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朝暮是晁都城里最大的酒楼。

    店面大,要用到伙计的地方就多,可常来这里消遣的宾客闲时在雅座里瞧来望去,看到的总是那几个熟脸小厮在厅里楼内端茶倒水、跑堂哈腰。

    思朝暮以‘雅致’招客,又以‘昂贵’闻名,招待的客人多数都是城内有名有姓的高官大户,因此哪怕再缺人,管事的也不会随意在门口张贴招人告示,比起辛勤忙碌,他们更怕逢到不长眼的可能会坏酒楼名声的腌臜人,故而店里的侍者空缺多是由上头直接派遣或是在此处领了多年月银的老人推荐担保顶上的。

    这是思朝暮内外周知的规矩,可是新来的范思并不知晓。

    他看着面前这个满脸都是泥点子的纤瘦少年,还当这孩子也是家乡遭了难没有活路,这才进城想寻个谋生活计的可怜人。

    范思正欲答话,可脑袋里又想起小李哥少说话多做事的叮嘱,于是只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虽然被他拒绝,可是慕初情发现这小厮看着自己的目光中竟有些许同情,她假意委屈,低头的瞬间立刻心生一计。

    “小哥,我是从文州城逃难过来的,这一路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幸得沿路好心人一勺一碗的救济这才能苟活到晁都城内,如今我没有去处,只想求一个饿不死的活计,可是连问了好些家铺面都没人要我,实在没法了才求到您这里来的,您行行好,烦请替我问问管事的,看能否多我一个吃饭的伙计,我人虽小,可是干的多吃得少,雇我划算的很呐!”

    这少年不提‘可怜’二字,可是浑身如柴的骨头和一双恳切求生的眼睛深深刺痛了范思的胸口,他终于开口,问,“你是文州城哪里的?”

    慕初情继续编瞎话,“我双亲皆故于文州城,那个伤心地我不愿再提起了。”

    范思心中一紧,忙安慰他,“真是对不住,本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可我家乡也在文州城,父母兄姊前些时日又在北漠铁骑下丧生,如今见着你我心中既难过又有些欣喜,于是多问了一嘴,你别伤心,都会过去的,我知你这一路艰辛,因为我也是这样寻过来的,你先在此处稍坐一会儿,我替你去酒楼里问问领我进来的同乡大哥……”

    他说完便转身跑去,慕初情阻拦不及,也只能在原处等待。

    她说来自文州城,是因为文州城百姓是他们保卫的最后一群人,她原以为自己和同袍们以命护住了他们,可今日才知道拼死守护的人到底还是父母双亡、背井离乡了。

    慕初情探头看了一眼被来往忙碌伙计推来搡去的文州城小哥后,甩开衣袍坐到了门外檐下石阶等他出来。

    “还是没有迎过我那贵客的马车吗?”

    “回大人话,街上今日有闹会,我方才去外头瞧了一会儿,都这个时辰了还是人来人往、举步难行呢。”

    “盯紧点,莫要失了礼数。”

    “您放心,专程派了伙计在门口候着呢。”

    “行了,下去吧。”

    “是大人,您受累,再尝尝我们小店的招牌不君醉罢。”

    李彦才赔着笑躬身退出房门,刚一转身就看见范思一脸希冀的看着自己。

    “小李哥,我有事想劳烦你……”

    “你个混小子,快吓死我了,你不在后门守着来这做什么,去去去,这会儿正忙着,别跟人眼前晃悠,我造了什么孽,请回你这么个小煞神……”

    范思跟着李彦才刚走没两步,就被连推带打的踹下楼。

    他是新来的又是外乡人,人微言轻,求不着人办事也是理所应当,范思在宽慰自己,可是站在楼底下看着四处奔走的伙计时,他还是觉得愧对外头那个同乡小兄弟。

    慕初情早知道这位善心小哥会吃闭门羹,可是此时见他如此失望丧气还是有些于心难忍,她正准备好言劝慰一番,却不想一些不知名的酒水倏地从她头顶倾下,险些浇在她的脑门上。

    “娘的,谁青天白日在楼上胡乱抛洒秽物……诶?这是什么味道还怪香的。”

    慕初情刚骂了一半,鼻子就像是被带着钩子的不知名香气给勾过去似的,范思闻见味儿觉得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是我们酒楼的招牌酒,叫不君醉。”

