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书院的大火是烧无可烧时才逐渐平息的。

    王羌曹留下一支小队在讲经堂翻找于允芳遗体,不过是为了宽慰书院还活着的人罢了。

    临近傍晚,他刚出县衙大门就见领头的只带了几人回来向自己复命,便问,“怎么就你们几个?找着于先生了?”

    领头的答,“回头儿,都烧没了,顶梁柱连同瓦片皆烧成焦炭了,一扒就碎,别说人,就是石头在那里头也得炸的粉身碎骨了。”

    “没有找到人就回来,学生们没闹?”

    “没有,都跟失了魂似的恭恭敬敬请咱们走的,不过……”

    领头的汇报说,“您走后不久,我听那些学生们说,昨夜有一个学生被土匪掳走,两人在马背上争斗时不慎双双掉进虔来山悬崖,至今生死不明,故而那吴夫子托我给了他们几人,由学生带着去虔来山寻去了。”

    “还掳走一个学生?”王羌曹眉头一皱,“可打听到这学生姓甚名谁,那土匪为何偏偏只掳走他一个?”

    “好像是叫眠眠。” 领头回忆片刻,“这名字听着耳熟,下了山我才想起是个女子,前些日子就是她带人守住安南书院击退虔来土匪的。”

    王羌曹捋着下巴,呢喃,“女子?”

    先前在书院办差时,只远远听学生们闲谈过几句,他那时还当是孩子们夸大吹嘘,毕竟一个村里长大的小女娃娃能有多大能耐,可那土匪偏偏只掳走她,莫非……那些学生们并没有夸大,一个村里长大的女娃真有本事干掉土匪?

    “头儿,回来路上就听庄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安南书院昨晚的动静,要是再传出丢了个学生,那岂不坐实虔来山土匪圈地害人之风已经殃及到安南庄了。”

    “在咱的地盘出了这么大事,想捂住是不大可能了,我已经将此事报给知县大人,一切都等着上面决断吧。”王羌曹看向领头,“都从悬崖上掉下去了,还说劳什子生死不明,那群学生不是去虔来山寻人了么,再派些兄弟过去帮忙,找不见被烧成灰的也就罢了,摔死的总得给人家找回来吧,对了,将前阵子那起灭门案的嫌犯通缉顺手贴出去,这几日事多,不要心急,一桩桩办仔细了。”

    “是!”

    领头的领命后出门,王羌曹看着风风火火离去的手下们背影,叹了口气后,低语,“要真是虔来山土匪圈地害人就好了,起码知道要治谁,要防谁……”

    若真如吴所仕所言,徐英果真是潜伏在安南县衙多年的北漠奸细,那这县衙从上到下可都逃不了蒙昧失查之罪。

    虽说自己已将吴所仕原话呈报给安南知县,可难保那位鸵鸟精会不会因惧怕这滔天罪过牵连自己而选择隐瞒此事。

    要不……

    王羌曹心中起了一念,可随后又将其摒弃,“罢了,我不过一个小小县尉,操心那许多作甚,静观其变吧……”

    他大跨出县衙大门,右转往关押着从安南书院押回来的土匪喽啰们的僻静狱牢走去,与街上一位扛着扁担、前后吊着竹篓的年轻男子擦肩而过时,他的鼻尖忽然嗅到一阵清新香甜的糕点味道,不等回神,自己的身子先随着那气味转了过去。

    “我做糕点手段好,做起糕点样子巧。红糖白糖加香料,买点尝尝味道好。鸡蛋糕,用火烤。油酥糕,用油泡①……卖糕点嘞!好吃的初氏糕点嘞……诶大哥给家里孩子买点尝尝吧,天黑了就剩这些了便宜点您带走罢……”

    “……成,剩下的都给我包起来吧……”

    “好嘞!”

    初氏?

