失言,怕是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陛下……息怒……”他只觉舌尖麻痹。

    “息怒息怒!你好歹也是朕亲政之后,第一个御笔亲封的头名状元,当年你也是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论及国策民生口若悬河字字珠玑。朕力驳群臣将你留在京中,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朕的肱骨之臣!没想到这才短短数年,你便不思进取,罔顾君恩,难不成你也想效仿那些朝中清贵明哲保身,做那朝堂之上的蛀虫鼠辈吗?!”

    “皇上,臣……万死……”

    韩越暗暗用衣袖拭去了额间冷汗。

    陛下此刻虽言辞之间彰显看重之意,但古往今来,所谓“肱骨之臣”,必然都是死而后已。他尚不及而立之年,家中高堂白发,亦未娶妻生子,这般千钧重担,实在有些扛不住。

    原本这等宫闱秘事,的确轮不到他这旁支末节的礼官插言,可纵观朝中,蔺太宰乃是百官之首,陛下身边,可信之人寥寥无几。而蔺太宰向来不屑与礼部和钦天监来往,讥讽他们只会装神弄鬼,扰乱圣听。是也今日,陛下急需献策之际,便想到了素来能言善辩的韩越。

    眼下的形势,一头是陛下的骨肉至亲安汀公主,另一头是朝中权势滔天、门生遍布的两朝阁老。陛下若是处置了长姐,必然会被天下有识之士诟病,毕竟当年是长公主披甲出征,保下了这万里河山;可若是徇私,那蔺太宰必也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会引发群臣激愤,朝局动荡。

    天爷啊,今日怕就是自己以死明志之时。

    “圣上……微臣……微臣愚见,眼下,还是商议如何操办蔺贵妃的丧仪……最为紧要……”韩越颤抖着冒死进言。

    只因,天要亮了。

    天亮之后,诸多隐秘必将大白天下。

    这后宫之中,虽有女子三千,却不能悄无声息失去一位贵妃。

    “你!……”少帝愤而再次抬手欲拍桌案,终又狠狠放下。满目的恨铁不成钢之意溢于言表。

    什么时候了,这个韩越,还在这里装糊涂!

    “蔺贵妃的后事,自有太后决断。太后已经拟了旨意,蔺贵妃不胜酒力,赴宴回宫之时意外坠湖溺水身亡。特追封其为贤嘉皇后,丧仪规制一律遵皇后礼,此事皇后她也已经同意了。蔺妃母族亦依制加封,权作宽慰。”

    “……微臣定当连夜前往太常寺,妥善拟定章程,恭送贵妃娘娘……”

    “朕深夜宣你入宫,难道就是为了这点儿小事吗?!”少年帝王忍无可忍。

    这点儿……小事?!

    韩越错愕间悄悄抬头,望了那身着织金常服的皇帝一眼,这位十九岁的帝皇,据说模样像极了先帝,英武不凡的眉宇间不怒自威,一双龙目生得清秀,与那安汀公主不遑多让,却是让人不敢直视,唯恐被他看穿了无尽心事。所以韩越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便迅速垂下头去。

    只是他已清楚察觉,贵妃之事,陛下虽龙颜震怒,却毫无悲恸之色。

    蔺贵妃盛宠,天下皆知,如今看来,彷佛并非真的如此。

    “那圣上之意……”韩越仍不敢妄自揣测。

    “朕是要与你商议,如何处置长公主一事!”

    虽然韩越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少帝还是直接讲明了意图。

    韩越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若非此时殿内只有陛下与他二人,他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堵上双耳才好。

    “长公主之事,陛下自该传召宗室中的几位老王爷,与太后娘娘共同决断,微臣万万不敢妄言!”

    “好你个韩越,朕如此器重于你,你却如此顾左言他不知好歹,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吗?!”

    “微臣万死,求陛下恕罪。”韩越忙俯身下拜。

    眼下这为官是越来越难了,改日还是写信给家里人,多置几亩良田才是。

    少年帝王观他体若筛糠,心中不由质疑自己当初是否下错了注,可眼前并无其他可用之人,还是莫要将他吓破了胆才好。

    于是少帝暂平雷霆之怒,缓缓坐回案前,让韩越起身回话。

    “长姐她长于练兵,天狼族贼心不死,朕日后恐还有依仗长姐之时,嫡亲骨肉,断也不能轻易交由宗室发落。所以,眼下有一桩事,迫在眉睫,朕思量已久,决定交给你去办妥。”

    “微臣才疏学浅,能得陛下不弃,自当竭力以报。”

    “朕,决意为长姐择婿。”

    韩越怔了一瞬,陛下在此时,竟然意图向长公主逼婚。

    可皇室公主成婚之事,礼部也责无旁贷,他只得回话,“既是为长公主择婿,不知陛下与太后娘娘看中了哪家臣子,还请陛下明示,微臣也好……”

    “孤与太后尚无合适人选,长姐居功至伟,孤绝不可为国家大义逼迫她下嫁,孤心中所想,乃是召集一众贤能之人,让长姐从中挑选合她心意的男子,朕再行赐婚,婚后也可顺理成章令她们前往封地居住,远离京中,太后亦能心安。”

    长公主闯下如此大祸,这倒不失为缓兵之计。

    “陛下所言极是,那微臣即刻暗中挑选诸适龄的世家公子,将其编录在册,供陛下与太后过目,届时亦请长公主殿下亲自决断。”

    “长姐非寻常女子,你也不必太过墨守陈规,长姐素来不喜京中那些世家纨绔之人,你可尽力寻找寒门之士,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一并推举。只是,这个人,必须为朕所用!”

    “臣……遵旨。”

    少帝面露些许倦意,但还是多叮嘱了几句,“此事大约不易,卿也不必过于心急鲁莽,徐徐图之即可。”

    “不知陛下言下之意是……”

    “长姐十七岁自边关返京之时,太后便安排了一众青年才俊为她选婿。可当时,她让內侍端上一杯鸩酒,言说谁能将此酒喝下,便是她的金玉良配,一众才子被吓得面色惨白夺门而逃!此后数年,皆无人敢出言求娶。这京中子弟,虽不是人人知晓此事,但只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定会有多嘴之人将七年前的旧事重提。”

    韩越登时瞠目结舌。

    难怪……

    少帝负手而立,低低叹了口气,“原本秋闱在即,当是朝中头等大事,但眼下也只能等到贵妃的丧期过后,再行商定。朕所图之事,暂不可让他人知晓。”

    “臣遵旨。”

    “罢了,你且回去吧。”少帝挥手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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