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爱求长久，许下誓愿往往以“永远”作限。不知去时堂上的才子佳人，是否料到今日反而离散。
应成许一手撑到石壁上，微微垂下头。
行秋睁大眼，细细打量一番，轻声问道：“可是又不好受了吗？”
她的师兄，生而不足。行云峰上那些年，有时雨来风急，便将人吹得卧病床头。
那群山万壑中有道友登门来访，给他带的贽礼常是天山上的雪莲、深海底的龙骨。
如此汤汤水水灌了十来年，他自嘲“浑身上下散发着酸臭味”。
应成许沉下气，朝她歪头一笑：“无妨，今日急急赶来，许是有些疲乏。”
静湖的另一头便是萧十娘的院子，此刻里面锣鼓喧天，华灯璀璨。
行秋看了眼池中暗影，又看看应成许，提议：“要不你先出去或是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去也可行。”
“想必那院中大妖打着请君入瓮的主意，不会甘愿放我走，若你独身前去，我不能安心。”
行秋浑身上下摸了摸，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递给他，“这是师父的流云佩，她戴了许多年，我估摸也沾了些仙山灵气，你好好揣着养一养。”
应成许接过来，摩挲两下，“你怎么老爱把物件往怀里收。”
行秋哼一声，“师妹我学艺不精，至今未能修得人剑合一，身外之物只能藏诸身外。”
说着，将手中的玄铁剑晃出“叮叮”细响。
应成许眉眼弯弯，默不作声地将玉牌藏入衣襟中。
等收置妥帖，行秋抓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走。瞧来风吹易倒，细细掂量一下，也勉强可堪一握。
应成许亦步亦趋任人施为。
“想出什么妙计了？”
“无计，我直接杀上门去，大不了打个他死我活。”
应成许大赞：“极佳。”
“师妹英勇。”
走到湖面桥头，应成许指了指那潭寒水。行秋会意。
行过拱桥，分明未到月中，湖面上却映着一盘满月。
池中的花头随着两人转动，听不到一丝活物的声音，场面一时显得诡秘而和谐。
主院大门紧闭，门头匾额上高题“不闻风”三字。
笔势游云惊龙，猜是此院主人所作。
门内歌台暖响，门外寂寥无声。里头的光彩溢出墙端，把人脸色照得殷红。
仿佛推开门就要进入另一番境地了一般。
行秋先礼后兵，抬手轻叩两声。
随着响声落下，门内霎时鸦雀无声。又立马一阵兵荒马乱，乒乒乓乓一顿乱响。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湖面的风撩起涟漪。
门后传来细嫩发颤的嗓音：“谁、谁呀？”
行秋：“在下行秋，久慕萧十娘妙笔，特来拜会。”
门后又是一阵乱响。
片刻，一个娇柔女声道：“高郎君遣你来的？”
行秋略微思索，道：“不算是。”
女声微怒：“十娘不见你。”
“果真不见？”
“不见！”
行秋松开应成许，拱手作揖，剑尖下指，扬声道：“萧娘子，失礼之处，敬望海涵。”
说罢一抽剑，抬臂砍劈而下，铁桦木制成的雕花大门登时裂出一道横跨东西的大口子。
她停下手，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身边人说：“你歇歇，我打不过了你再来。”
又回头，推门直入。
要仔细在风声中捕捞，才能隐隐听到一句似有若无的“不过我应当不会打不过。”
一袭衣袂翻飞扑面而来，行秋转腕一挥，便有裂帛之声“呲啦”响起。
