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翎已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梦中迷迷蒙蒙的黑让她不安,她挣扎着想要抽离,可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

    太沉重了,沉重得令她举步维艰。

    小姑娘还在梦中,嘴中却咿咿呀呀地呢喃着呓语,可是无人能听得清她在讲些什么。

    林绍放心不下,只能拿册书静静在其身侧陪着,常常一坐就是一天。

    其实他与这位小公主不甚相熟,除了年节朝会时打过几次照面,便只是以前同父亲入宫述职时会偶然遇到。

    他只记得每每看见她时,周围总会围着一群王公贵女“阿翎阿翎”地喊着,然后人群中便会传来“咯咯咯”的笑声。

    她好像总是很开心,脸上常挂着笑,这甚至让林绍萌生出了这位公主殿下并不属于这四方宫廷的错觉,以至于在人们谈论公主萧翎时,林绍总会愣神,他无法将那有着千钧万重的皇姓与她相联系。

    她只是拥有“翎”而已,像鸟儿一样。

    天色已近黄昏。

    “林公子,时候不早了,这交给我就好。”西溪端着药推门而入。

    汤药的味道顿时盈满了整个屋子,醇厚的苦味里夹杂着半分甘香。

    “这些天劳烦西溪姑娘了。”

    “这有何劳烦的,师父本就让我照顾阿翎姑娘,分内之事而已,倒是公子对翎姑娘甚为关心,日日常来,这才给我行了个方便,不时还可以偷个懒。”西溪笑着回应道。

    甚为关心?林绍失笑,他本不该甚为关心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所谓的关心,并不是出于对这个女孩的照顾,而是出自对父亲,对自己的慰籍……亦是他苟活于世的借口,好像这样才能减轻他心中的罪业。

    若她不是公主,恐怕他只会视若无睹吧,他是如此自私,他看不起自己。

    林绍告辞后,西溪把汤药轻轻放下好让它晾凉。

    “小阿翎啊,小阿翎,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姐姐我这些日子可是连门都没出呢,可把我闷死了……等你醒了,我一定带你出去转转,你说这人,就算是好好的,躺了这好些日子,也该躺出病了……”

    西溪双手托腮,撑在床沿,望着阿翎自言自语着。

    她又用手戳了戳阿翎的脸颊,不禁赞叹:“长得真好。”

    西溪这话讲的不错,一侧的小姑娘虽是十来岁,稚气未脱,但已看得出是个好模子。

    纤长的睫毛弯弯,像小扇子一样,将怜爱扇入人们心头,鼻骨挺拔,唇珠微翘,只是久病卧床,带着病气,面上是没有血色的白,人更是消瘦了不少。

    药温了,西溪小心翼翼地把药给她喂下,又拿了火折子把烛台点上,暖黄的灯光在那瞬间铺满了整个房间,烛火轻摇,映出两位少女清丽的轮廓。

    西溪拿出揣在腰间的医书,两腿往阿翎的床上一跷,整个人躺靠在椅背上,这便悠哉悠哉看起了书。

    “师父也真是,这些天说是叫我过来照看你,竟还不忘叮嘱我读书,说是回去要抽我背方剂,小阿翎啊,你可知这有多费脑子……”

    西溪在一旁嘀咕着,还没有一时半刻,上下眼皮已是打起了架,西溪无奈,索性把书往脸上一盖。

    算了,睡吧,书这种东西,是背不完的。

    第二日清早,太阳刚探出头。

    阿翎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她本是有些茫然和害怕的,陌生的环境让她无所适从,她用力回想发生了什么。

    可是,她记不得了。

    可当她侧首看见一旁没比她大多少的姑娘正四仰八叉,没个正形地睡着,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把西溪盖在脸上的书拿走,轻轻唤道:“姐姐,姐姐。”

    西溪没有反应。

    无奈,阿翎又小心地推了推她的手臂,西溪这才惊醒过来。

    见到终于醒来的女孩,西溪高兴得全身一个激灵,想着赶紧起身站好。

    “哎呦。”

    西溪刚把腿放下地,就发现麻得动弹不得,后背也因为整晚悬空而酸痛异常。

    “姐姐没事吧。”西溪耳边传来小姑娘轻柔的问候。

    过了一阵子,西溪终于缓过来,带着苦涩对阿翎笑道:“呃……没事,没事。”

    “姐姐,这是哪里?”

