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亥时,碧梧因高令嫣仍未回宫就在寝殿提前铺好床褥等她,待元祁将她轻轻放到床上,便小心翼翼地为她脱下衣衫鞋袜,摘掉头上的发簪,服侍她舒适地入睡。她一向睡得很浅,既怕吵也怕黑,屋子里非但不能有声音,还要留一盏亮着的宫灯方可。元祁深知这一点,于是慢慢走到她的床边,帮她盖好踢开的被子,再将她攥着被子角的右手也盖好。

    片刻之后,高令嫣的酒气经过夜晚微风的吹拂已消散大半,于是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元祁,不经意地掀开被子,把头枕到他的腿上,拉着他的手说道:“姨丈,嫣儿今日可开心了,你知道为何吗?”

    元祁温柔地摇摇头,用宠溺的眼神望着高令嫣,把被子挪过来披到她的身上,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哄她入睡,并且温柔地说道:“嫣儿,放心睡吧,姨丈会一直陪着你的。”

    高令嫣半醉半醒地低喃了几句后再度睡去,元祁托着她的小脑袋移到枕头上,然后弯腰将她的聚云锦履摆正。这时,卢珺走了进来,看了她一眼后跟元祁放心地离开屋子。

    元祁一边朝着凤霄殿外走去,一边对身旁的卢珺说道:“皇后,让尚食局明早提前一个时辰为嫣儿准备早膳吧!我瞧着这孩子今晚喝了不少酒,明早起来肚子里肯定空空的。记得交代他们尽量将早膳备得清淡一些,以免嫣儿宿醉后会恶心反胃。”

    卢珺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说道:“皇上只有跟臣妾提到嫣儿时才会停不下来,不如今晚就留在凤霄殿吧!”

    元祁双手扶着卢珺的肩膀,说道:“皇后早点儿歇息,我还有一些公务尚未处理,今日先不留下了。”

    卢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无奈又失落地看着元祁,眼中尽是道不出的悲伤与绝望。

    元祁拍了拍卢珺的肩膀,说道:“皇后放心,你的位置永远不会变。”说罢,他带着侯在殿外的李吉祥转身离开。

    卢珺望着元祁的背影苦笑一声,哀叹道:“皇上以为臣妾在意的只有后位吗?”

    元祁没走多远就咳嗽起来,李吉祥即刻上前不住地轻拍他的后背,试图为他顺气。待他稍微缓过来后,眼眶明显有些湿润,但仍尽力克制,自从他登上大位以来,除了在听到卢瑾死讯时掩面哭泣过,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于是忍不住问道:“吉祥,你说是不是朕待淑妃不够好?”

    李吉祥弯腰低头回道:“皇上,是淑妃娘娘没有珍惜与皇上之间的情分。奴才恳请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元祁慢慢转过身来,吩咐道:“暄儿今晚见到的那名宫女你记得派人尽快解决掉,还有青霓当掉的那些宫中之物你也要派人全部赎回来。”

    李吉祥点了点头,回道:“皇上放心,奴才都明白,淑妃娘娘的事不会再有外人知道。”

    元祁深吸一口气,说道:“走吧,朕也该去看看淑妃了!”

    李吉祥本欲伸手扶着元祁,却被他一把推开。凤霄殿距离淑妃的寝殿很远,他亦走得很慢,只不过再漫长的路,只要一直走总会走到尽头。值夜的小太监第一次见到圣驾亲临,吓得赶忙跪地行礼,他特意交代小太监不必进殿通传,然后静静地在淑妃寝殿外站了好久,没有人敢上前打扰。他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同时也不是一个硬得起心肠的人,尤其是在面对后宫诸妃时。十五年前,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他选择不去追查,就已经为里面这个女人留了最后一条生路。十五年后,当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任何一个男人都做不到视若无睹,这根刺会一直扎在他的心里面,只要有人轻轻触碰便会疼痛不已,唯有狠下心来将之拔除。

    此时淑妃正要就寝,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明白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尽管脚步声越来越近,但她的眼神却始终平静无波,不见丝毫诧异,或许她也一直在等这一天,让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曾经做过的错事。

    元祁走到案几旁坐了下来,指了指身旁的位置,示意淑妃坐过来,然后带着心酸与无奈问道:“人们都说父子连心,可是这么多年来晰儿从未到过朕的梦中,爱妃可曾梦到过自己的儿子?”