不料她此行正中来者下怀，一团黄白烟粒在行秋眼前炸开，浓郁沉重的香气兜头直叩。
幸而此次行秋早有准备，抬起左手将浸润的氅袖贴在面上，恰好隔绝烟云散入窍孔。
行秋遮住双目，在盲意中挥剑向前。
行云峰上有一汪滞塞的飞泉，有时风力大，便泻出一瀑，有时风力小，便滴落两滴。
待到那汪泉水彻底枯竭，再也没有一滴流出，行秋便学会了与音声对招。
其实白相玉不曾教过他们多少成套的剑招，只在入门之初教过基础的刺、劈、撩、挂、截、点、崩。
等能拿稳了剑，就叫他们与风相对、与雨相对，与竹林中的飘叶相对，与日后投下的暗影相对、与头顶传来的鸟鸣相对，与枝头怒放的山花相对。
要他们挥剑向世间万物，要他们把自己当做一柄剑。
她似乎对他们没有什么成材立业的期待，只是偶尔坐守其旁，倾尽目力般看他们提手又落腕。
行秋转臂斩断环绕袭来的花蔓。
蹬地而起，剑光变幻，携来摧枯拉朽之势，直劈而下，残瓣、断藤，如大雨抛洒一地。
月色清辉下，花妖仰倒在地，青锋抵在她喉间，画面仿佛静滞一般。
她掀起艳红的唇瓣灿然一笑，娇声道：“你好厉害。”
行秋握紧了剑，不怎么好意思说出“是你太菜”。
她微微上挑剑尖，锋刃下的肌肤向内紧绷，将破未破。
“萧十娘……”
话没说完，眼前又是大片花粉飞散，烟尘之多，几近将整座园林笼罩其中。
行秋捂住口鼻紧闭双眼。
那花妖便趁此一刹扭身逃去，竟连剑刃划破喉管也不在意。
行秋震剑荡气，在浓烟中勉力站立。
她不敢喘气，急忙转身向门外奔去。
“哒哒”的促响中，也不知道是谁撞到谁。
应成许扶住行秋肩膀，和声问：“可站得住？”
行秋大力点头，声音从衣袖下传来，显得闷闷的：“无事，日日浸淫其中，这毒效早不能伤我，一次两次的，还能中第三次不成。”
应成许提溜着行秋，向墙根低矮处循去。
廊檐转角处矗立着一墩硕大的水缸，缸里蓄满水，正漂浮着四五片莲叶。
花苞低垂，水中游鱼惊戏。
应成许将花梗一把抓住，按住花头压进水中，只漏出最顶上一点尖尖。
手下起初有挣扎之意，后来渐渐平息。
水面冒出一串气泡。应成许松开手，转身扶行秋靠着缸壁坐下。
两人凑在一处，等花粉散去。
“你瞧这妖精。”行秋撩起两边袍袖给他看。
肌肉玉雪的藕臂上交错着几道红痕，“我跟她从前应当不曾结仇吧？”
应成许虚抚她的手腕，小心翼翼般问：“很疼？”
行秋“嗐”一声，“不疼，我把她头都砍歪了。”
应成许点头，宽慰似的：“对战之中，难免受伤。”
行秋暗自运气调息，应成许给她顺了顺发鬓。
等气息平稳后，院中的花粉已散去许多。
应成许靠坐在一旁，五指并拢挥来挥去。
“吐出如此多花粉，这园中不知要结出多少莲子了。”
行秋似乎是打累了，有点呆呆的，发出一声“啊？”
应成许沉吟，“你可知花蕊丝亦分雌雄？”
“不知。”
“那你可知花粉与花柱相接可得硕果？”
“我……不知。”
行秋抬起头，幽怨地看着应成许，“你背着我读过什么农书？”
应成许不知何以反驳，遂默默承受之。
此时花粉浓度已经很是淡薄。院中成片绯红夺人眼目，红帐红纱红绸子，钹镲锣鼓铜喇叭，这偌大一个园林中凡是于喜宴有关的物件都聚在了此处。
还有几个逃脱不及的小妖远远躲在砖石器物后，头上的圆髻抖得快要散开。
行秋从廊柱后捉出一个来。小东西正捂紧嘴巴，泪水满面糊得眼皮都睁不开。
她用剑柄敲敲小妖怪的肩，小妖怪倒地不起，嘤嘤抽泣。
“带我去找萧十娘。”
“你……你都到……呃……这里来了，哪里还需要我带路。呜呜……”
应成许弯腰挼了挼妖怪头上的发髻，“不必哭了，我们并不打你。”
