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沁下令斩杀斛律瑞后便拿着那张带有标记的京城戍卫图尽快赶回宫里复命,但他此举并非出于体谅心急如焚的高涵,而是他不希望再多等待一刻才能享受胜利带来的快乐。

    太极殿大门被推开之时,高涵刚好书写完毕,当他得知斛律瑞被问斩后,不由得放下了手中握着的狼毫笔,悲恸地说道:“二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究还是忍不住了!昔年太傅曾教导过我们兄弟二人,凡将立事,正彼天植。天植者,心也。天植正,则不私近亲,不孽疏远。北岳与西陵一样,立储向来不论嫡庶长幼,而是选贤与能。大哥知道殿外布满了你的人,可朝堂之上四海之内的那些人都能顺从于你让你一辈子安坐高位吗?”

    高沁不屑地回道:“言下之意是我不如你贤,不及你能吗?你不会知道,当你在西陵舒舒服服为质子又与元祁称兄道弟的时候,我却在沙场餐风露宿九死一生。你也不会知道,我如今的荣耀都是靠自己的本事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我唯一不及你的地方就是没有你那么会讨好父皇和母后,因为我只会凭借军功来挺直腰板,而不会用卖弄乖巧来换取皇位!”

    高涵轻轻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你以为父皇不晓得你为北岳立下的汗马之功吗?你有满腔抱负,你为北岳披肝沥胆,这些父皇和母后都是知道的。父皇曾告诉过我,若要成为一位手握天下的君王,在杀伐果决和累累军功之外,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倘若坐在高位之上的人太过进取,不懂得适时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只怕有朝一日会将北岳陷入进退不得的两难之境啊!”

    高沁冷笑道:“什么叫作别的东西?无非就是你靠着娶了卢氏嫡女,又与元祁称兄道弟,这才能够一回到北岳就获得众多大臣的支持。在你的心里,唯有元祁才是你的兄弟,而我不是!”

    高涵听后仍旧耐心地向高沁解释道:“二弟,不是这样的。身处高位,我们随口说的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一个普通百姓的一生。不为万世役虚名,只为苍生计短长,可以时时刻刻把百姓的生计放在心上,这才是父皇口中的那件比军功还要重要的东西。”

    高沁语气焦躁地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布置在城内的炸药都是混杂了马兜铃粉的,一旦爆炸会令毒性加剧百倍,那时邺城死伤枕藉,你就是北岳的千古罪人!但为了母后,我可以只要那个位置而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能退位让贤,我保证拆除城内所有的炸药,整个邺城不会再有一个百姓因此而受伤,至于混入宫城的那些高车余孽,我亦会一一除掉。”

    高涵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二弟,你以为这样做母后就不会对你失望了吗?这世上的事不会都如你所愿,也不会都在你的算计之内。若我今日答应了你的要求,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不妨好好辅佐翊儿,日后他必倚重于你。你想想看,到底是做一个手握大权满门尊贵的辅政之臣更好,还是坐在风雨飘摇的高位上被史官诟病更好?”

    高沁不耐烦地甩了甩衣袖,说道:“我想要的东西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从前一直如此,今日亦不会动摇!当年你初到西陵为质时,北岳国微兵弱钱粮不足,若非多年来我随父皇征战沙场,为北岳开疆拓土,令北岳日渐强盛,你以为还能回得来吗?可我没想到的是,你一回宫就是太子,而我永远只是一个亲王,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即便我答应辅佐你的好儿子,我身后的那些人也绝不会答应的!”

