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岁,辗转各乡间村落的卖货郎天不亮时就开始在门外流连叫卖,伴着鸡鸣狗吠,隐约还能听到邻家伙房里有木铲砸进铁锅、热油翻滚煎炸的嘈杂声响。

    曦光透过窗子落在枕边,慕初情望着光柱一夜未眠,她睁眼听着外头的响动,翻身撩开棉被蹬鞋下床。

    昨夜在同初家母子的闲谈中,她知晓了自己此刻身处的地方叫柏桥村,村子位于晁都城外西南方向十二里外,村落不大,每年能产粮的田地也不多,总共不到六十户村民,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儿的。

    她前世不曾来过柏桥村,即便幼年在被放养的慕家庄子上四处晃荡时也没有听说过这里,

    也不知死后为何会忽然在这村这户睁开了眼。

    慕初情向前走了几步,用食指轻轻拨开拿枯木钉了好几层的房门。

    正值‘冬闲’,初家老爹为了养家,在安南庄陈富户家的宅院里谋了个长工的活计,初明手艺好,经常会做些时兴的小点心挑进晁都城里售卖。

    隔着门缝,慕初情看到初家母亲已经系上用碎布拼起来的围裙去伙房了,于是转身在房里搜寻,她记得,初明睡前曾将一套衣装交予母亲缝补。

    白日里家中就只有她们两人,她必须趁着这个空档尽快去城里寻找母亲遗体。

    套上整齐搁在木凳上的男装,慕初情将长发盘起并且熟练地挽了个男子发髻,趁着初家母亲蹲下捡柴火的时机,快步走出家门。

    乡间小路向来都是四通八达,虽然她人生地也不熟,但幸好还识得东南西北。

    出了门,慕初情没有丝毫犹豫,只定定朝着东北方向走,有路便走路,没路便爬墙,说来也是好运,约摸走了一炷香时辰,她踢开拦路的一丛干草,看到了前方的平坦官道。

    正准备过去时,不远处有一阵叫骂声传来,她偏过头才瞧见,自己已然越过了柏桥村口。

    听言语,来人大概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未免被同村人认出,慕初情弯腰躲藏进干草中等他先走。

    “臭婆娘!竟将老子的工钱全部搜刮了去,幸好老子还在房梁上藏了些私己,不然今日又得失信于不思量的姑娘们了……”

    不思量?

    慕初情回忆起自己前生被慕维之放养在庄子时,常偷偷混进热闹繁华的晁都城四处玩耍,那时日子虽说过的清贫,但好些达官显贵出没的酒楼茶坊她也仗着机灵带着玩伴们溜进去见识过,可即便肆意如她,到死都没有踏上过不思量的地界。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不思量是男子的销金窟,也是女子的砧肉板。

    孩童时,慕初情不懂女子为何要在那里被当成货品供人观赏挑选,直到长大从军后才明白世间女子多是身不由己,而那时的她前途未明、无能为力,每每路过也只能当做视而不见,实在憋屈。

    抛家瞒妇逛青楼,五十男子欲不休!

    “我那时救不了失足女,如今还惩不了负心汉么!”

    慕初情趁他走到道旁大树的秃枝下,将一块包着石头的雪球瞄着男子发髻下的后脑壳用力砸去。

    “哎呦!谁在砸我!”

    男子捂着吃痛的脑袋回头怒吼,可四下探寻并未瞧见一人,他掐起粘在发间的碎雪,又抬头看了看上方积着白雪的枝头,呢喃一句,“真是倒霉!”

    看男子继续赶路,慕初情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柏桥村距离晁都城有十二里路,以往以她的脚程最多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进城,可现下这个小姑娘身体娇弱,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将看到城门楼。

    慕初情本想在城门口和揉着脑袋的同村男子搭话,以便混进城内,可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挥着路引独自进去。

    她站在路边思忖如何进城,余光瞥见另一旁官道上有一架纹饰精美奢华的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很大,前头只有一个握着缰绳的车夫驾车,慕初情听着车轮响动,判断车内大概只坐了一个人。

    她蹲在官道岔口的土坡后,待马车经过此处时,双手握住后车沿吊在了舆下车轴上。

    车轮滚过翻着污泥的雪地,留下一段深浅不一的车辙。

    察觉车身吃重有异,驾车的车夫对车厢内低语,“主子,遇着个蹭车的小泼皮了。”

    车内人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语气轻快,“那就捎一段吧。”