小妖怪恐慌失措，登着两条腿向后蹭，抱头痛哭：“不要揉我花心！”
应成许大惊，伸出的手在空气中隐隐发颤。语气慌乱道：“抱歉，抱歉。”
一人一妖似乎都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境况。
“你给我当人质，万一那大妖胆敢妄动……”行秋语音微顿，接着阴恻恻地笑道：“我就割了你的头做香囊，给我师兄捏着玩。”
“你！你好恶毒……啊啊啊……”小妖怪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行秋正了正衣衫，一手提妖一手提剑，推开了萧十娘的室门。
主卧宽阔，正堂摆着一鼎香炉，茶桌书案，笔砚生宣，左右珠帘垂坠。
西向行去，“哗啦”脆响。
料想中妖邪嗜血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素面屏风上，影影绰绰映出一女子伏趴在另一人膝头。
只听得一娇软女声犹带哀泣：“那修士救你心切，出手好不收敛，我如今是连人身也难以为继了。嘁嘁……”
呜咽良久，又说：“高郎君痴慕你良久，你与他相处多年，当真半点也未心动吗？”
半晌过去，屏障后始终不见另一人出声。
行秋绕行过去，灯火半明半灭，幽微跃动间照见那萧十娘头靠床架，手掌捂耳，手指揉头。
佳人披发单衣，紧紧蹙着眉头，眼睫低垂，唇线崩得冷硬，脸色苍白，一副久病恹恹之象。
行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的红衣已经变成自己原本的衣袍了。
花妖见行秋进来，向内瑟缩一下，嗫嚅着叫此间主人为：“姐姐……”
却看到行秋手上还提着个小的，立时转悲为怒：“小人！休伤吾儿！”
小妖怪见有人撑腰，哭喊得更加猖獗，嚷嚷道：“大王救我！”
大妖怪悲怒交加，颤颤巍巍地抬手斥问它：“园中来敌，为何无人通报！”
小妖怪呜呜咽咽，想辩却不敢辩。
两妖的声音闹到一处，一声盖一声尖利。
三更半夜的，屋里比开戏台子还热闹。
不待行秋有所动作，榻上的主人先动了怒，手一挥拍歪了女妖的头颅，冷喝道：“吵嚷什么，都住嘴。”
屋内一下子清净了。
可怜那女妖脖颈断口出正流出潺潺清夜，却被打得一动也不敢动。
此情此景，行秋放下小妖怪，向萧十娘见礼道：“在下游方弟子行秋，冒然造访，多有得罪。”
萧十娘摆手道：“不妨事。”
指了指一旁的榻几，请行秋坐下，问：“是高郎君请仙子来的？”
“确乎其实。不过那高郎君坑骗于我，有意要保妖物，我并无此意。”
萧十娘嗤笑一声，而后端坐道：“多谢恩人出手相救，无奈妾今夜再无力叩拜，烦请仙子在敝府多留几日，待明日休整一番，我定摆宴叩谢仙子大恩。”
行秋推脱：“娘子言重，行秋愧不敢受。”
“我还有两位朋友正不知被困在哪处，敢问能否求教娘子？”
萧十娘瞥了眼靠在腿上的头颅，垫脚一震。
花妖一抖，不情不愿地开口：“这些事都是孩儿们去办的，我也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
语毕，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小妖。
小妖一咧嘴，又要哭，萧十娘见状抓起大花妖的后领砸过去，斥道：“再哭，再哭掐了你。”
大小妖依偎到一起，互相伸手给对方死捂住嘴。
行秋在一旁看得敬服不已。
小妖的声音唔唔响起：“此事无是我负责哒，是红莲他们。”
