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禅房里边装着无尽的哀楚,他们积铢累寸,直到填满整个禅房,沉重到方许宁不得不偏过头,试图通过掩耳盗铃的方式减轻心中的酸楚。

    父子二人抽抽噎噎聊了大概有半炷香的时间,张洛水眼珠微动,注意到了站在门口的方许宁。

    “公主殿下,”张洛水眉眼一弯,见到方许宁似乎是一件能让他缓解病痛的事情,“陛下快到了么?”

    “陛下……”方许宁被那双纯真期盼的眼神望着,不知该怎么办。

    张洛水的眼睛似乎还有看透人心的能力,他只是看了方许宁一眼,便知晓了她心中所想。

    “我想娘了……”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如果死了,娘回来接我罢……”

    他简直懂事的叫人心疼。

    方许宁的手垂在身侧,手指蜷缩,指尖压进肉里,妄想用手心的痛掩住心中的痛。

    “不会!”方许宁蓦地开口,“你娘不会来接你,她想你在这世上多留些年,看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她还想你过一过她都没能经历的生活,走一走她未走过的路!”

    听到这话,张洛水愣怔住,他嘴唇一瘪,终是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他只是强装不在意罢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何况他的人生才刚开始,眷恋着世间的一切。

    现在他与张掌柜还能相依为命,可若是自己走了,世上就只剩下父亲一人,他不论如何,都无法安心离开。

    方许宁也来到木床边,她抓住张洛水的手,道:“你再等等,三皇子已经带人从朝歌城出发了,你再等他们五天,第五天,就有神仙带着仙药来救你。”

    “姊姊,我好难受,身上好痛。五天……”他竭力转动手腕,回握住方许宁的手,“还要这么久啊……”

    张掌柜只要听他说话就浑身难受。袖子已经被泪水完全浸湿,他不光要给自己擦拭泪水,还要顾着他的张洛水。

    手指轻柔地拂过干瘪的面颊,轻如羽毛的触感带走泪水,却无法抹干净泪痕。

    “不久的,你已经熬过这么多天了,定能等到他们来。”方许宁吸吸鼻翼,哽咽着慰藉。

    “姊姊别哭,娘说,不可以让姑娘家哭的,”张洛水松开握住方许宁的那只手,稍稍抬起一点,想要擦去她脸上的泪,可又实在没力气,只得作罢,“我答应姊姊,再撑五天。”

    眼下张掌柜也见到了孩子,方许宁将张洛水濒临崩溃的意志重新点燃,这寺庙里还有许多病患等着她,不便久留于此,是以只得带着张掌柜离开。

    临走时,张掌柜叫住方许宁,从袖中掏出一只荷包,鼓鼓囊囊的,瞧着便知晓里边装了不少。

    “请殿下收下,”作势便往人手里塞,“我儿在这里还望殿下多多留意……”

    这与贪赃纳贿有什么分别,她哪里能收,赶忙后撤一步,没好气呵斥道:“掌柜这是做什么!”

    张掌柜也是第一回做这种腌臜事,被呵斥一句后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拿着荷包的那只手悬在半空中,递也不是,收也不是,极是尴尬。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方许宁也看清了他眼中的窘迫,轻叹口气,道:“我与落水一见如故,你就算不做这些我也会照顾好他的。”

    张掌柜闻言终于放心,可是面上又羞红一片,挂不住脸,他胡乱点头应着,仓皇离开了。

    这个小插曲过去,方许宁再次投身于病患之中,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只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总是有意无意去禅房那边看看张洛水,看着身边症状不断加重的病患,能劝上几句的便多说几句。

    一晃眼又过去两天,此时距离方玥棠抵达皖城还有两日,方许宁在此期间一直早出晚归,越到后面,寺庙里那股病入膏肓的腐朽味便越重,留在这儿的人日渐没了希望,就连向来先鼓励他们的方许宁讲的话也变少了。

    她也无法确定这些人能不能等到太医来。

    “今日禅房那边,有一半的人都送出去火化了。”老大夫长叹一口气,连轴转导致他也有许久没有休息了。

    “黄先生,照目前来看,后面两天,有多少人会死?”方许宁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老大夫。

    “唉……”

    老夫只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可方许宁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回复。

    或许,这里一半的人都等不到人来了。

    “殿下,今晚回去后,明日便莫要来了。”老中医眼神浑浊,无一点神采。

    他年事已高,在这场疫病暴发之前,早已隐居山林,本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到了晚年还要奔波劳碌,他何故这样做?