    车夫低声道是,路过城外守兵时,他扬了一下手中令牌便一路畅通的拉着缰绳稳稳驶进了城中小巷。

    慕初情扒在车底隐隐闻到了一股杏仁与批把叶之类止咳草药的味道,可是这一路上却并未听到车上两人有谁发咳难止,正在疑惑时,她发觉马车已经停在一处僻静小巷,过了许久无人出声也不见谁下车。

    知道自己蹭车被发现,慕初情从车底钻出来后顺手用沾着泥污的脏手在脸颊和额头上抹了一把。

    她站在马车后朝车内人抱拳行礼,道了一声,“多谢。”

    这声音清脆却有些故作低沉,车夫见他转身走远,才说,“主子,走了。”

    车内人抬手轻轻拨开窗边帷幔,看着远去小泼皮的清瘦背影,称赞道,“倒是个挺拔有礼的少年郎。”

    车夫瞪着眼睛在心中暗揣,挺拔倒是挺拔,可这扒人车底也算有礼?

    像是听到车夫心中所想,男子放下帷幔,“你有话就大声说。”

    车夫面颊一红,道,“无恩知错。”

    “走吧。”

    无恩收力甩了一下缰绳,马儿抬脚缓步离开小巷:“主子,您当真要赴慕小将军的升职宴?”

    车内男子冷哼一声,“将军?他也配。”

    “属下也纳闷,映月关您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围剿叛国副将,击退北漠驻边境残营,可就凭他的治军手段,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事反常,必有妖,先前只从旁人口中知他英勇,却不曾亲眼见过,今日倒是个机会。”

    “可属下打听到,慕峰青这几日宴请了许多世家公子与各级同僚,可是宴后愿与他深交的没有几个,倘若去赴宴,属下担心他借您的名号结党聚群。”

    男子拨动着手中的白玉扳指,“如若他真敢借我的名号聚群,那不是正好么。”

    无恩反应过来,连忙称是。

    “南夷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主子,高寒传回消息,南夷风平浪静,倒是北漠又有些蠢蠢欲动。”

    “映月关一战北漠元气大伤,南夷必定会趁机与北漠暗中往来,继续盯着。”

    “是。”无恩思忖了一下,又说,“主子,玉衍君回来了。”

    车中男子沉默良久,才问,“他在何处?”

    “思朝暮山水间。”

    “那就去同他讨杯酒吃吧。”

    “是。”

    无恩左手收紧缰绳,骏马便敏捷地拖着车厢长鬓飞扬,疾驰而去。

    晁都城每逢初一十五常设闹市,各地摊贩都会汇聚在主街摆摊,各处商户也趁着这个热闹将摊位支在门口,招待着攒了一年的工钱专程前来采买年货的百姓们。

    慕初情凭着记忆寻到了慕府门口,可前、后门外戒备森严的守卫让她明白此刻擅闯无异于自寻死路。

    见她在门口徘徊良久,街旁一位卖糖人的商贩问道,“这位小哥,你可是在寻人么?”

    慕初情点点头,佯作一副着急的面孔,“我母亲在这家府上做工,说好年前就辞工回家,可直到今日既没有她的消息也不见带回口信,我担忧这高门大户的随意伤人性命,又惶恐上门寻人会遭仆役殴打驱赶,不知该如何是好。”

    商贩笑了笑说,“我在这附近卖糖人已有数年,还不曾见他们驱赶过何人,你母亲何时说要辞工回家?在府中谁人手下做工?年岁与面相如何?说来与我听,说不准我近日曾见过她呢。”

    “七日前,在慕家三姨娘院子里做工,模样很好,乍看不像使唤婆子,年岁四十。”

    慕初情每说一句,商贩眉头便褶皱一毫,“你要寻找的人怎与七日前死在城门口的慕家姨娘如此相似?”

    “您可曾见过她?”慕初情忽然暴躁起来,她向前走了两步,差点揪住商贩的肩头。

    “小哥莫要激动,待我仔细回忆回忆。”

    商贩只当为人子的担忧母亲,慕初情却终于缓过神来。

    “七日前,我曾见一位身着白衣的妇人从慕府后门出来,径直往城门楼的方向走去,过了没多久,又见慕家家奴策马用车拖回了一个人,马车停在后门,冬日寒风曾将车上草席拂开,我见躺在草席下的人,就是那白衣妇人。”

    “那位白衣妇人被他们送到哪儿去了?”

    商贩说,“我只瞧见家仆将马车从后门拉了进去,往后就再也没见过啦。”

    慕初情低着头不说话,商贩安慰她,“小哥你不要怕,慕家大人为官和善,其子又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如此世家怎会为难一个做工妇人,兴许是年末活计多,一时抽不开身见你。”

    “若真如你所说,那位妇人好端端的为宁死在外头也不愿困在里面?”

