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家打铁铺子就在安南山脚,栗家老汉开炉烧火时见着一队灰头黑脸的官差捆着数十犯人从山间下来,上前凑热闹时得知这些带人竟全是从安南书院里逮出来的,顿时慌张地连手中拎着的火钳子都来不及放下就往山上跑。

    庄上早起做工的汉子们远远瞧见安南县衙门外排排蹲着的铐着手脚链的犯人,不由拄着农具开始聚在一起小声嘀咕。

    不消片刻,安南书院昨夜遭虔来山亡命土匪围剿报复,于姓院长为护学子与匪首同归于尽,夫子吴所仕被匪贼重伤后仍拼命放出求救信号,安南县衙县尉王羌曹接信后连夜带兵进山擒贼,次日一早,夜袭书院的威虎寨余孽便已全部落网的消息就一传二、二传十的跑遍了安南山庄的大街小巷。

    压着这些嘀咕声直冲天际的,是从陈富户车架里传出来的哭天抢地的嚎叫。

    在安南书院读书的学生大多都住在安南山庄,他们家中父母从庄上人嘴里听到自己孩子就读的书院出事的消息与轿子里的哭喊声后,均放下手中的活计前赴后继的奔上了安南山。

    于是,山中的鸟兽一波一波被慌乱的脚步与嘈杂的人声惊起,又一波一波藏匿进更深的林子里。

    栗家老汉常年立地抡铁,脚力要比寻常庄稼人好一些,他最先凭记忆来到儿子读书的地方,也最先瞧见儿子所在书院炼狱一般的景象。

    离得老远,他就闻到了刺鼻呛人的烧焦气息。

    走得近了,才瞧见安南书院大门外两棵参天桐树已被烧的黢黑,桐树中间环抱着的大门已经不见踪迹,只有散落堆砌在两旁的卷棚瓦片告诉来人此处便是书院正门。

    栗家老汉顾不得惊诧,只喘着粗气闯进去寻找孩子。

    没有多费功夫,他刚绕过颤颤巍巍强撑屹立的书院照壁,一打眼就瞧见呆滞抱着腿团坐在一堆的学生们。

    “铜儿!”

    这声高喊,立时引得众学生皆抬头张望,栗家老汉从没被这许多年轻的目光注视过,一时有些局促,他同手同脚的刚向前走了两步,一个高大的身影便迎面扑进了怀里。

    “呜呜呜……爹……”

    才被官差们安抚下来的学子陆陆续续看见来书院寻找自己的父母亲人,眼中的泪水与心中的惶恐才真正放了下来,吴所仕一边忍着后颈的疼痛回答王羌曹的问询,一边望着窝在父母怀中哭泣的学生们,既心疼他们受苦,又担忧他们忘了自己方才的叮嘱。

    “铜儿,你身上可有伤着?这安南书院到底发生何事了?怎的被烧成这个模样了?”

    栗老爹抱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心疼的在背上替他顺气,栗铜打着哭嗝,抽搭着这从父亲怀里抬起头,只说,“于……于先生为救我们……死了……啊……爹,我一点儿没伤着,可是……于先…于先生死了啊……”

    “于先生?”栗老爹感同身受的脸上的褶子都扭曲了,他皱眉回想,问,“从前只听你说过吴夫子、邱夫子,这于先生是何人?这书院是读书人的地方,怎的还能遇上烧杀害命的土匪啊?”

    解释的话就在嘴边,栗铜余光瞧见吴夫子与王县尉正并将向此处走来,他扑在老爹怀里闷闷摇了摇头。

    王羌曹:“威虎寨贼首已遭同党黑手身亡,其部下余孽也已经全部押解下山,吴夫子您和孩子们受苦了,您放心,我的人就是将那讲经堂翻个底朝天也定要将于先生的尸骨找出来。”

    吴所仕本就沧桑的脸庞越发苍老了,他佝偻着腰身,拂袖蹭了蹭泛红眼角涌出的泪珠后拱手行礼,沙哑道,“老夫叩谢王县尉了。”

    “吴夫子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护佑安南书院本是我等职责所在,可谁知如今却落得这幅光景,我心中已是悔恨愧疚难当,您这声谢岂非在我身上剜刀子啊……”

    吴所仕回说,“王县尉安排向来稳妥缜密,只怪那些山匪穷凶极恶,北漠奸细又阴狠狡诈,今日若不是有县尉坐镇善后,我恐怕也难在学生面前支撑下去。”

    走过卷棚瓦片堆,王羌曹见此处说话方便,正色问,“吴夫子,昨夜那徐英果真亲口说自己是北漠人?”

