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令嫣的生日宴过后,日子依旧不慌不忙地过着。这一天,卢珺正在御花园里漫步赏花,眨眼间就在不远处看到元祁正陪着刘天玉出来散酒气,于是她转身欲走。

    宫女见状近前说道:“娘娘,这御花园中有哪一朵花能开得胜过牡丹?”

    卢珺停下脚步,说道:“浮花浪蕊就是浮花浪蕊,烟视媚行,难登大雅,蒲柳之姿,望秋而落。”

    刘天玉假装听不懂卢珺的话外之音,她依旧上前行礼。经过几番客套的寒暄,她仰起头挽着元祁就往含章殿的方向走去。

    卢珺望着刘天玉的背影,不屑地说道:“萤烛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

    元祁听到卢珺的低语,但他从来不插手后宫的口舌之争,一来他相信自己的后妃不会做出过分之举,二来若是宫里皆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嫔妃,未免寡趣了些。可以说,他对宫里的每一位妃子都很好,不但力排众议废除子贵母死的祖制,让皇子得以在生母的身边长大,而且外举不弃雠,内举不失亲。或者说,他根本不爱宫里的任何一位妃子,才能做到如此公正持平。因为爱会迷狂、疯魔、飞蛾扑火、不顾一切,爱也会隐忍、克制、委曲求全、成人之美。总之,爱使人有情绪,既会令人勇往直前,又会让人畏首畏尾。然而,这些感受他都没有。

    含章殿是元祁命工匠仿照彭城王府所建的,他这么做只为缓解刘天玉的离家思乡之苦。整座宫殿气派辉煌,一应摆设无不彰显着主人的高贵身份,其华丽程度仅次于卢珺的凤霄殿。大概不爱才会觉得亏欠,亏欠才会拼命补偿,这个答案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只不过,真爱是比富贵更难求的东西,能在后宫里活下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傻瓜,刘天玉自然也不会追求这种握不住的幻影。遥想当初,她被元祁接回皇宫后,承宠的第二天就被封为正一品贵妃,刚过一年便诞下龙凤胎,此后她便盛宠不断。如今,元倩是元祁唯一的女儿,只比高令嫣大三岁,封号“敏泰”,元暄更是皇子中最早获封亲王的,加之其天资聪颖待人温厚,向来最得元祁欢心。

    刘天玉被元祁格外恩宠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在她当年未曾逃离皇宫之前,听说御花园里来了一头可供观赏的猛兽,于是她即刻叫上元祁一起去看热闹。谁知就在元祁刚刚靠近铁笼之时,关在里面的猛兽突然张开大口凑了过来,幸好被她及时给拽了回来,但却因此被猛兽狠狠地咬了一口,自此她的右臂便留下一个带着牙印的深色疤痕。

    也许一个谎言说得太久,最后会把自己也给骗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刘天玉起身站在铜镜面前,望着手臂上的伤疤,不断地问自己究竟是谁。她不是害怕,因为她不爱元祁,故而不必担心谎言揭穿后的质问与不堪。她只是在想,自己的人生除了这一条路当真别无选择了吗?

    整个太医署里能看得出这个刘天玉右臂伤疤有异的应该只有大国医林文津,不过他从未多嘴,因为要使新伤望之颇似旧伤,只能拿蜀芥和昧履支磨成粉末混入烧酒,再将烧酒倒在已经见骨的伤口上,但这种自残的方式即使敷再多的茱萸跟荜茇亦难以止痛。他一生救人无数,向来怜爱天下苍生,实在不忍说出实情亲手将刘天玉推入深渊。

    刘天玉对林文津特别敬重还因为两次救命之恩,一次是她在南离边境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幸被林文津发现后及时救回;另一次是在她生产之际命悬一线,林文津为了救她而错过与妻子徐涵芬的最后一面。因此,她特意选了林文津的独子林鹄来当元暄的伴读。

    含章殿内,刘天玉正软语温存地劝元祁到凤霄殿用晚膳。只见她眼波柔媚,腰肢绵软,极尽婀娜之态,令元祁难以拒绝,最后唯有点头答应。

    宫女锦雀轻声问道:“娘娘为何不留皇上在含章殿里用晚膳呢?”