    淑妃平静地回道:“如果皇上都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臣妾呢?臣妾但求一死,只愿皇上不要迁怒他人。”

    元祁闭起眼睛,嘴唇颤抖地问道:“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淑妃摇摇头,含泪答道:“一切皆因臣妾太过执着,时间越久这份执念就越深,不但伤了自己也伤了皇上。”

    元祁慢慢睁开眼睛,抬手拭去淑妃眼角的泪珠,温和地说道:“朕知道你心中有恨,因此这些年一直不忍强迫你侍寝,朕以为假以时日朕的爱妃还会回来。”

    淑妃跪地叩头,哀求道:“稚子无辜,医者仁心,臣妾愿以命换命,求皇上成全。”

    元祁起身,背过手去,低声说道:“你既然明白稚子无辜,当知自己并非只有一个孩子,暻儿过些日子就要回宫了,他是那样一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今后该如何自处就由你这个做母亲的来决定吧!”

    淑妃对着元祁离开的背影再拜,哽咽道:“臣妾恭祝皇上圣体安康!”说罢,她跪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

    天快亮时,静坐一夜的淑妃取出一张印着宝相花纹的五色花笺平铺在案几上,她本欲在上面写几个字留给元暻,可提笔容易落笔难。近年来宫内逐渐流行霜白纸,五色花笺已不常见,这一套还是数月前元祁命人从南方专门为她搜罗而来的。元祁还因她身体不好但又不喜欢被人打扰,早在多年前就吩咐过林文津准备一些治疗跌打损伤和头疼脑热见效比较快的药材放在她寝殿内的百子柜中并吩咐人定时更换。她知道,元祁待她已经够好了。

    林文津曾千叮万嘱,百子柜中有一味雪上一枝蒿含有剧毒,未经炮制不可内服,更不可混入酒中日常饮用,除非伤筋动骨导致奇肿难消疼痛难忍,否则绝对不能用之去肿止痛。倘若误服此药则会出现流涎腹痛、口舌发麻、心悸头昏等症状,宜即刻取甘草、防风、竹叶各半两以水煎服。

    用过早膳后,尚药局按照林文津新开的药方为淑妃送来熬好的汤药,宫女青霓服侍她喝完药就被她给支开了。眼见殿内再无旁人,她整理好仪容,从百子柜中取出雪上一枝蒿,研成粉末后混入盛有桑落酒的相州窑青瓷执壶中,一边回忆与元祁月下共饮桑落酒的情形,一边含着泪吟诵道:“细柳望蒲台,长河始一回。秋桑几过落,春蚁未曾开。萤角非难驭,搥轮稍可催。只言千日饮,旧逐中山来。”吟诵完毕,她摸了摸徐怀远所送的眼明囊,之后将执壶中的桑落酒一饮而尽。这一次,她终于放声笑了出来。

    未至卯时,高令嫣便被饿醒了,若在平日,她断然不会起得这么早,一定要赖床到元祁下了朝,然后光着脚被卢珺抱在腿上,张着嘴等元祁喂自己吃饭。可这一次她是被碧梧抱着,由梨蕊来喂她吃热乎乎的玫瑰卷、牡丹酥、芙蓉糕、银丝饼、翡翠汤以及燕窝粥。吃饱之后,她听说卢珺不在凤霄殿内,于是趁着朝会尚未结束,拉着梨蕊一起换上不起眼的平民装束,打算从御花园假山后面的密道口悄悄跑去林府再看看新认识的徐怀远。这条密道有两个入口,一个在乾德殿石墙后面的书架上,另一个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石洞里,此事元祁只告诉了她和元暄,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密道的存在。临走之前,梨蕊仍像往常一样,偷偷留了字条告知元祁她们的去向。

    到达林府后,管家告诉高令嫣,林文津刚刚被扭伤脚的刘天玉召入宫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听后立马跟梨蕊直奔后院的涵芬阁,果然在那里看到了正在为野姜花田浇水的林鹄和徐怀远。这块地方是林文津专为亡妻徐涵芬所设,阁楼四周种满了徐涵芬生前最喜爱的野姜花,就连林鹄随身佩戴的香囊里装的干花也是采自这片野姜花田。

