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已近冬日,距高令嫣的生辰刚好百日。这一天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天气,连日来的阴霾皆已消散,金黄色的阳光倾洒在大地上,地面还散发出细雨过后独有的阵阵清香,如同她出生那天雨后放晴的景象一般美好和难忘。犹记得,那一日恰巧是白露,皇宫的上空忽然飞来一群五色雁,雁群来回盘旋久久不去,阵阵雁鸣引得宫内众人纷纷到屋外驻足观看,每个人的脸上都展露着笑颜。

    现今的京都邺城以漳河为界分为南北二城,宫城在漳河以南,较之前朝更加繁华。据时人所记,“其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饰表以砖。百步一楼,凡诸宫殿门台隅雉,皆加观榭,层甍反宇,飞檐拂云,图以丹青,色以轻素。当其全盛之时,去邺六七十里,远望苕亭,巍若仙居。”[ (南北朝)郦道元撰《水经注》卷十,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天门经纬,城阙拱区夏之威;商贾辐辏,舟舆尽繁华之庶。现下整个京城无不沉浸在一片喜庆和乐的气氛之中,宫里宫外皆张灯结彩,自是热闹非常。

    高令嫣的百日宴虽设在晚上,但高涵早已下旨昭告天下,圣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道:“皇帝若曰,咨尔皇次女高令嫣宝婺分晖,仙源袭庆,端明成性,恭顺禀教。席灵长之绪,承濬哲之祥,禀乾坤之粹和,钟日月之明润,可封清宁公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高涵为了给幼女高令嫣积福,他还下令大赦天下,各州府狱中囚徒,殊死以下,皆降罪一等。朝中大小官员各晋半级,悉赐半年俸禄。是次宴会,所有在京官员,正三品以上官阶者皆可携家眷出席宫中晚宴。

    百日宴的地点定在太极殿的东堂,此处历来是国君日常听政、召见大臣和举行宴会之所。大殿之内皆以金银饰门窗,丁香末涂壁,胡桃油抹瓦,望之既庄重典雅又不失格调,是最适合举办这次百日宴的地方。

    此时,宴会尚未正式开始,高涵仍留在太极殿的西堂,高翊则始终伴随他左右。只见几名宫女从容有序地为他穿上赤黄袍衫,戴上折上巾,系上九环带,其后高翊弯腰跪地为他套上寓东、西、南、北、天、地这四方六合之意的六合皮靴。

    如今高翊已满十岁,他从西陵回到北岳也近七年,与高涵感情甚笃,父子之间一向相处得极为融洽。只不过,卢瑾待他既不十分亲厚也不十分疏远,更像是在招呼一位不常往来的客人,礼貌有余却亲昵不足。好在他天生性子宽厚,并不会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始终事母至孝。

    卢瑾在西堂待了一会儿后就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她起身吩咐一名陪嫁宫女碧梧先去东堂打点宴会事宜,又交代另一名陪嫁宫女凌霜到昭阳殿将高令嫣抱过来。或许,她总要找点儿别的事情做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刻意地避免与高翊相处。其实她在心里并不讨厌高翊,身为母亲该尽的本分她也都尽了,只是再多也就没有了。因为她只要看到高翊就会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女儿高令婉,也就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私心,哪怕她换走高令婉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女儿的性命。

    凌霜从太极殿后面的朱华门出来后穿过一条垂满万余枚金铃铛的长廊,她很快便到达昭阳殿的正门。恰好清河王府家的宁阳郡主高蕙和华阴郡主高蔓也在此时从这条路上经过,金铃铛旋即随风发出阵阵清脆的撞击声,让她觉得很是动听。这两位郡主皆是清河王高沁与清河王妃李氏的嫡女,长女高蕙已满七岁,次女高蔓未足五岁。高沁还有一个庶出的儿子,名唤高朗,与高翊同岁,但生母已殁。

    这个季节,昭阳殿西阁的凉风殿早将碧油帐换为厚实一些的蜀锦帐,整个寝殿内悬五色珠帘,配白玉钩带,而高令嫣正在这宛如仙宫的寝殿里熟睡。凌霜将她轻轻抱起,眼见她手中攥着的那块红白玛瑙雕双鱼龙纹玉佩的边缘多了一道不太明显的划痕,不免担心是两位小郡主方才来此处玩耍时所致,可未免宴会横生枝节,唯有将此事瞒住不上报。