萧十娘抬起头看行秋，和气道：“仙子且去吧，后继琐事委实不敢再劳烦尊驾。”
行秋起身告礼：“叨扰娘子，告辞。”
应成许一手撑到石壁上，微微垂下头。
行秋睁大眼，细细打量一番，轻声问道：“可是又不好受了吗？”
她的师兄，生而不足。行云峰上那些年，有时雨来风急，便将人吹得卧病床头。
那群山万壑中有道友登门来访，给他带的贽礼常是天山上的雪莲、深海底的龙骨。
如此汤汤水水灌了十来年，他自嘲“浑身上下散发着酸臭味”。
应成许沉下气，朝她歪头一笑：“无妨，今日急急赶来，许是有些疲乏。”
静湖的另一头便是萧十娘的院子，此刻里面锣鼓喧天，华灯璀璨。
行秋看了眼池中暗影，又看看应成许，提议：“要不你先出去或是回去休息？我一个人去也可行。”
“想必那院中大妖打着请君入瓮的主意，不会甘愿放我走，若你独身前去，我不能安心。”
行秋浑身上下摸了摸，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递给他，“这是师父的流云佩，她戴了许多年，我估摸也沾了些仙山灵气，你好好揣着养一养。”
应成许接过来，摩挲两下，“你怎么老爱把物件往怀里收。”
行秋哼一声，“师妹我学艺不精，至今未能修得人剑合一，身外之物只能藏诸身外。”
说着，将手中的玄铁剑晃出“叮叮”细响。
应成许眉眼弯弯，默不作声地将玉牌藏入衣襟中。
等收置妥帖，行秋抓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走。瞧来风吹易倒，细细掂量一下，也勉强可堪一握。
应成许亦步亦趋任人施为。
“想出什么妙计了？”
“无计，我直接杀上门去，大不了打个他死我活。”
应成许大赞：“极佳。”
“师妹英勇。”
走到湖面桥头，应成许指了指那潭寒水。行秋会意。
行过拱桥，分明未到月中，湖面上却映着一盘满月。
池中的花头随着两人转动，听不到一丝活物的声音，场面一时显得诡秘而和谐。
主院大门紧闭，门头匾额上高题“不闻风”三字。
笔势游云惊龙，猜是此院主人所作。
门内歌台暖响，门外寂寥无声。里头的光彩溢出墙端，把人脸色照得殷红。
仿佛推开门就要进入另一番境地了一般。
行秋先礼后兵，抬手轻叩两声。
随着响声落下，门内霎时鸦雀无声。又立马一阵兵荒马乱，乒乒乓乓一顿乱响。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湖面的风撩起涟漪。
门后传来细嫩发颤的嗓音：“谁、谁呀？”
行秋：“在下行秋，久慕萧十娘妙笔，特来拜会。”
门后又是一阵乱响。
片刻，一个娇柔女声道：“高郎君遣你来的？”
行秋略微思索，道：“不算是。”
女声微怒：“十娘不见你。”
“果真不见？”
“不见！”
行秋松开应成许，拱手作揖，剑尖下指，扬声道：“萧娘子，失礼之处，敬望海涵。”
说罢一抽剑，抬臂砍劈而下，铁桦木制成的雕花大门登时裂出一道横跨东西的大口子。
她停下手，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身边人说：“你歇歇，我打不过了你再来。”
又回头，推门直入。
要仔细在风声中捕捞，才能隐隐听到一句似有若无的“不过我应当不会打不过。”
一袭衣袂翻飞扑面而来，行秋转腕一挥，便有裂帛之声“呲啦”响起。
不料她此行正中来者下怀，一团黄白烟粒在行秋眼前炸开，浓郁沉重的香气兜头直叩。
幸而此次行秋早有准备，抬起左手将浸润的氅袖贴在面上，恰好隔绝烟云散入窍孔。
行秋遮住双目，在盲意中挥剑向前。