    王羌曹觉得这姓氏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听到过,他摇摇头后背手回身,融进了在夜幕下往来归家的人群之中。

    从晁都城回来的路上顺道拐进安南庄,卖完最后一包点心后,初明捂着怀里殷实的钱兜子,步调轻快的往家赶。

    春末初夏时,家里就已将粮食备齐,等过几日村里其他人家也归置好,汇整清点完后就能如数归还给陈富户了。

    去岁天寒雪多,瑞雪兆丰年,这话原来是真的。

    他想到今年筹完要还的粮食还有剩余,自己每日早出晚归的贩卖糕点也存下不少钱,再等一年,说不准真能攒出和妹妹开铺子的本钱。

    空荡荡的竹篓在身前背后左右晃悠,初明一边勾着唇角默默在心里算账,一边加快脚步赶路回家。

    冬日寒冷,太阳一落山,村里人便都钻进自己家中再不出门,但是夏日夜里,常有众多男女老少聚在村口纳凉闲聊,往常初明卖货回家路过此处光是打招呼问好都需要许久,可是今日回来,村口却是冷冷清清的。

    一路走来,又瞧见各家屋子都亮着灯,可凑近院门往里看又不见一个人影,初明正纳闷着,突然瞧见一个小娃娃从自家篱笆门中挤出来,悄悄摸摸的像是要直奔什么地方,他拦住那孩子,问,“团儿,你要去哪儿?家里大人呢?”

    小团儿借着月光瞧见是他,也十分纳闷,“明哥?你是才回来么?我爹娘都去你家了,我一个人有些害怕,也预备过去。”

    初明:“去我家作甚?”

    “不晓得,只是方才我见苟旦哥和成非哥领着好些人回来,他们家门都没进就直接去找初家伯婶了,村里大人见势不对也都跟过去瞧了。”

    初明心中一紧,不好的预感猛地窜出,他问,“那你可见着我家眠眠,她跟没跟着一起回来?”

    小团儿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前面响起一个男人凄厉的哭喊声。

    初明双腿一软,肩上的扁担与竹篓‘咚’的砸在地上,他身上重心全失,又被脚下的竹竿绊了一跤,痛的顾不上龇牙,只连滚带爬的冲上去叫喊——

    “爹!”

    推开围在一堆的同村人,初明在里头瞧见自己哭成泪人、浑身发软以至瘫坐在在地的爹娘,他跪在父母身边揽着他们颤抖的肩头,无措、慌张、急促呼吸,他不敢出声询问,生怕一开口,自己心里那个可怕的猜测就会成真。

    可苟看财见初家的顶梁柱回来,好似找见了将重担丢出去的目标,“明哥,你可算回来了,眠眠出事了,你快劝劝你爹娘,年纪大了万不敢再这么哭下去了,要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啊。”

    抚慰双亲后背的手骤然顿住,初明的心头好似被千刀万剐,他强忍着痛处,起身看向靠着村长的苟旦,哽咽问,“到底怎么回事?”

    苟旦与成非两人向前走了一步‘扑通’向初家人跪了下来。

    “都怪我们贪玩,在山间跑马的时候招惹了土匪,眠眠为救我们被土匪盯上,昨夜书院被烧,歹人驾马将她劫走后,两人一同在虔来山坠了崖,我们今日在崖底寻了一天,可……可只见了……什么也没有找到。”

    苟旦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虔来山谷里风干,但是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眼眶周围立刻开始肿胀发烫,他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明哥,于是便由着泪水与鼻涕断了线似的接连滚落,砸在地上滚成一颗颗沾满泥土的珠子。

    “什么!坠崖!”

    初明大惊,于嫣红也哭的喘不上气,他们的呼喊断了几瞬,吓得成非赶忙边哭边叩首,“初家伯伯婶婶,我们错了!你们打我们罢、骂我们罢,都怪我们贪玩,害的眠眠……呜呜……”

    成家与村长夫妇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这般,既心疼又后怕,可心中最多的还是庆幸,他们左右搀扶着已经哭不出声的于嫣红,愧疚至极可又无能无力,只能任由自己的孩子匍匐在地痛声忏悔。

    “我要跟那帮天杀的土匪拼命!”

    初大年像是疯了似的猛地从地上窜起,村里反应稍快的汉子连忙上步将其擒住,“放开!放开我!我要给我闺女报仇!”

    他拼命地挣扎扭动,四五个人都有些控制不了,苟旦跪行过去抱住他的腰,喊道,“初伯伯,都抓住了!那些歹人都被官差抓住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招惹了那些歹人害了眠眠,您想怎么对我都成,可千万不要冲动伤了自己的性命,眠眠她定不舍得让您伤着自己的啊……”

    抱着自己的孩子和眠眠一般大,初大年心如刀绞却不愿将恨意撒在苟旦的身上,他终于冷静下来,抬起麻木的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掌,想轻轻但手中力度已经难以控制的拍在苟旦肩上,道,“你与眠眠是好友、是同窗,她救你,是应该的……”

    若此时初家人能提棍将自己狠狠打一顿,苟旦心里或许还能好受些,他愧疚的难以言表,只重重不停向初大年磕头,“我知错,今后我便替眠眠孝敬你们!”