    该说的,初见时已单独与他交代清楚,王羌曹此时这样问,必是有所怀疑,吴所仕脑中回想学生喊醒他后曾说,是初眠眠识出那个北漠奸细的身份……

    默了片刻,吴所仕颔首,“是他说的。”

    “徐英在安南县衙当差的年份比我还长,若他真是北漠奸细,那中北的官府衙门可真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了。”王羌曹叉腰思忖许久,才说,“吴夫子,事关重大,那贼人所言又恐有扰乱民心之嫌,我须得将详情先呈报上去,在上头有决断之前,还请您莫要宣扬。”

    吴所仕:“学生们都晓得昨夜杀人放火的皆是虔来山土匪。”

    这便是提前交代过的意思了。

    王羌曹感激地点了点头,抱拳道,“吴夫子节哀,我已将一支小队留下寻找于先生遗体,他们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只不过我身有急讯,眼下得尽快回县衙禀报,您便送到这里罢。”

    吴所仕拱手答是。

    送走王羌曹,吴所仕在外张望许久仍不见有人回来,心口忽然重重跳了两下,下一瞬,远处果不其然响起一阵振山撼林的嚎哭。

    “家宝!我的儿……”

    “我的儿啊……”

    贼人在安南书院内外都浇了火油,一处火起,风便将火引到了别处,王羌曹赶来时,火情已呈燎原之势,他顾不得官贼两道,只招呼能动弹的汉子在书院外围挖坑泼土做隔离带,以免大火将这山间林子也燎干净。

    大火烧到了晨时,直到烧无可烧才渐渐平息,安南书院四面已无围墙,故而陈富户的哭喊很快就传到了院中学生们耳中。

    苟旦与成非受过陈富户的捐粮之恩,听见外面动静时最先跑出来迎他,可陈富户才不管来人是谁,只疾步往里冲,瞪着双眼到处呼喊着陈家宝。

    吴所仕看着两个小伙子都拦不住的陈富户,插不上嘴也跟不上腿,踱步在门口进不是、退也不是。

    “呀!陈家宝回来了!”

    栗铜高大,眼睛也好,他站在照壁旁一眼就瞧见牵着马有些魂不守舍的陈家宝往书院走来,他初见同窗平安归来,心中刚要开始庆幸,转念又觉得不对——

    怎么只有他回来了?

    同时想到此处的还有吴所仕。

    栗铜从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老夫子跑的那样利索,只见他摇着那双并不敏捷的双腿疾步奔向陈家宝,揪着他的肩膀着急问着什么,但不等陈家宝开口,吴夫子先被从书院冲出来的陈富户用力扒开,幸有成非眼疾手快才不至于让他跌倒在地、伤上加伤。

    “儿啊!”

    陈富户将陈家宝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没找着一丝伤口才松了口气。

    只是围着陈家宝的学生们悬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来,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问题,奈何陈家宝行动僵硬、目光呆滞,同窗们皆不忍逼他开口。

    “儿啊?别吓唬爹,你这是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啊!”

    陈家宝依旧不吭声,只死死地捏着套着马儿的缰绳,栗铜一根根将他的手指头掰开才牵走马儿,还给栗老爹。

    栗老爹:“诶,这马儿怎的这么眼熟,啊!这不是咱家铺子前些日子丢的那匹……呜……”

    栗铜捂着老爹的嘴把他扯到人群后边去了,苟旦给他们让完路后终于按捺不住,扯着陈家宝的衣领,焦急问,“你不是跟着去找眠眠了么,眠眠人呢,怎的就你一个人回来了?是不是出事了,你倒是说话啊!”

    陈家宝像是丢了魂后被某个诀儿忽的唤醒了,他定定地用脖子带着目光寻到苟旦,哽咽道,“眠眠……土匪、马儿一起坠进虔来山悬崖了,她恐怕已经……”

    吴所仕双腿一软,原地晃了个踉跄,扶着他的成非瞳孔倏地放大,一脸的难以置信。

    火场余温与盛夏朝阳烘的人浑身是汗,苟旦却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他再不似往日那般乖巧有礼,只用自己颤抖的双臂按着陈家宝的肩膀,怒声质问,“你胡说什么!眠眠那么有主意的人,她才不会……”

    “我亲眼看到的!”陈家宝打断他,好像要把自己胸腔中积压的恐惧与痛心全都宣泄出来,“眠眠在马背上与土匪争斗纠缠,那马儿不受控制一路直奔虔来山悬崖,直至纵身一跃,那土匪失足坠落、由近及远的惨叫之声到现在还在我的脑中回响!”