    “这这……”商贩一时语塞,只说,“我们小老百姓哪能得知高官府邸秘闻,只是深闺妇人终年不见天日,那精神定然难逃恍惚。”

    慕初情转身喃喃,“是啊,终年不见天日,可是大门就在那里,到底是谁不愿让她们重见天日呢。”

    “嘿!那位小哥。”商贩小跑拦住她,小声道,“你这些话说与我听也就罢了,慕家将军今日设宴思朝暮,倘若有心人将你这大逆不道的话传入他耳朵里,你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设宴思朝暮?

    慕初情眼神凌厉,却恭敬地向商贩抱拳行礼,“多谢大哥教诲。”

    小兄弟面色虽不如方才难看了,卖糖人的大哥仍旧有些不放心,他朝慕初情的背影追了几步,吼道,“小哥,万望宽心啊!”

    慕初情只顾向前跑,没有回头,可是右手却不自觉抬起凌空向后摆了摆手。

    穿过往来的人潮,慕初情暗自揣度,母亲遗体很可能仍在慕家人手里,只要还在,那寻回就还有希望。

    眼下她要赶去思朝暮,她倒要看看,大将军慕峰青是如何踩着自己和五千兵士的尸骨同旁人把酒言欢的。

    避让过喧哗街市,纹饰精美奢华的马车刚一停稳在思朝暮侧门,立刻就有小厮搬来红木镶金下马凳。

    还没见着人,微弱的咳声就先从车厢内传来。

    小厮们瞧见贵人亲信后,纵使是经常游走于达官显贵之间的‘甜嘴儿’也不敢在来人面前多言造次,他们低着头不敢直视,只恨脑袋不能插进地缝里。

    无恩一边将下马凳摆正,一边交代:“我家主子体弱,见不得风,入了雅室后就不要再借口叨扰,有事直管来找我,你这儿虽是做酒楼的,可别总是什么玩意儿都往里头领。”

    小厮俯首称是,可心中却想:慕大将军今日在楼中设宴,已经问了一两遍您家贵人是否到访,如今人就在这里,慕将军再问起时,可叫他们做下人的怎么回话才好。

    帷幔不知被风还是旁的什么挑起,里头贵人一手用帕子捂着口鼻,一手搭着无恩的手臂缓步下车,角落新来的小厮胆大又好奇,他挑着眼皮偷瞄来人,却只瞧见了一对星剑入鬓眉,和一双温润桃花眼。

    仅是半张脸,就叫人如逢天上仙君。

    贵人已经踏上雅间楼梯,收拾下马凳的小厮见他还呆在原地,撩袍踹了他一脚,“你怎的还在这里偷懒?”

    “小李哥,方才那位贵人生的可真好看,我一个男子都看入迷了。”

    “混账东西!”李彦才抬手在新来的后脑勺拍了一掌,“你可知他是谁?”

    新来的小厮揉着脑袋委委屈屈的摇头。

    “晁都城里遍地都是显贵,可那位是当今圣上也得客客气气招待的显贵中的显贵、贵人中的贵人,若是得罪了他,别说全尸,你的骨头渣要是还能拢到一处也算是前世积德了。”

    “啊?那哪是贵人,分明是个罗刹么?”

    新来的小子嘟嘟囔囔,李彦才又拍了他脑门一下叮嘱道,“小范思,如今世上不太平,你母亲托我照应你,我便将你带到了晁都城里最大的酒楼,在这里老实跑堂总归是饿不死的,但今后如何全得凭你的心眼,小命是自己的,以后少说话多做事就算是照应它了。”

    范思懵懂的点点头,小声道,“多谢小李哥,我知晓了。”

    “行了,此刻正是晌午来客的时候,前厅的活儿你还不熟悉,冲撞了客人们就麻烦了,你拎着下马凳去后门守着,有客就抬凳,无人就闲着打盹去罢。”

    “是。”

    恭恭敬敬将李彦才送走,范思将搭在肩上的抹布别进腰带后,弯腰抱着下马凳坐到了后门石阶旁。

    前厅人声鼎沸、宾客喧嚷,可是这后街小巷却宛若闲庭空院,安然静逸,范思眯眼打了个呵欠,正欲浅浅打个盹时,忽听见从头顶传来的一道少年人独有清脆但又低沉的声音,问了句——

    “小哥,请问贵店还招跑堂伙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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