行云峰上有一汪滞塞的飞泉，有时风力大，便泻出一瀑，有时风力小，便滴落两滴。
待到那汪泉水彻底枯竭，再也没有一滴流出，行秋便学会了与音声对招。
其实白相玉不曾教过他们多少成套的剑招，只在入门之初教过基础的刺、劈、撩、挂、截、点、崩。
等能拿稳了剑，就叫他们与风相对、与雨相对，与竹林中的飘叶相对，与日后投下的暗影相对、与头顶传来的鸟鸣相对，与枝头怒放的山花相对。
要他们挥剑向世间万物，要他们把自己当做一柄剑。
她似乎对他们没有什么成材立业的期待，只是偶尔坐守其旁，倾尽目力般看他们提手又落腕。
行秋转臂斩断环绕袭来的花蔓。
蹬地而起，剑光变幻，携来摧枯拉朽之势，直劈而下，残瓣、断藤，如大雨抛洒一地。
月色清辉下，花妖仰倒在地，青锋抵在她喉间，画面仿佛静滞一般。
她掀起艳红的唇瓣灿然一笑，娇声道：“你好厉害。”
行秋握紧了剑，不怎么好意思说出“是你太菜”。
她微微上挑剑尖，锋刃下的肌肤向内紧绷，将破未破。
“萧十娘……”
话没说完，眼前又是大片花粉飞散，烟尘之多，几近将整座园林笼罩其中。
行秋捂住口鼻紧闭双眼。
那花妖便趁此一刹扭身逃去，竟连剑刃划破喉管也不在意。
行秋震剑荡气，在浓烟中勉力站立。
她不敢喘气，急忙转身向门外奔去。
“哒哒”的促响中，也不知道是谁撞到谁。
应成许扶住行秋肩膀，和声问：“可站得住？”
行秋大力点头，声音从衣袖下传来，显得闷闷的：“无事，日日浸淫其中，这毒效早不能伤我，一次两次的，还能中第三次不成。”
应成许提溜着行秋，向墙根低矮处循去。
廊檐转角处矗立着一墩硕大的水缸，缸里蓄满水，正漂浮着四五片莲叶。
花苞低垂，水中游鱼惊戏。
应成许将花梗一把抓住，按住花头压进水中，只漏出最顶上一点尖尖。
手下起初有挣扎之意，后来渐渐平息。
水面冒出一串气泡。应成许松开手，转身扶行秋靠着缸壁坐下。
两人凑在一处，等花粉散去。
“你瞧这妖精。”行秋撩起两边袍袖给他看。
肌肉玉雪的藕臂上交错着几道红痕，“我跟她从前应当不曾结仇吧？”
应成许虚抚她的手腕，小心翼翼般问：“很疼？”
行秋“嗐”一声，“不疼，我把她头都砍歪了。”
应成许点头，宽慰似的：“对战之中，难免受伤。”
行秋暗自运气调息，应成许给她顺了顺发鬓。
等气息平稳后，院中的花粉已散去许多。
应成许靠坐在一旁，五指并拢挥来挥去。
“吐出如此多花粉，这园中不知要结出多少莲子了。”
行秋似乎是打累了，有点呆呆的，发出一声“啊？”
应成许沉吟，“你可知花蕊丝亦分雌雄？”
“不知。”
“那你可知花粉与花柱相接可得硕果？”
“我……不知。”
行秋抬起头，幽怨地看着应成许，“你背着我读过什么农书？”
应成许不知何以反驳，遂默默承受之。
此时花粉浓度已经很是淡薄。院中成片绯红夺人眼目，红帐红纱红绸子，钹镲锣鼓铜喇叭，这偌大一个园林中凡是于喜宴有关的物件都聚在了此处。
还有几个逃脱不及的小妖远远躲在砖石器物后，头上的圆髻抖得快要散开。
行秋从廊柱后捉出一个来。小东西正捂紧嘴巴，泪水满面糊得眼皮都睁不开。
她用剑柄敲敲小妖怪的肩，小妖怪倒地不起，嘤嘤抽泣。
“带我去找萧十娘。”
“你……你都到……呃……这里来了，哪里还需要我带路。呜呜……”
应成许弯腰挼了挼妖怪头上的发髻，“不必哭了，我们并不打你。”
小妖怪恐慌失措，登着两条腿向后蹭，抱头痛哭：“不要揉我花心！”
应成许大惊，伸出的手在空气中隐隐发颤。语气慌乱道：“抱歉，抱歉。”