    便是为了这一城的百姓,为了这些被疫病折磨的病患,可就是这样一个老大夫,缘何会说出类似于放弃的话?

    方许宁贝齿咬住下唇,心中有如针扎——

    这些人恐怕就算等到太医来,也来不及救治了。

    “那他们怎么办?”她颤声问道。

    “他们?”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老大夫突然停顿一下,“便只能等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走,怎么还是会到这个地步……

    她将染病者隔离出来,让城中还未接触到疫病的百姓幸免于难,可这不等于她要将这些已经染上疫病的百姓放弃,她一直以来,都在想办法救他们,想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们。

    难道这样做是害了他们么?那自己有是什么,是间接导致他们丢掉性命的罪魁祸首么?

    方许宁继续手上动作,将药上好便离开大厅,前往禅房。

    等她到时,张洛水正好醒着,他静静地躺在小木床上,因为脸颊过于削瘦而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眼中的空洞感也愈发吓人。

    原本两个人的禅房现在只剩下张洛水一人,原先那人昨晚咽气了,今日早晨被人发现才拖出去。

    张洛水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不用看便知道是谁来了,现在除了方许宁会来看他,其余人都不愿再过来了。

    如今他被困在这小小的禅房中,对来往人的情绪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身边那张木床上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再加上最近守禅房的那两个医者兴致明显比之前要低迷,他能察觉到,染上疫病的人,情况都不容乐观。

    “姊姊……”张洛水此时的声音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嘶哑又微弱。

    只是一晚没见,他的嗓音就发生这样的大的变化,方许宁不敢细想,再过两天,他还能不能再讲出话来。

    “我在这里,”方许宁这些日子能说的已经说了,只能握住他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死死抓住,试图给他在传过去一点温度,“我陪着你呢。”

    “好累啊姊姊,身上好痛,晚上疼得睡不着……”张洛水无意识地喃喃着,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想抓住面前这个能陪在他身边的人。

    他虽疼痛难耐,但心中憋着一口气,他答应过爹与姊姊,要再等一等,等太医过来救他,只要自己撑下去,爹与姊姊就不会伤心。

    自己已经这样了,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了。

    方许宁眼中泪光闪烁,她看着这个身形消瘦的孩童,满是心疼。

    “但是我答应了爹,要活下去,不能让他失望。”泪水自耳畔划过,但他却勾起嘴角,好像这一刹那感受不到疼痛了。

    “一定,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他顽强的挣扎着,不肯向病魔与死亡低头,方许宁也被这样的意志感染,心中本欲松懈的那根弦又再次绷紧。

    按照方才老大夫所说的,明日他们或许便会放弃这里的人,至少已经搬到禅房里的人他们不会再插手。

    可事到如今,禅房中的人已经远超外边症状较轻的人了,若是放弃,这么多人便会如敝履一样任其自生自灭。

    若是这样做,那便与方许宁最初的期望背道而驰,她也没办放当真就置之不顾。

    她闭上眼,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下定决心。

    张洛水似乎察觉到什么,身体快于心中所想,他竭尽全力挪动身体和方许宁拉开距离,可他哪里能快得过身体康健的人。

    只见方许宁拿过放置在一旁用来裁剪纱布的剪刀,狠狠划过雪白的手臂,血珠顷刻间便渗了出来,在张洛水愣住的空档,又将那道血口附上他破掉的脓包处,死死摁住张洛水想要抽离的胳膊。

    “姊姊!你做什么!”震撼之下,他甚至难得有了几分精神,说话间听起来竟然中气十足。

    眼见着脓水与血水彻底融合在一起淌下来,方许宁才将手收回来,到了这时,她又抬手将覆在面上足足三四层的棉布取下来。

    没了几层的棉布束缚,呼吸终于轻快起来。

    “这样做,自然有我的打算。”方许宁抽了条纱布缠上胳膊。

    这几天下来,她已经能熟练包扎伤口,单手包扎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还能分出神来与人开玩笑:“你若是心疼姊姊,可要撑住了,毕竟我可是拿你的伤弄的,你若是出事我岂不也跟着一道没命……”

    张洛水瞪大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样作践自己又无比理直气壮的。

    “莫要讲这种话啊!”他觉着还是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随意玩笑。

    “可只有这样……”才能救你们……

章节目录

死对头白月光竟是我自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辞别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辞别欢并收藏死对头白月光竟是我自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