    东海徐氏乃闻名天下的医药世家,世代居于会稽秦望山上,尤擅针灸,有《徐氏药经》传世。徐氏先祖徐熙曾为濮阳太守,崇好老庄之学,信奉自然无为,故而徐氏族人死后皆以火葬代替土葬,将骨灰撒于花树之间以滋养自然。徐涵芬嫁给林文津后便将徐氏医术倾囊相授,在她病逝之后,林文津亲手将她的骨灰撒于这片野姜花田。多年来,林文津和林鹄父子二人一直小心打理着这片花田,不时地过来除草施肥。

    梨蕊眼看着高令嫣走过去帮林鹄浇水,于是她便与徐怀远一起施肥,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高令嫣赞不绝口的徐家哥哥,可惜林文津却要徐怀远今日午膳过后便启程返回秦望山。一想到这里,她跟高令嫣一样有些许不舍。或许,正是因为难以遇上才能称为奇迹。无人知晓谁会和谁纠缠半生,谁又会和谁生死相别,但知道了又能怎样?能够改变的,就不是命运了。

    送走徐怀远之后,高令嫣想着再到别处去逛逛,于是摆手拒绝了林鹄要送她回宫的提议。然而,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部,这才发现自己又忘了带金饼出来。

    梨蕊微微笑了笑,说道:“公主放心,我的钱袋里装着好多金饼呢!”

    高令嫣转了转眼珠,拉着梨蕊的胳膊说道:“梨蕊姐姐,我们再去上次那间质库看看吧!”

    质库做的是典当的营生,一般不会过问货物来源,也不会刻意压价,求的就是你情我愿,与人方便。平城大大小小有十几间质库,高令嫣去过的是规模最大的那一间,位于城内最繁华的大街上,距离皇宫也近,开了许多年了,生意一直好得很。她上次偷溜出宫时忘了带钱出来,于是兴冲冲地跑进这里当掉了自己的一对翡翠琉璃耳环,直到这一刻她都认为质库做的是救困扶危的买卖。

    高令嫣走进质库后,先问梨蕊要了一枚金饼,又从自己的袖口中掏出一张当票,然后将这两样东西一并放到柜台上,打算赎回那对翡翠琉璃耳环。谁知老板在核对完当票后,告知她与梨蕊那对耳环当日就被人给买走了。她听后有些失落,不是因为赎不回耳环,毕竟她拥有的好东西太多了,一对耳环不算什么,只是她这回不能亲自体会当与赎的过程了。就在她转身欲走之时,无意中瞥见柜台上摆放着一只看起来很是眼熟的白瓷双腹龙柄传瓶,但她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只依稀记得上回典当那对耳环时也见曾过一只看起来有些熟悉的金镶嵌蓝宝石戒指。

    回宫之后,高令嫣挽着梨蕊刚从密道走出假山就看见元暄焦急地等在那里,她一问方知原来是林文津被淑妃的宫女青霓指控谋害淑妃,如今已被关入天牢,而元旷则奉命带羽林卫出宫查封林府,就连元曜也奉命在宫内各处搜查林鹄的下落。

    此时此刻,高令嫣的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梨蕊见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遂上前替她问道:“六殿下,淑妃娘娘现在怎么样了?青霓指控林国医的证据又是什么?六殿下可知林家公子如今身在何处?”

    元暄轻轻扶着高令嫣的小脑袋,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道:“嫣儿,你听六哥说,淑妃娘娘已经不在了,可林鹄被我藏在含章殿的偏殿里了,故而暂时是安全的。我母妃扭伤了脚不便起身,皇姐一直守在母妃的身边,我是看到处都找不到你,这才猜到你又溜出宫了。青霓当着父皇的面指证林国医后就在房内上吊了。我出来找你就是为了让你试着劝劝父皇,看看这件事能不能有转机。”

    高令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说道:“六哥,我们还是先去含章殿吧!贵妃娘娘受了伤,五姐又抽不开身,不可以让三哥的人带走林鹄哥哥啊!”