    双鱼玉佩乃高涵送给卢瑾的定情信物。据闻高涵初到西陵为质时,元祁的父亲便用他的性命要挟北岳追击高车余部来替西陵斩草除根,但他不愿累及无辜,是故遣人给自己的父亲送来这块摔碎的玉佩,以此表明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待事情平息后,他重得这块玉佩,遂命人将碎成两半的玉佩打磨成一对鱼形,由他和卢瑾各自收藏。然而,卢瑾的玉佩十年前就给了被换走的高令婉,高涵的玉佩则在百日前给了刚出生的高令嫣。

    挑灯时分,宴会正式开始。太后在高涵的搀扶下于太极殿的上座落座,身后还跟着四名女官贴身侍奉。她是出自荥阳郑氏的名门望族,虽已到知天命之年,但因保养得宜,又无烦心之事,脸庞自然难见岁月痕迹,平日里她也只是在圣寿殿内颐享天年,已经很少出席这些热闹的宴饮场合。

    太极殿内,高翊依旧陪侍在高涵的身旁,高令嫣则一直被卢瑾小心地抱在怀中。文臣身着寓意长寿的鹤纹袍官服,武将身着纹有金兽图案的绛纱冠服,他们皆已携家眷于大殿左右落座,身旁各配有一名负责布菜和把盏的太监。虽然高沁迟迟未至,但清河王妃还是带着高蕙与高蔓依时入座。

    天色渐晚,抬眼望去依稀可见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点缀长空,墨染漆黑的夜空与灯火辉煌的皇宫瞬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宴会席间,众人一边欣赏着歌舞表演,一边品尝着珍馐美馔,不时举杯互饮,有说有笑的。人们常说歌舞酒乐的场合是最容易让人放松也是最快速让人熟络的,这头仙乐飘飘丝竹婉转,那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人人眉开眼笑,个个尽情享乐。想来也是,嫡公主百日可是宫中的大喜事,自然也就不用拘着什么规矩礼数了,只管尽兴就好。

    快乐的感觉似乎是会传染的,被卢瑾抱在怀中的高令嫣虽然暂时还不懂得欣赏这些歌舞,却也跟着挥挥小手,一直乐呵呵地笑着,既不哭也不闹,甚至连半分睡意都没有,大概在这一刻她就是天下间最幸福的孩子。若非卢钊因天气转寒旧疾复发,卢夫人又要留在丞相府内照看,出席她这次百日宴的人数还会更多。

    歌舞已毕,正欲燃放烟花之时,高沁身着上衣绘有山、龙、华虫、火、宗彝五章花纹和下裳绣有藻、粉米、黼、黻四章花纹的贡黄文绫袍神气无变举止自若地步入太极殿内,他未曾行礼便径直坐到清河王妃的身旁,毫无愧色地坐了下来。

    为了缓解一度尴尬的局面,卢瑾以更深露重寒气袭人不适宜太后久坐为由提议尽快燃放烟花,高涵这才挥手示意众人移步殿外高台之上。

    不消片刻,伴随着一连串的声响,夜空中开出数朵明晃晃的花朵。各式各样数不清的烟花在望不到尽头的长空傲然绽放,照亮了这漆黑的夜晚,也捂暖了这微寒的初冬。

    正当众人举目欣赏烟花之时,一声巨响忽然穿透了天际,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和爆炸声不断传来,太极殿上空凄美的烟花瞬间变为狰狞的火球朝着皇宫各处沉沉地砸了下来。渐渐地,消石、木炭、石流黄和雄黄的刺鼻气味也越来越浓厚,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高涵当机立断,他带领众人掩鼻退回太极殿内,然后命羽林卫马上去附近查看情况。

    爆炸声很快就已不局限于太极殿的周围。据驻守在宫门各处的羽林卫回报,皇宫多处均发现起火点,甚至在西面的阊阖门和东面的司马门还发现了数名惨遭割喉的侍卫。高沁闻讯后主动提出带兵到皇宫四周排查爆炸点与可疑人。

    高涵隐约觉得事情没有表面那么简单,他担心太极殿终会失守,于是紧急调派一队精锐护送太后、卢瑾、高翊和高令嫣回各自的寝殿,再让亲信带着一众官员及其家眷到圣寿殿北面的玳瑁楼暂避。等到一切安置妥当以后,原本载歌载舞的辉煌大殿此刻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一夜,原本应该在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愉快气氛中度过,但声声巨响把所有的事都改变了。

    邺城的戍卫一向由兼任羽林卫统领的安远将军斛律瑞负责,因而治安向来良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虽不中亦不远矣,是故北岳早就效法西陵取消了宵禁。他不但曾跟随北岳战神尉迟炎上过战场,而且还在高沁的麾下效力过,只不过,他对高沁后来的几番拉拢皆无动于衷,这才渐渐引起高沁的猜忌。爆炸声传来后,他未敢耽搁半分,立即带着一小队人马奔赴城内各处排查,可百日宴乃举国庆祝的大喜事,因而这半个月以来进出邺城之人日渐增多,若要筛查可疑之人还是有一些难度的。