    刘天玉淡然一笑,说道:“在这偌大冰冷的皇宫里,没有皇上的宠爱是不行的,可只有皇上的宠爱也是不够的。既然已经站在权力的边缘了,何不再上前一步将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呢?毕竟,唯有权力才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东西。”说罢,她挥手示意锦雀退下。

    对于一个不爱帝王的宫妃来说,后宫的时日也没有那么漫长,翻翻书,弹弹琴,下下棋,一眨眼天就黑了。

    这时,元暄手捧一只萤火虫笑嘻嘻地跑回来陪刘天玉用晚膳。

    刘天玉瞧着元暄今日格外高兴,不禁问道:“暄儿,看你这么开心,可是因为皇上和几位大臣今日在朝堂上夸你的缘故?”

    元暄答道:“母妃,父皇又不是第一次夸赞儿臣,儿臣才不是因为这个高兴呢!”

    刘天玉饶有兴致地说道:“快跟母妃讲讲究竟所谓何事!”

    元暄点头回道:“午膳过后,我跟嫣儿带着狸奴去后山玩了,不料狸奴半路跑开了。等我抱着狸奴回来找她的时候,看到她因为山坡太陡天又太黑而吓得坐在地上一直哭,于是我就捉了一只萤火虫来哄她开心,然后背着她一直到了凤霄殿的门口。她累得趴在我的肩膀上睡了一路,还把小手伸到我的衣领里取暖呢!”

    刘天玉望着元暄手中的萤火虫,暗自道:“谁说萤烛之光不能与日月争辉的?”

    元祁走到凤霄殿之时正好看见碧梧端着一盘南枣核桃糕欲往高令嫣的寝殿走,他知道这次碧梧又是偷偷做好了糕点直接端到高令嫣面前的,因为卢瑾生前最爱吃南枣核桃糕,是以卢珺从来不让膳房做这道点心。他即刻对碧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步入大殿,恰巧见到卢珺正望着窗边青瓷褐釉花盆里的一株翠蟾出了神。然而,他只看到那盆兰花绿梅花瓣,色如翡翠,开得极好,却不知道那盆兰花乃卢瑾去北岳之前亲手送给卢珺的。

    据传翠蟾培育极难,不易起花,书上也说此花“唇瓣为小如意舌,花色翠绿俏丽,堪称绿蕙梅瓣上品”,因此多年来卢珺一直小心打理,从不假手于人。如果元祁最爱的是别的女人,她尚且可以放肆地去恨去报复,可这个女人偏偏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就什么都不能做,因为卢氏一族绝不会把箭射在自家人的身上。

    元祁陪着卢珺用过晚膳后直接宿在了凤霄殿里,不是因为卢瑾,也不是因为高令嫣,而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有分量,如同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女人也爱吃南枣核桃糕,却为了不让他想起卢瑾硬是逼着自己戒了酥蜜甜食一样。他虽然十分宠爱刘天玉,但也尽量做到雨露均沾,只是十五年来未再宠幸过淑妃。

    十五年前,淑妃的四皇子元晰刚出生就断了气,元祁因征战在外连这个孩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此后她便深居简出,不再侍寝,也很少出席宴会,只是带着当时还不满两岁的儿子元暻相依为命地过日子。有一次,狸奴误入她的寝殿,高令嫣追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被大殿的门槛给绊倒了,坐在地上哭个不停,最后还是她拿出亲手做的玫瑰桂花糖才让高令嫣止住了哭泣,之后高令嫣就成了这里的常客,连带跟元暻也渐渐熟悉起来。可是,高令嫣只知道她是宫里最和善的妃子,从不乱发脾气打骂宫女,却不知道她不肯侍寝的真正原因。