一人一妖似乎都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境况。
“你给我当人质，万一那大妖胆敢妄动……”行秋语音微顿，接着阴恻恻地笑道：“我就割了你的头做香囊，给我师兄捏着玩。”
“你！你好恶毒……啊啊啊……”小妖怪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行秋正了正衣衫，一手提妖一手提剑，推开了萧十娘的室门。
主卧宽阔，正堂摆着一鼎香炉，茶桌书案，笔砚生宣，左右珠帘垂坠。
西向行去，“哗啦”脆响。
料想中妖邪嗜血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素面屏风上，影影绰绰映出一女子伏趴在另一人膝头。
只听得一娇软女声犹带哀泣：“那修士救你心切，出手好不收敛，我如今是连人身也难以为继了。嘁嘁……”
呜咽良久，又说：“高郎君痴慕你良久，你与他相处多年，当真半点也未心动吗？”
半晌过去，屏障后始终不见另一人出声。
行秋绕行过去，灯火半明半灭，幽微跃动间照见那萧十娘头靠床架，手掌捂耳，手指揉头。
佳人披发单衣，紧紧蹙着眉头，眼睫低垂，唇线崩得冷硬，脸色苍白，一副久病恹恹之象。
行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的红衣已经变成自己原本的衣袍了。
花妖见行秋进来，向内瑟缩一下，嗫嚅着叫此间主人为：“姐姐……”
却看到行秋手上还提着个小的，立时转悲为怒：“小人！休伤吾儿！”
小妖怪见有人撑腰，哭喊得更加猖獗，嚷嚷道：“大王救我！”
大妖怪悲怒交加，颤颤巍巍地抬手斥问它：“园中来敌，为何无人通报！”
小妖怪呜呜咽咽，想辩却不敢辩。
两妖的声音闹到一处，一声盖一声尖利。
三更半夜的，屋里比开戏台子还热闹。
不待行秋有所动作，榻上的主人先动了怒，手一挥拍歪了女妖的头颅，冷喝道：“吵嚷什么，都住嘴。”
屋内一下子清净了。
可怜那女妖脖颈断口出正流出潺潺清夜，却被打得一动也不敢动。
此情此景，行秋放下小妖怪，向萧十娘见礼道：“在下游方弟子行秋，冒然造访，多有得罪。”
萧十娘摆手道：“不妨事。”
指了指一旁的榻几，请行秋坐下，问：“是高郎君请仙子来的？”
“确乎其实。不过那高郎君坑骗于我，有意要保妖物，我并无此意。”
萧十娘嗤笑一声，而后端坐道：“多谢恩人出手相救，无奈妾今夜再无力叩拜，烦请仙子在敝府多留几日，待明日休整一番，我定摆宴叩谢仙子大恩。”
行秋推脱：“娘子言重，行秋愧不敢受。”
“我还有两位朋友正不知被困在哪处，敢问能否求教娘子？”
萧十娘瞥了眼靠在腿上的头颅，垫脚一震。
花妖一抖，不情不愿地开口：“这些事都是孩儿们去办的，我也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
语毕，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小妖。
小妖一咧嘴，又要哭，萧十娘见状抓起大花妖的后领砸过去，斥道：“再哭，再哭掐了你。”
大小妖依偎到一起，互相伸手给对方死捂住嘴。
行秋在一旁看得敬服不已。
小妖的声音唔唔响起：“此事无是我负责哒，是红莲他们。”
萧十娘抬起头看行秋，和气道：“仙子且去吧，后继琐事委实不敢再劳烦尊驾。”
行秋起身告礼：“叨扰娘子，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