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初晨。

    春光融融,雾气轻薄,东风送去花香十里。

    萧十娘家的厢房墙根下暗伏着一名红衣小姑娘,唇点丹朱,眸含秋水。

    往近了瞧去,原来小姑娘穿的不是一般红衣,是类似新妇出嫁穿的嫁衣。

    另一头的院墙上,着爵弁服的郎君屈膝撑肘,将头靠在手腕上朝墙根望去,唇边漾着笑意。

    大概从那小姑娘悄悄摸摸,一步三张望地溜出房门开始,看了许久。

    他不出声,等着小姑娘摸过墙角,眼角余光扫到自己。

    行秋勾腰扒着墙砖,不敢出声,僵硬地转头去看墙头那团红影。

    日头直照下,人的轮廓模糊不清。

    红影对红影,两两相望。

    行秋绷紧肩背,屏气凝神,只待对面有所行动,便抽出怀中剑,将其一剑毙杀。

    等了一两息,不动。

    行秋沉气,敌不动,我动。

    她低头拔剑,不见墙头的人转手侧脸捂了捂眼睛。

    一步、两步、三步,提剑,踏地——

    顿。

    墙头人垂首静坐,看红衣女瞪大双眼,一副呆怔样,笑意更深。

    他拾起手边一枚落花,在行秋将要惊叫出声之前掷向她唇畔。

    行秋抬手捂住双唇,直直看着人落到自己跟前。

    来人说:“师父又下山了,行云峰好无趣,我来看看你,行秋。”

    这人神清骨秀,面容若璞玉精雕细琢,眼角眉梢似有万般情思流转。好像一场隽永的美梦,扇翅落到她身边。

    行秋捏了捏手中的花瓣,自然而然地贴过去,小声唤:“师兄。”

    应成许学着她的样子,将头偏过去,悄声:“一月未见,师妹大有长进,竟已自发学会藏剑入襟了。”

    行秋抱紧剑埋下头,道:“师兄取笑我,这家的妖怪斩之不尽,十分难缠,倘若被它们发现我和我的剑,又要好一番纠缠。要不是与灵剑心意相通,我都不知道到哪里找它。”

    听罢,应成许忍俊不禁地摇摇头。问:“你现下要去做什么?”

    “找存意和携情,这院子忒大,我昨日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半天,指绕行院子一周然后被小妖怪们抓回厢房。

    “存意和携情,是乐氏的双生子?”

    行秋抓过应成许,一起猫起腰来搓着墙行走,“是,我刚下山时遇见他们,说要一起走一段。可现在人丢了。”

    应成许垂目盯着眼前晃动的珠花,“你这样走也还是会被发现的。”

    行秋回头,“啊?那该如何是好?”

    “等日沉西山,天暗了就好了。”

    “还有别的法子吗?”

    应成许摇头。

    萧十娘的园林闭门已逾一旬,日间异香浮动,逸散十里,闻香者多有身心疲敝。夜间华灯高照,丝竹乱耳,似有喁喁人语。邻里亲朋为其糟心不已,报官的报官,求仙的求仙。连日来探园者众,却无一人得出。

    萧十娘的发小好友,高郎君在坊间奔走时认出行秋的流云佩,多番打探求到了三人暂居的旅店。三人俱是初出茅庐的白面武生,揣着一副热心肠就要拔刀相助。

    三人做足准备,各自拿着灵器背贴背地进了凌波园的门,还没来得及交头接耳地说上两句话就中了招。

    行秋倒下头再睁开眼,已是第二日食时。

    “高郎君这两日都固守在园前,想必与萧十娘交情匪浅,你来那两天可听说过他们二人的事迹?”

    两人回到屋中,行秋坐到窗前,和风里暗香阵阵,纱影摇动。

    “听说过,说萧十娘惊才绝艳,十四岁便以丹青名动梁洲,王公贵族一掷千金为求作画却有价无市。梁洲勋贵高家与萧十娘母家比邻而居,二人犹如唇齿之交,世人以为娘子郎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乃是天作佳偶……”

    行秋将手中的残花扔出窗外,继续说道:“不曾想高郎君去月与别家娘子定了亲,这不久萧十娘便闭门不出了。”

    应成许沉思片刻,又问:“萧十娘的画作,你可见过?”