    高涵面带悲戚之色,他哀婉地说道:“二弟,曾几何时,我们一起经历过北岳最艰难的岁月,正因为大哥知道北岳今日的强大繁盛是你带领将士们用鲜血换回来的,这才坚信你绝不会出卖北岳。今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真的够多了!大哥可以像从前那样让你踩着大哥的肩膀爬到树上去摘果子,大哥甚至愿意把命给你,让你去成就你的抱负和荣耀。只不过,身为北岳的国君总有一些要坚守的原则,不如我们兄弟各退一步,大哥成全你,你也成全大哥,行吗?大哥还要拜托你好好照顾母后,因为过了今夜母后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无论你相信与否,大哥始终当你是我的好兄弟。这么多年以来,你的有志难伸,你的愤懑不平,都可以发泄在大哥的身上,大哥只求你不要再牵连那些无辜之人了!相信大哥,只要你不用复杂的心机去揣度一个十岁的孩子,翊儿会很尊敬你这位皇叔的。”说罢,他将方才写好的那份手诏亲自递过去给高沁。

    高沁展开手诏,低吟道:“令曰:在昔予以眇眇之身,嗣奉鸿业,隆建兴构。时流世迁,赖天地之灵,社稷之佑。规模稍备,粗致太平。尝欲经纶四境,怀柔远人。不期戎寇屡兴,叛服无常,虽欲惠化,弗能及远。以此军国凋敝,予何忍哉?今以元戎非任,六师不整,使戎寇侵边,犯我帝城,此予一人之罪。盖死生之事,圣人不免。况予德薄之人,当此之际,由何憾焉?徒以王业艰危,万机事重,戎寇未清,哀我生民,不能无遗恨耳。皇太子翊,予元嫡所出,行又居长,孝友恭俭,德业日茂,晓达治道,深通六艺,虽在孺子,社稷有寄。今进清河王沁为太师、车骑将军,假黄钺,并效周公之故事,善相辅弼。自今内外众事,事无大小,悉与沁参酌下意。内外禁军,中外百僚,并予素所亲任。公等奉皇太子如奉予,俾使敦穆亲族,缉和内外,弘德崇俭,勉任群才,柔远能迩,底平四方。又经此一变,重困我民,内外元元,宜加振恤,可蠲免今年之田租。丧礼及祭敬之典,务从省约,勿负予遗意。丧制惟依旧章,以日易月,无三年之丧,二十七日释服。书此手诏,布告中外,咸令知之。”读罢,他竟一时语塞,站在原地长久凝望着高涵。

    高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说道:“二弟,这是大哥最后的恳求了,你就答应大哥吧!唯有如此,你才能既拥有权力,又保住清誉。大哥知道你有能力也有手段,可你还要杀多少个斛律瑞才肯罢休,又有多少个斛律瑞还能让你杀?等你把这些人都杀光了,还有谁来守卫我们的国家呢?”

    未及高沁表态,卢瑾突然推开太极殿紧闭的大门。只见她缓缓走到高涵的身旁,含泪问道:“皇上一定要走这条路吗?”

    高涵有些心疼地望着卢瑾,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高沁见状握着手诏退到殿外,同时示意邢彻暂缓闯殿。

    卢瑾凝望着高涵,哽咽道:“皇上考虑了所有的人,却唯独把瑾儿舍弃在这世上了。人生在世,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死亡,那个清醒的、记住的、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试问皇上忍心让瑾儿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高涵轻轻地替卢瑾拭去眼角的泪水,温柔地对她说道:“瑾儿,你何苦如此执着?”

    卢瑾摇头反问道:“皇上又何苦如此执着?其实,瑾儿并没有皇上想得那么好,翊儿并非皇上的……”

    高涵及时打断卢瑾,在她的额头深深一吻,抱着她柔声安慰道:“我的好瑾儿,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可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因此你也不必介怀。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得有个君王的样子。乖,去看看我们的嫣儿吧,毕竟她还那么小,一刻都离不开自己的母亲。”

    卢瑾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返回昭阳殿。

    高涵待卢瑾离开后转身步入太极殿西堂的寝殿,他为自己换上了仅次于大裘冕的衮冕,那是一个君王最尊贵的礼服,只有重大庆典时才会穿。而卢瑾回去之后亦换上了只在受册、祭奠和参加朝会时才穿的袆衣,准备带着高令嫣去见他最后一面。

    这时,原本静坐昭阳殿内的高翊忽然起身对着卢瑾磕了一个头,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母后”。

    卢瑾终究于心不忍,她走过去一边扶起高翊,一边温柔地说道:“好孩子,今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知不知道?将来你若遇到危险,记得在太极殿的宝座后面有一个机关,只要轻按这个机关,便可助你顺利逃离皇宫。”

    高翊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摸了摸高令嫣的小手,而后含泪拜别卢瑾。

    太极殿内,高涵小心翼翼地接过卢瑾怀中尚在熟睡的高令嫣,并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然后摁下宝座后面的一个圆形机关,满眼不舍地将她交给碧梧从密道带走。

    高涵眼看着偌大的宫殿如今只剩下自己与卢瑾二人,他不免唏嘘,转过身子牵起卢瑾的手,轻声问道:“瑾儿,为何你不走?”