    其实,淑妃本为吴家庶女,因生母早逝而被乳母一手带大。及笄之后,她被选入宫中,没过多久就获召幸,加之性子柔顺,不出一年便得妃位,三年之内两度有孕。就在她与元祁感情最好的时候,吴父因事下狱,不但被革去户部尚书一职,还判了充军塞外,她苦苦跪求元祁不果,吴父最终于充军途中染病身故。元祁得知后虽恩许她返乡奔丧,但她的一颗心早就凉透了。

    回乡拜祭完吴父后,淑妃支开随行宫女,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打算偷偷跑到街上喝酒,一解心中郁结,谁知她却在回府途中遇到一位手提酒坛的醉汉,一把将她扑倒在巷子口。她因夜色已晚且酒气上头看不太清楚这个醉汉的模样,只是本能地拔下簪子,但却在即将刺中醉汉的后背之时突然扔掉手中紧握的簪子,轻轻地解开衣带,露出一截白皙光滑的肌肤,放任醉汉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摩挲。此时,她脸上原本惊恐不安的表情瞬间消失了,转而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醉汉望着淑妃露出来的那对丰满□□的□□,迫不及待地咬破她的嘴唇,从她的脖颈吮吸至她的胸部,蛮横飞快地进入她美丽柔软且带着馨香的身体,恨不得在她身上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印记。她则在醉汉硕大的身躯下扭动着,抽搐着,丝毫没有兴奋的感觉,因为仇恨代替了一切。那个时候,她觉得这是报复一个男人最痛快的方式。

    回宫月余,淑妃再度有孕,元祁出征南离之前特命林文津照顾她及腹中胎儿。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因此一度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幸好林文津用‘稚子无辜’这四个字及时劝住了她。谁知足月之后她诞下的竟是一个瞳孔异色,胎发微黄的孩子,这可把她吓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了保全淑妃的孩子,林文津提议将她的这个孩子转送徐涵芬的娘家,交由东海徐氏代为抚养,然后再上报元祁,说是四皇子一出生便断了气。这一晚之后,她便开始诚心礼佛,不再侍寝,一是为了给这个孩子祈福,二是为了替自己赎罪。元祁凯旋后替夭折的四皇子取名元晰,因知她心中有怨,故不忍勉强,只是感叹,吴父之事若发生在今日,以铜赎罪亦未尝不可,奈何那时初登大位,不得不借机敲山震虎树立威信,倘若第一步就退却,以后只能步步退让了。

    自从元晰被林文津瞒着元祁送走之后,淑妃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林文津奉命每隔半个月为她诊一次脉,慢慢帮她调理身体,十几年来从未间断,她的身体也逐年好转。

    淑妃的寝殿在皇宫的西北角,那里是除了冷宫以外距离乾德殿最远的宫殿。寝殿内的陈设简单素朴,还单设了一个小佛堂让她礼佛。林文津每次带着尚药局的小药童来为她请平安脉时都提前候在殿外,待她念完经才让太监通传。

    这一次诊完脉后,林文津对淑妃说道:“娘娘的身体暂无大碍,只是方才下官听到娘娘有几声咳喘,便在原先的药方中加了三钱七叶一枝花用来止咳平喘,娘娘尽可放心服用。”说罢,他示意身旁头戴突骑帽并且一直低头不语的小药童到案几边上书写进药底簿。

    淑妃仔细注视着坐在一旁伏案书写的小药童,总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停了那么一下,越看就越挪不开视线。她瞧着这个小药童高鼻深目,异色瞳孔,突骑帽的边沿还露出几缕微黄卷曲的头发,忍不住转头问道:“林国医,今日带过来的这个小药童可是尚药局新招的人?”

    林文津摆手回道:“下官今日所带的小药童并非来自尚药局,而是来自亡妻的娘家东海徐氏。他是下官亡妻兄长之子,姓徐名怀远,年方十五。”

    淑妃听后尚来不及反应,小药童已把新改的药方工工整整地誊录在进药底簿上。他微微低着头,带着矜持与拘束,将一份墨迹已干的药方双手呈上以便留存。

    林文津对徐怀远说道:“你进宫之前不是还给淑妃娘娘准备了礼物吗?”