    陈家宝崩溃不已的吼声终究还是让众人沉默下来。

    “你以为我不想当自己是在胡说么。”不敢再看苟旦的眼睛,陈家宝像泄了气的皮筏似的无力,“我趴在崖边看了,那下面只有无穷的山崖绝壁与缭绕云雾,若是掉下去还有命活的,恐怕只有神仙了。”

    人群中传出小声啜泣的声音,苟旦红着眼睛,浑身如同被人抽去了筋骨,他重重垂下按着陈家宝肩膀的手臂,轻声问,“那悬崖在何处,你带我去。”

    有人说,“那虔来山可是土匪的地界啊。”

    苟旦转身往外走,“眠眠是我带来,我也要带她回去。”

    陈家宝挣开父亲的手,冲过去说,“好,我带你去!”

    可陈富户不允,他死命的抱着儿子的胳膊撒泼,“你去什么去,爹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若你有个好歹,还要不要爹活了!”

    “爹,我的命都是眠眠救的!要不是她您今日见着的就是死于土匪刀下的尸体了,您快放手!”

    “我不管什么活的死的,我只要我的儿平平安安的活着,你们要去虔来山找人,行啊!爹下山带你去报官!”

    “爹!”

    一个扭着臂膀想要挣脱,一个抱着臂膀死活不让挣脱。

    两方纠缠不下,吴所仕颤颤巍巍从人群里穿过去,道,“虔来山凶险,书院今日光景已是教训,你们切记莫要再冲动行事,就依陈家父亲所言,去讲经堂托几位官差引路罢。”

    夫子开口,陈家宝与苟旦看着满目疮痍的安南书院,也强忍心中悲痛,颔首称是。

    吴所仕含泪环顾四面弟子,而后深深行了一礼,正声道,“为人师者,身负护佑弟子安危之责,然,今日却致使诸位身陷囹圄,险些命丧于此,此乃我之失职,我不妄奢原宥,只求诸位切勿因我等疏忽愚蠢,因惧,而失其学之意。”

    吴夫子说自己疏忽愚蠢,可大家都知道,他在崇义斋被歹人袭击昏迷后,仍不忘学生安危,清醒后起不了身,是硬生生用手指扣着地趴到桌下够着信号花,放出信号引官差上山搭救的。

    学生们此时见夫子这样,连忙七手八脚的扑过去将他扶起,陈家宝眼睛都哭肿了,“吴夫子,这都怪我,要不是……”

    “如今书院已毁,诸位又受了惊吓,若有父母来接的,都趁着天明尽早下山归家罢。”

    吴所仕摇摇头,截了他的话后,兀自佝偻着腰一步步向讲经堂走去。

    以往被困在书院时,学生们翻墙钻洞都想逃离这里,可今日夫子亲口说可以尽早归家了,却并无一人挪动,陈富户瞥向正沉默望着在冒着黑烟的废墟上忙碌官差的众师生,悄悄扯了扯陈家宝的衣襟,小声道,“儿,咱回家吧。”

    陈家宝没听见似的,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拍了拍苟旦,说,“你与成非在此处守着于先生,我和栗铜带人去找眠眠,最晚到太阳落山,若是……若是……到那时还寻不到人,我便同你们一起回柏桥村。”

    苟旦没有出声,只怔怔点了一下头。

    陈家宝同父亲转身离开后,书院里的学生也自发分成了两队。

    有亲属来寻的,一起随陈家宝、栗铜还有抽调的几位官差下山替同窗报平安、寻找眠眠,家里没来人的则跟着苟旦与成非回讲经堂协助其余官差,寻找于先生尸骨。

    只过去了一个夜晚而已。

    ‘扫地僧’院长于先生为保护他们与歹人同归于尽,‘主心骨’同窗初眠眠带领他们自保被歹人视作眼中钉后掠去坠崖,生死不明。

    少年人好似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大火烧掉了所有的肆意与天真,有风吹过时,被烘烤冒汗的脸颊上扫过一阵柔软的刺痒。

    有学生抬手去蹭,一偏头,就瞧见自己手背上虚浮着一根蒲公英绒球上纯洁无瑕的白色冠毛。

    攀在树上的人,看着脚下背道而驰的两拨学生,哀叹一声,终是飞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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