    “林府,林公子的祖父家。”

    “林公子是?”

    “等会啊,你醒了我要先向林老爷通报一下……”未等阿翎反应过来,西溪已是激动得一个箭步冲出门外。

    “葛兄,情况如何?”

    刚才仅有两人的空旷小屋,此刻,已显得有些局促。

    葛慈号了脉,又将被子给阿翎盖好。

    “西溪,你留下照顾。”说着,示意林安出去再说。

    “是,师父。”

    林绍随两位老人行至院中。

    “这病症啊,常称离魂,俗话说来就是脑袋被撞后留下了病根,或是遗忘,或是痴傻,好在这孩子只是记忆出了问题,该是前者。”葛慈解释道。

    “葛兄,这病可能治好?可有大碍?”林安问道。

    “这说不准,全凭天意啊,有人不日便可记起,有人便是此生也难以治愈……但往后好好调理,身体总是康健的。”

    听了这话,林绍放松了些许,他甚至感到有一丝庆幸,他也不知这份情绪的来由。

    大概是不忍再看见一人与自己同受往事回忆的煎熬,又或是不知该如何安慰那一朝跌落凡尘的女孩,他依稀记得,她才十一岁。

    这样也好。

    都说过眼皆空,总成一梦。往事既然繁难不堪回首,忘却也不失为幸事,只要人平安就好。

    自归家后,林绍总感觉千斤万担压在心头,少言寡语,如今,阿翎醒来,也总算能有一件事能令他松快松快,脸上竟多了些笑意。

    林安看着孙儿如此,也舒心了不少,“子樾,你去厨房看看,药该好了。”他吩咐道。

    林绍走后,林安想说些什么,但又只是负手踱步,半晌无言。

    “林老弟,你不厚道,你这是有事瞒着我……可是关于那小姑娘?”

    林安垂首苦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我那日问起那姑娘身世,见你未答,便已心生疑惑,后在我诊脉时,见那孩子首饰衣着并非寻常,便已明白三分……可是皇室宗亲?”葛慈问道。

    “哀帝幺女——”

    林安尚未讲完,葛慈已急的跳脚,打断了他的话。

    “林老弟,你可想好了?子樾归家尚且不可为外人言,又何况是前朝公主,皇室遗孤,一个不小心便是人头落地!你林氏先祖有多少人折在这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你不是不知道,况且贤侄已为前朝尽忠,也算是成全了大义,现如今子樾平安比什么都好,你们家又何苦淌这趟浑水?”

    “你说的我又何尝没有思虑过,自接到信后,我又可有一日安睡?康儿他自幼年便离家,我知他随他母亲,脾性倔强。可我只当他是赌气,以为来日方长,总有再见一日。可世事难料,一纸家书,我与他这世的父子缘分也就这样结束了。”

    “遥思往事,我曾未有一刻不后悔的。来信中,我窥得他的凛然大义,也知他的进退两难。就算旁人不理解,可他是我的儿子啊,几十年前我不懂他,我想我现在不能不懂。哀帝虽然昏庸,可他的父亲却于我儿有知遇之恩,成人之美。我现在既知公主是他此生遗愿,也是他拼死性命才换回的忠义,又怎能能弃之不顾?”

    晨光熹微中,林安越讲越激动,胸口也因年迈喘息而剧烈起伏,他抬首远望,想要收住眼中失控的泪水,可又怎能止得住?他望的是北方啊,那是他这一生无法说清的悔恨。

    此刻的林安站在亭台阴影与日色的交汇处,阳光斑驳地照在他的身上,窥不破,是命运的戏弄。

    春□□放,微风轻起间,往事的尘埃随时间远去,只是心头的疤痕却张牙舞爪得愈发明显。

    仅留一句,“都过去了。”林安自嘲道。

    黍熟黄粱,车旅蚁穴。

    葛慈望着与他半生走来的老友,记忆的光影在他脑海中眩乱,而后逐渐晕荡而开。

    他拍了拍林安的肩膀,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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