    卢瑾靠在高涵的肩膀上答道:“卢家的女儿从不畏死!”

    高涵紧拥着卢瑾说道:“瑾儿,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最害怕的就是你后悔跟我一起回北岳。”

    卢瑾在高涵的怀中无比温柔地回道:“如果皇上还记得当年丞相府里卢家二小姐的样子,就会明白若非瑾儿自愿,无人可以逼得了瑾儿。”

    高涵推开殿门,拉起卢瑾的手朝着城楼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唱道:“上国昌德兮,建字之初。蜃吐光华兮,阳乌奚居?身处帝宫兮,流连城门。不见北阙兮,心欤目欤?陟彼高台兮,烟尘四蔽。众物其淫兮,繁华其滞。浊世何清兮,九天何霁?橐龠未鼓兮,久而成逝。凤兮凤兮,于恋啼之。伫将仰观兮,盍往栖之?”[ 与友人商改,乃作之。]唱罢,他依依不舍地望向卢瑾。

    卢瑾微微笑了笑,她紧握高涵的手,二人一起飞身跳下城墙。

    太后闻此讯息后一时急火攻心昏了过去,醒来后看到高沁跪在床前,抬起手来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含着泪训斥道:“你走吧,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来圣寿殿了!”

    高沁看到太后掩面而泣,赶忙回道:“母后,儿臣可以用身家性命起誓,儿臣从来没有想过要逼死大哥,自始至终儿臣想要的只是那个位置而已!”

    太后心灰意冷地转过头去,既没有再看高沁一眼,也没有再跟他说过一个字。

    高沁带着失望离开了圣寿殿,之后他便命邢彻带领府兵将混有马兜铃粉的炸药全部取出,并亲自率领羽林卫剿杀高车四部,是以邺城很快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命运或许残忍,但也有其公平之处,即便他是胜利者,也总要拿走他的一些东西才能再给他另外一些东西。这一夜,注定辉煌,也注定悲壮。

    景平之变后,高翊顺利即位,改元延平。如今他只有自己,也只能靠自己了,因此必须好好地活下去,不可以软弱,不可以屈服,不可以倒下。他望着高涵留下的那把青玉嵌宝石柄玄龙剑,强迫自己擦干眼泪站起来。他知道自己肩负振兴北岳的重担,今后不仅要学着照顾皇祖母,还要等着与高令嫣重聚。他什么都明白,却唯独忘了自己也只有十岁而已。

    三日后,那个陌生的男人将斛律瑞好生安葬,斛律纯便是在这一天离开了邺城。他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只是想要离开。这一路上,他试过跟恶狗抢食,也试过偷小贩的肉包,还试过手攀枯枝从猎人布下的陷阱里爬上来。他救过一个孤苦的小女孩桑芷荞,也被芮芮国的王子郁久闾奇烈所救过,因为他始终记得“活下去”那三个字。没有人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甚至都不会有人想起邺城曾经有一个孩子叫斛律纯。

    据史书记载,景平八年冬十一月庚寅日,安远将军斛律瑞引高车余部阿伦氏、莫允氏、俟分氏和乞袁氏攻邺,贼陷宫城,帝崩。后从之。贼纵兵大掠。清河王沁以羽林卫平乱,灭四部,高车亡。诛斛律瑞于司马门,传其首于邺。辛卯日,皇太子翊即皇帝位。壬辰日,以贼平告明堂、太社。乙未日,迁大行皇帝梓宫于太极殿。丙申日,追尊为闵烈皇帝,庙曰怀宗。己亥日,葬于峻成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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