    “不君醉?”慕初情嘀咕,“以前怎的没听说过还有这样香的酒。”

    范思仰头望着抛洒酒水的包间有些惊讶,“我听说这不君醉是酒楼老板近几年才从外头引回来的,及其珍贵,寻常有银子的客人都喝不上呢,不过不知为何,我们这里只今日就启封了两坛,也不晓得楼上哪位客人竟将如此珍品随意抛洒呢……”

    慕初情抿着嘴不知在思索什么,范思闻到酒香才想起问她,“小兄弟,你肚子饿不饿?这会儿后厨正忙顾不上我,我可以进去为你偷拿些吃食……”

    “小哥。”慕初情打断他,眼中的期盼与畏缩全然褪去,“你是思朝暮新来的伙计罢。”

    “是啊,不过你怎知我是新来的?”

    慕初情笑笑不答,只说,“方才多谢小哥好意,我们就此别过,若往后有人问起你今日所闻,还请小哥当作从没见过我。”

    “啊?这是为何……”

    范思不解,可是刚一抬头就感觉自己后颈一痛、膝窝一软,眼前一黑之后就什么也不听不到了。

    慕初情将他搬到下马凳旁摆了个打盹的姿势,摘下那顶小二帽戴在自己头上,临走时又扯下善心小哥腰间的抹布搭在肩膀,低头躬身踏进了思朝暮后厨。

    思朝暮山水间里,暖炉烧的正旺。

    前朝水墨大家的真迹屏风后,一位清古冶艳、秀润天成的蓝衣男子端坐在案几前看着立于窗前的友人,他将酒盏置于唇边,面色似有些心疼。

    “薛承安,我花大价钱买来的酒,就是让你这样糟蹋的么。”

    被唤作薛承安的男子转身坐回席位,他搁下手中的空酒杯,道,“劳你破费,可我这不是糟蹋。”

    蓝衣男子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日是我一位故友头七,这酒不错,想让他也尝尝。”

    “原以为我离了这晁都城你便是孤家寡人了,却不知你这种人竟也有亲友。”蓝衣男子拂袖为他杯中添酒,“亏我预备着好酒,巴巴的盼你,没成想你倒先去看了别人。”

    薛承安仰头饮完一盏清酒,轻笑,“你原先以为的,就很对。”

    蓝衣男子不说话了,他抬手为薛承安又斟了一杯酒,道,“据我所知,亡故至今已有七日的,也有那位被斩首于晁都城菜市街口的叛国贼慕初。”

    “你行踪不定,消息倒是灵通。”

    “事关国家大计,百姓街头巷尾的歌颂慕峰青英勇,憎恶叛国贼慕初可恶,我想不知道都难。”

    薛承安见他有兴趣,便问,“慕峰青此人,你可有耳闻?”

    “我记得幼时曾见过他,文不成武也不就,却十分的嚣张跋扈,曾经欺负过我,后来还是你将他吓跑的,也不知道武曲星将哪根筋还给他了,叫他讨了个征北将军的名号。”

    “如今我们这个征北将军,下了帖子邀我今日于思朝暮一叙。”

    蓝衣男子握着酒盏的指节一顿,转瞬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问,“那不正合你意?你不去应邀,跑来与我闲坐什么。”

    薛承安留意着门外的动静,轻声道,“不急。”

    外间楼道里有小厮来回走动的声响,慕初情躲过一个衣着像是位管事的男子,藏到了二楼雅间拐角处。

    她打听到,方才酒水倾洒位置的上方是雅室山水间

    “也不知慕峰青那只铁公鸡肯不肯为两坛酒掏钱。”

    慕初情呢喃时,正巧瞥见一个也是个管事打扮的男子鬼鬼祟祟的上了二楼,她装作笨手笨脚的模样径直撞上那人的肩膀。

    “管事的对不住,方才眼花没看路,小的没撞坏您吧?”

    来人本就另有目的,原先还有些战战兢兢,此刻瞧见这灰头土脸的小厮比他还慌张,胆子立时大了起来,“我瞧你面生,领你来的莫不是李大管事的?是叫…是叫范思不是?”

    “是是是,小的就是范思。”

    管事早看这对狼狈为奸的同乡不爽利,于是借机在慕初情腰间用力掐了一下,“你不去外头抬下马凳怎的跑到二楼雅间外头晃悠,要是冲撞了贵人们,当心我将你和引你进来的人一并赶出去!”