    据前代国子助教陆翙所撰《邺中记》载,邺南城“东西六里,南北八里六十步……宫东西四百六十步,南北连后园,至北城,合九百步。”[ (晋)陆翙撰《邺中记》,清刻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邺城有南北走向的厚载门大道、朱明门大道和启夏门大道三条以及东西走向的乾门大道、西华门大道和上秋门大道三条。其中,朱明门大道跟西华门大道交汇处便是宫城,斛律瑞正是在这附近严密排查周围商铺。在此之前,他已下令封锁邺城的十一道城门,严防有人趁乱逃走。他可以累,可以伤,只要他守护的地方百姓安好就已足够。这大概是很多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对生命发自内心的敬畏,而这种感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就更加强烈了,因为那一个个倒在自己身边的战友是永生都抹不掉的痛苦回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火苗渐呈逼近之势,起火点附近的几家商铺皆被大火笼罩,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坐着好些个惊魂未定的百姓。这些百姓之中有轻微烧伤的,也有给浓烟呛到的,还有被房屋跌落下来的横梁砸伤的。幸好今夜的风不算太大,否则火势随风蔓延,整个京城的伤亡将不可估计。

    斛律瑞因身负守卫京城之责而不能出席百日宴,高涵特意赏了他一席酒菜命内侍监快马加鞭送到斛律府。正当他的妻子卞氏准备叫上不满六岁的独子斛律纯品尝佳肴时,高沁的亲信邢彻突然带人闯入府内,说是怀疑他们一家私通高车族余孽,要来府中搜查证据。

    卞氏眼见情势不妙,不由得担心斛律纯的安危,遂趁着管家阻拦邢彻之际赶忙让侍女带他躲藏起来。

    侍女奉命将斛律纯带到柴房塞入灶台之内,并交代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更不要随意爬出来,然后抬起一口灌满水的大锅顶在灶台上面,以木柴和干草封住灶口,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空隙让他透气,最后才肯放心藏到数堆柴垛后面。

    当清河王府的府兵搜查柴房之时,躲在柴垛后面的侍女故意发出声响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最终她被一剑刺中心口。望着一个个府兵离去的背影,她转头对着灶台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之后缓缓倒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邢彻将在书房搜到的一张标有爆炸点和起火点位置的京城戍卫图扔到卞氏面前,指责她的丈夫是卖国贼。但是,即便铁证如山,她依然坚信自己的丈夫不是卖国求荣的卑劣小人。因此,哪怕面对死亡,她也没有低眉求饶。只不过,邢彻根本不在意她的态度,依旧下令将斛律府上下三十五口就地处决。

    斛律纯一个人躲在漆黑的灶台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很久都听不到外面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后,便用尽全力将堵在灶台口的木柴给推了出去,而后踉踉跄跄地爬出灶台,跌跌撞撞地跑出柴房。面对满院子躺在血泊之中的亲人,他的心中只想尽快找到自己的母亲卞氏。

    奄奄一息的卞氏见到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她忍着疼痛留给斛律纯一个最温柔的微笑,随后拼尽最后一口气虚弱地说出“活下去”这三个字,跟着就撒手人寰了。

    斛律纯使劲儿摇着已然断气的卞氏,除了哭泣,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就在此时,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斛律瑞,于是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往府外跑去。但他尚不知斛律瑞现下正被押至北城的司马门,只是被路上汹涌的人群不断推搡着挤到了一圈手持武器森然站立的士兵面前。他透过人群中的缝隙看到了被捆绑着跪在行刑台上的父亲,可就在他打算冲上行刑台之时,却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硬生生给拽了回去。他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狠狠地咬了这个男人一口,然而这个男人既没有放手也不做任何解释,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

    只见刽子手提着大刀走上行刑台,坐在正前方的高沁下令在斛律瑞处斩后将他的人头悬挂城门三日以平民愤。他闭上双眼,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若铁了心置另一个人于死地,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理由。最终刽子手手起刀落,鲜红的液体瞬间如花朵般盛绽。

    斛律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斛律瑞从容赴死时的坚毅眼神。他没有哭泣,只是流泪,这一刻哀莫大于心死,毕竟真正的悲伤是没有声音的,他的倔强和固执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人潮散去,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斛律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那个陌生的男人带回家里。对于他来说,陌生男人是谁不重要,为何带他回家也不重要,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大概就是从此时起,仇恨在这个原本天真的孩子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直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细想起来,这一夜似乎对每个人都很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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