    行秋点头,又摇头:“见过拓本,是一幅花鸟图,虽雅致出尘,超脱凡俗,但应当不是萧十娘的绝佳之作。”

    她站起身来,在屋内踱了几步,“我在此屋壁角看见过一处萧十娘真迹,小小一团,两三笔勾勒,却栩栩如生,犹似活物。”

    四处看了看,她走到塌几旁蹲下身,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招手,“瞧这儿,这支菡萏,尚未着色便如此逼真,我初见时还真以为是一支长在壁上的花苞。”

    应成许走过来一并蹲下,赞叹道:“果真丹青妙笔,实乃传神。”

    “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一种画中妖,是笔力精湛的画师所作佳品,长久吸食人精气以脱画卷而生。”他屈手贴近壁画,将触未触。

    行秋应是,却说到另一种妖:“有受人气滋养之器物,亦可得灵。高郎君说,萧十娘家承书香,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她有时一曲清歌,可引翔鸟交鸣之象。乐氏二人便是闻此意动的。”

    “嗯,高郎君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你觉得有什么不妥?”行秋偏过头,日光正好穿过窗棂洒在应成许指尖,一片和煦金光下,指节莹润似沁微光。

    应成许相对着也偏了头,“很是不妥,行秋,仔细想想,你忘了一件十分显目又重要的事。”

    见行秋冥思苦想不得其所的模样,他不由得笑了一声,提点道:“为何至今只有你去找乐家兄妹,没有他二人来找你?”

    “这园子不知何大,他们暂未找过来也是应当的……不过师兄,你是为何一来就找到我了?”

    应成许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答:“我在檐上走了几圈,瞧见西边院子里有红衣女侠伺机而动,近来一瞧,如此绰约的身姿,果然是我那卓尔不群的师妹。”

    想起方才那副猥猥祟祟的形态,行秋抬手蹭了蹭额角,讪笑道:“不愧是师兄,修为高深莫测,连园中的迷香与群妖也不怕。”

    “师兄的修为不高,迷香似乎于我无碍,至于群妖,我刚才已经揍过一波了。”

    “啊!师兄好生厉害。”行秋雀跃。

    应成许抚额,“我揍了那些小妖怪,一会儿不定会有大妖怪或更多小妖怪来抓我,今日你先不要妄动,等日入后,我们应当会再见面。”

    行秋抬起头,扶着眼前递来的手掌站起身,低低应了声“哦”。

    待坐回窗边,她伸出手在棂前握揽翻转,将光束捧在手中,好似怎么都玩不够。

    她好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笑意会从人的眼睛中生长出来,恍惚间她要以为,全天下的喜悦通通来自一个人的眸间。

    应成许推开门,回头一看,清风南窗下,绸丝披珠花。

    走出院门,正是日光高照,他随意挑了个方向闲逛起来,白白放着的园林景致,不看白不看。

    不出一刻钟,身后断断续续传来各种摩擦声,窸窸窣窣的,像风经过树叶。

    应成许放慢脚步,等那声音近了,他骤然转身,手中不知哪里来的一柄长剑直指膝前!

    “嘤!”一群到人小腿高低的小娃娃抱成一团急停在剑锋前,放眼望去大概有二三十个,将整条游廊堵满。

    小娃娃们个个粉雕玉琢,穿着粉粉绿绿的纱衣,仰起头来发顶的圆嘟嘟轻飘飘的髻子还会随之晃动,精致可爱。

    不仔细看,会让人以为是谁家夫人生了一大群多胞胎。

    其中有几个衣袖乌黑,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紧紧贴在旁边人身上,推推搡搡地,操着一把细嫩的嗓音,对站在最前面的悄声说:“大哥,就是他!快打他!”

    大哥梗了梗脖子,拱手道:“道长,您擅闯他人府门,若再不遵礼节,勿怪我们动手不知轻重!”

    动手不知轻重的应成许:“你们的花粉用完啦?”

    “大忽悠!花粉对你无用,我等早就告诉哥哥姐姐了!”

    应成许莞尔,“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小妖怪们一阵交头接耳,末了,打头的说道:“作为新郎官的御郎,你自然要到偏院去为‘好日’作备。”

    “可新郎都没有来,我能做什么准备?”

    小妖怪们低下头,有几个多愁善感的还盈出了泪珠,一个脸上挂彩的闷声说:“他若记挂十娘,自然会来。”

    应成许点点头,颇为赞同的样子,说:“要不让我见见你们这里法力最强的,我兴许能帮你们。”

    他收回剑,手腕翻转间泛着寒芒的剑身便消失不见。

    见应成许收剑,小妖怪们胆子大起来,叽叽喳喳地说:“我们大王日理万机,才没功夫搭理你呢。”

    “人族最是虚伪狡诈,你肯定不是真心帮我们。”

    “老老实实等成亲,少不了你好果子吃!”

    “……笨蛋,是…子!”

    “……笨蛋,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应成许眯起了眼睛,商量道:“那让我住去那个漂亮小姑娘的院子行不行,她那儿空房不是还挺多?”

    大哥大声道:“不行!那是媵娘住的地方,你休想毁坏礼法!”

    “那院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还有很多媵娘,把别的院子都住满啦!”

    应成许无可奈何,心道,笨蛋,是睡满了吧。

    最后,他妥协道:“好好好,你们给我安排一个风水好、景色好的院子就行了。”

    “带路吧,小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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