    慕初情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忍痛弓着腰,慌张道,“我原本实在后门抬凳的,可是李管事念在我俩是同乡的份上将我从外头叫回来了,说是今日的雅间客人都大方,人勤嘴甜定能讨得不少赏银。”

    面前管事面色霎时气的通红,他低声怒道,“李彦才刚升二楼管事就敢如此大胆,我非要告到上头那里去不可。”

    他说完便走,慕初情连忙拦住他,“管事您莫急,我有要紧事与您详说。”

    “你这小子能有什么要紧事。”

    “我今日上来擦扶手时,看到李管事接了一位贵人亲信递的银锭,他转身见着我了,这才为我寻了个好差事,可是我胆小也不敢问他专盯哪个雅间,只得躲在此处偷看。”

    “他这是想堵住你的嘴。”管事一副早知道他是那种人的神情,悄声问,“你可查看到什么?”

    “还没有,不过李管事靠着我说话时,我闻到不君醉的香味了。”

    “哎呀,慕将军今日也订了坛不君醉。”

    “那定是山水间的慕将军了,许是他今日要宴请贵客,因而要用厚赏叫小厮用心服侍呢。”慕初情恭敬说,“管事的,这等美差本就轮不着我,我来此做工多亏你与李管事关照,今日你的苦差我替你去跑,这里嘛,就烦请您照料了。”

    管事的心中一喜,面上却假意为难,“可我在大堂管事,跑到二楼讨赏算怎么回事。”

    “您放心,方才我查看了,他们每隔一炷香就要喊李管事进去一趟,您可约摸着时间提前进去听候吩咐,您为人和善、做事老练定能讨得贵人们欢心。”

    管事的脑袋里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心里被这小子的甜言蜜语奉承的找不着北,他终于对慕初情和颜悦色,“你倒是个机灵的。”

    “那您先忙着,我去大堂候着了。”

    慕初情躬身退下,她走到先前躲着的地方,从胸口褡裢里掏出一截牛皮筋条和数十根削得锋利的筷子,这些东西都是趁着午间忙乱,才得以从后厨顺出来的。

    站在高处观察思朝暮的构造,慕初情发现这里除了内饰更加奢华,别的同以前进来时并无区别,于是将牛皮筋条与筷子绑在山水间对面楼上的木勾护栏上,做了个简易弓弩,她匍匐在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帷幔下,注视着对面那个本该在大堂当差此刻却在雅间二楼徘徊的管事。

    管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后,正准备敲门,忽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跑到楼下拦住一个伙计说了句话,再次上楼时竟路过山水间直勾勾朝隔壁那间包厢走去。

    慕初情握着弓弩机关担忧计划出现变故,可那管事先前说的话忽然又响在耳边——

    哎呀,慕将军今日也订了坛不君醉。

    也?

    范思说只今日就启封了两坛不君醉,莫非这两坛酒分别送进了不同的包厢?

    管事的抬手敲门,山水间隔壁的竹林里应声打开,不出片刻,人就被内里护卫凌空踹出房门,叫慕初情切齿已久的人物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她侧移弓弩角度后拉开机关,数十根锋利的竹筷急速迎风刺向竹林里门外的慕峰青。

    饶是护卫反应灵敏,可迎面而来的竹筷还是见缝插进了他主子的左边臂膀。

    “杀人啦!”

    慕初情甩掉小二帽和抹布平躺在楼上大喊一声,趁着各包厢大堂客人闻声夺门奔逃之间翻身假意惊恐摔倒,再起身时瞬间便隐匿在人群里了。

    吊在思朝暮房梁的无恩看了整整一场好戏,临了才打了个哈欠说,“得,有人把咱兄弟们的活儿给抢了。”

    他看着楼下捂着左臂倒在地上被众人团团围住的慕峰青,鄙夷翻了个白眼后,轻巧地跃进山水间。

    “主子,事办妥了,可却不是咱们自己人干的。”

    薛承安没有说话,嘴角却扬着,蓝衣男子瞧他这模样心里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于是推开酒盏,起身打趣,“那也带我凑个热闹吧。”

    无恩扶着薛承安站起后为他披上大氅,门外守卫拉开房门,高喊:

    “幽王 薛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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