    徐怀远用力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松绿色莲花纹锦囊呈给淑妃。

    淑妃双手接过锦囊,哽咽道:“好孩子,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徐怀远缓缓抬起头,虽然羞涩但目光坦然,他对淑妃说道:“回娘娘,这是怀远在寒露那日采柏树之上的冻露制成的眼明囊,用以拭目,可令眼明。怀远听闻娘娘常年礼佛,故而选了莲花纹式样的布料亲手做了这个锦囊,方便娘娘翻阅佛经双眼疲累之时随时取出敷眼。”

    淑妃那颗绝望的心已经很多年没有跳得这么快了,她起身扶起徐怀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未出生就不被期待,一出生就被送走的孩子。只见这个孩子眉眼深邃,棱角分明,很是干净好看。她曾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接受这个孩子,如今却充满了感恩,在见不到这个孩子的岁月里,她越来越肯定自己很爱这个孩子。对她来说,今生还能够见上这个孩子一面已经心满意足了,不可以再给这个孩子带来灾祸,于是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狸奴又跑到淑妃的寝殿玩耍,高令嫣再次紧追过来,哪知不等她迈进门槛,狸奴一溜烟儿跑了出去。就在她追至御花园时,错将经过草丛边的林鹄认成元暄,因而急忙喊道:“六哥,快帮嫣儿抓住你脚边的狸奴,不然一会儿又要跑走了。”

    林鹄马上弯腰抱起狸奴,满含笑意地走了过去,高令嫣这才发现自己又认错了,于是她嘟着小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起来这事也不怪她,虽然林鹄比元暄大了整整一岁,但二人身姿都如瑶林琼树那般清瘦挺拔,好像画中之仙走了出来。除此之外,二人身上皆有沁人心脾的淡淡药香,使其在儒雅风度下又添了几分温润。不同的是,林鹄为了纪念亡母,身上还多了几分清雅的野姜花香气。

    五年多以前,高令嫣曾不慎跌入荷花池中,幸得林文津用东海徐氏的逆脉走针之法及时将她救回,否则性命难保。之后,她不但爱上了这股药香,还拜林文津为师,得空便去林府跟林鹄一起学习岐黄之术,是以她的身上亦不时沾染药材的气味,但元暄身上散发的药香则是因生来体弱长期服药之故。

    林鹄瞧着高令嫣因为认错人而害羞,于是邀请她和元暄一起到林府去喝胭脂泪,同时为她介绍从东海远道而来的堂哥徐怀远。她一听到既有酒喝,还能认识新朋友,马上跑到含章殿,放下狸奴,拉着元暄一同出宫。

    胭脂泪是林文津为纪念亡妻徐涵芬而酿造的果酒,所用的果子正是徐涵芬生前最爱吃的安石榴和金城桃。品尝此酒时,若能在酒杯内放上两颗紫苏梅调味则酒香更甚。高令嫣最爱喝这种酸酸甜甜的果酒了,她每次去林府都会缠着林鹄多倒两杯。

    天黑之后,高令嫣和元暄意犹未尽地乘坐马车回宫。马车内,她带着酒意断断续续地对元暄说道:“六哥,嫣儿很喜欢怀远哥哥,怀远哥哥长得可真好看,就像你和林鹄哥哥那样好看……”

    元暄一只手托着高令嫣的小脑袋,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嫣儿,你喝了这么多胭脂泪,拦都拦不住,明早起来不头疼才怪呢!”

    到了宫门后,元暄背起已经睡着的高令嫣,打算经御花园回凤霄殿,哪知却在快到凉亭时见到一个陌生的身影从不远处闪过。他往前没走几步,元祁就突然出现,从他的手中接过满身酒气脸颊微红的高令嫣,准备亲自抱回凤霄殿。

章节目录

萤*******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路*******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路*******犀并收藏萤*******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