    成非也跟着许诺叩首。

    于嫣红借着同村人和儿子的力挣扎起身,与丈夫十分费力的将这两个孩子从地上扶起来,初大年问,“眠眠如今在哪儿?天这么黑了,我去接她回家。”

    苟旦不说话,成非欲言又止。

    山峦叠嶂,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还能剩下什么,他们在虔来山崖底寻了一天,也只见着几处马匹破碎的尸块。

    像是看出他们心中所想,于嫣红悲号一声,张着嘴直勾勾仰头昏了过去。

    身边忽然有无数只手争先恐后的朝她伸过去,可于嫣红谁也没理,只从人们的惊慌面容上徐徐扫过,在闪着火把光芒的星空面前中阖住了自己迷蒙的双眼。

    ————

    眼前是天旋地转的黑色,身上是无边无际的轻盈,唯有忽然涌现出来的清凉之意吸引着一个妇人蹒跚向前。

    白日里的光亮有些刺痛,妇人不得不缓缓眯开自己混浊肿胀的眼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褪了色的蓝色床幔,和一张她不熟悉但满是疲惫与温柔的小脸。

    “眠眠……”

    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涌出来后,妇人才记起自己名叫于嫣红,自己在昨夜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初眠眠。

    “婶婶,您醒了。”

    眼前的少女身着鹅黄交叉袄裙,她刚将一块浸了冷水的帕子搭在自己的额上。

    喉间像是扎上了万千木刺,于嫣红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话来。

    那少女将自己温热的掌心覆上了她的手,轻声道,“婶婶,我叫芊芊,安南书院中我与眠眠同住一寝。”

    眼泪‘唰’的从眼角滑出一行,于嫣红用手臂撑着自己用力坐起。

    赵芊芊将软枕靠在初母身后,又把她身上的薄被往上揪了揪,“初伯伯和初大哥去虔来山谷了,您别担心,村里好些人一起去的,您饿不饿,伙房炉上温着粥,我去给您端来……”

    手还未抽回,又被人反手握住,赵芊芊回头顺着她背部沧桑、虎口一片老茧的手向上看去,直到对上那双布满红丝的猩红泪眼。

    “我家……眠眠…在那里过的开不开心?”

    初母的嗓子在频繁地释放与压抑中变得松弛崎岖,赵芊芊靠近她听清那句问询后,眼圈下意识地泛红,鼻腔也开始发酸,她点点头,回说,“眠眠年岁不大,却稳重老成,书读的好,对同窗更是十分关照,我们与夫子先生都喜爱她,这次若不是有她在,恐怕安南书院众人是凶多吉少……”

    安南书院众人平安活下来了,可是眠眠不在了。

    于嫣红脑中忽然想起过年时眠眠救了苟看财一家后,自己曾说过‘人命关天,若有能力的确得出手相助,可…可娘一想到自己的命根子深陷火场,又觉得谁都能死,只要我的孩子好好活着就行……’

    那次是火场,这次也是火场,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当初胡说八道的话不中听惹怒了哪位仙人,才叫自己的孩子遭灾丢了性命?

    有什么天大的罪过冲着自己来啊!为何要带走她的眠眠!

    余嫣红在胡思乱想中愤怒地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脑袋,赵芊芊不知她为何会这样,赶忙站起身抱住她试图阻拦这种自残行径。

    许是少女的柔软身躯与耐心抚慰让于嫣红再一次感受到了女儿的温暖,她终于冷静下来呆呆地望着用叉竿支撑起来的窗扇外边。

    许久之后,见初母再无伤害自己的动作,赵芊芊轻轻长舒一口气,温声道,“婶婶,我去伙房给您盛碗粥来,您等等我,很快的。”

    看到她木然的点头,赵芊芊起身小跑着出去。

    四周再一次安静下来,就像在混沌的梦中那样,于嫣红行尸走肉般掀开薄被,赤着脚出门,一直朝自己方才注视着的那处走去。

    伙房中有锅碗铁勺轻微碰撞的声响,于是院中木门开启的‘吱呀’声在这些声响中隐匿了,缥缈人影在木门的门缝中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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