    元暄点了点头,即刻带高令嫣与梨蕊去找林鹄。半路上,他们见到元曜正带人往含章殿的方向走去,遂决定抄近路先一步找到藏身偏殿的林鹄商议对策。

    含章殿内,高令嫣看了林鹄一眼,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脱下身上穿的藕荷色对襟短襦,再将案几上的茶盏倒满,最后一下子全泼在了这件短襦上面。

    元曜赶到含章殿后欲带人进偏殿搜查,元暄及时出来拦阻道:“三哥,嫣儿来探望我母妃时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如今她正在里面换衣裳,请三哥稍候片刻。”

    话音刚落,梨蕊打开殿门,说是为了高令嫣的清誉,只请元曜一人进去查看。

    元曜听后示意众人后退,并且严令他们不得擅自入内。

    高令嫣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偏殿架子床前的一面金翅鸟莲花纹三扇屏风后面,她的双手紧紧攥着系在衫裙上的束带,担心得手心里都冒出了汗。只见屏风上还挂着她刚刚脱下来的那件短襦,地上有一滩半干的水迹。林鹄现下就躲在架子床放下来的帐子里面,透过帐子隐约可以闻到野姜花的香气。

    元曜走进去以后不仅没有掀开帐子,而且也没有问过高令嫣一个字,只是隔着屏风凝望着她,而后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到片刻就转身离开。

    高令嫣看着元曜关上房门,然后理了理思绪,对紧接着走进来的元暄问道:“六哥,贵妃娘娘受伤与淑妃娘娘被害有关系吗?”

    元暄低下头,沉默良久,而后答道:“嫣儿,我听母妃说皇后娘娘事先在长廊洒了油,本想假装滑倒来陷害母妃,可此事却被母妃安排的眼线宫女采茗知悉,母妃遂将计就计及时拉住了皇后娘娘,结果令自己摔倒扭伤了右脚。父皇得知后应该是打算息事宁人的,因此交代母妃好好休息,还命林国医前来为母妃医治脚伤。我看到林国医为母妃开了雪上一枝蒿浸酒用来擦拭肿痛之处,不过母妃发现药酒中雪上一枝蒿的含量比在上次扭伤时所用的要高出许多,于是盘问了含章殿里的所有人,这才知道是皇后娘娘收买了宫女在母妃的药酒中动了手脚,因此请来父皇主持公道。没想到的是,皇后娘娘竟然当着父皇的面拿出从采茗房内搜到的一盒名贵首饰和一袋金银饼反指母妃诬陷。就在这时,青霓又突然来报,说是淑妃娘娘在服用过林国医刚刚转交的药丸后中毒身亡,并且据太医诊断,此毒正是雪上一枝蒿。”

    林鹄听后不解地问道:“六殿下,父亲曾提过,贵妃娘娘的右腿有旧患,极易扭伤右脚,必须用雪上一枝蒿才能消肿,可父亲怎么会给淑妃娘娘服用此药呢?”

    元暄答道:“据青霓所说,淑妃娘娘因连日抄写佛经导致手腕肿胀难消,林国医这才特意配好了药丸让她转交淑妃娘娘服用。”

    高令嫣眼珠一转,忽然开口说道:“六哥,我记得师父说过,所有的药方在太医署的进药底簿上都有记录,我们去太医署查查看,说不定能找到别的线索还给师父清白。”

    元暄摇了摇头,说道:“嫣儿,没有用的。父皇早已派人去过太医署了,进药底簿因为沾染墨汁而无法辨认字迹。”

    高令嫣眼中含着泪花,哽咽道:“不!平出于公,公出于道,万事都绕不开一个理字。简孚有众,惟貌有稽,姨丈不能随意断人生死,我现在就去找姨丈说清楚!”

    元暄没有去拦跑开的高令嫣,反而对林鹄说道:“父皇一向最疼爱嫣儿了,我想此事应该会有转机。如今含章殿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搜查了,我这就叫茯苓过来为你易容,然后带你去密道躲一阵子。”

    林鹄神情凝重,感叹道:“幸好当日茯苓自请以医女的身份入含章殿当差,方便为六殿下调理身体,不然今日她亦会被林家连累。想当年,我在外行医时遇到这名跟我同岁的孤女,见她有学医的天分就带回了林府,她那一手绝佳的易容术就是跑江湖时学会的,也真是难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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