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中运动场很大,足球场上铺着精心打理、郁郁青青的草茵,虽然不停被修理,依旧野蛮生长。天空如洗,偶有一两朵轻薄的云悠悠飘过,挡不住热烈的红日。

    “欢迎各位高一的同学来到我们八中这个大家庭!”教导主任站在主席台上,为高一新生致辞。发言内容来来去去就那几套,台下无论高一新同学还是高三老油条都是听得一阵瞌睡。可若是仔细听,就会发觉这教导主任的话里,其实也藏了很多真情实感。

    至少他是真心实意地盼着全体同学的好。

    “我是你们的教导主任,姓唐,未来三年你们的德育考核全都由我管理——当然,对于守规矩的人而言我形同虚设,但对于总想以身试法、试探学校红线的人来说,我就是你们三年之后高考德育满分路上的拦路虎,”他义正言辞说道,“所以我希望,同学们在触犯校规的时候三思而后行!”

    骄阳烈烈,四周无风。静看是浪漫,久站就是遇难。

    “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完啊……”

    “他要讲到啥时候啊……”

    “哪那么快?这才教导主任呢,等会还有教师代表发言新生代表发言高三代表发言。等他们发言完毕保不齐还要写感悟,展望一下未来。”

    此话一出,周遭一阵哀嚎。

    可该站的还得站,该晒的还得晒,谁都跑不掉。

    谢韶曦在人群中烤得喘不上气。本来站大太阳底下就够要命的了,偏偏周围人多挤得厉害,这会儿就跟一根雪棍被扔进微波炉一样,由里到外全都化了。

    这个时候找人唠会嗑转移注意力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消暑方法,但谢韶曦做不到。

    只是因为她社恐。

    谢韶曦的初中是六中。初中学位按地段划分,一间学校哪怕对外宣称自己成绩多高师资多好,也总会混进一两个牛鬼蛇神。六中作为市重点自然也逃不掉这个定律,实际成绩并不怎么地。而八中的录取线比较尴尬,不是很高又不算太差,正好卡在学霸不想报学渣够不着的位置,所以六中考上八中的人两只手就数得清。于是以前聊得上天的全都去到其他高中,剩下的都是认识但不熟的人,她便是热死也不想和不认识的人开口搭讪。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谁在台上发言,谢韶曦只感觉到头顶烫到冒烟,脑袋被学校有点失真但极其炸耳朵的劣质喇叭震得嗡嗡直响。

    破防之际,终于在恍惚间听到主持人的一句“开学典礼到此结束,请各班级有序回班”,全校人激动到差点哭出来。

    “终于讲完了!”

    “我等这一刻等的好苦啊!”

    “快快快走走走这狗地方一秒都呆不住了……”

    谢韶曦用力眨眨眼,努力眨掉满眼小金星后,晃晃脑袋跟着大部队回班了。

    一个高一新生,第一天就遭这种罪,未来三年……怎么过啊。

    她想想都头疼。

    但世界还是美好的。

    谢韶曦慢吞吞地爬上楼,晃晃悠悠回到班里坐下。

    大概晒了有一节课的太阳,这会儿谢韶曦头内隐隐作痛,感觉浑身的血都热烘烘地往头顶奔涌。手臂一直暴露在外,现在也像针扎一般生疼。

    反正就是浑身难受。

    上课铃已经响了,现在也不能去洗手池拿水泼一下脸。谢韶曦便伸手从包里撕出一张湿纸巾,往脸上胡乱擦了擦。头顶上的小吊扇吱呀吱呀地转,风拂过晒得通红的脸颊,带走从脸上蒸发的水汽,才勉强感觉到一丝凉意。

    这叫什么?汽化吸热。

    谢韶曦为自己还没忘记初中物理感到欣慰。

    忽然,脖颈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碰了一下,刺骨但清爽的冷瞬间传遍全身,吓得她猛一哆嗦。

    回头,正好撞见一张笑嘻嘻的少年的脸:“热死了吧?拿着滚一滚再喝,冰的伤胃,”完了还压低声音小声补上一句,“六中校友福利,不要乱说啊。”然后递上一瓶冒着白气的矿泉水。

    谢韶曦一愣。

    这人……谁?

    那人看她愣着不动,便直接把水塞到她手里:“哎呀进了六中是一家,客气啥。”然后满脸我知道我很大方不用谢的嘚瑟表情,有些欠揍的痞笑。

    谢韶曦低声说了句谢谢,迅速转过身去。

    矿泉水的冷气腾腾地冒,周围一圈都被冷气降温。空气中的水汽遇冷液化,附在瓶身,凝结成小水滴,缓缓往下滑落,和别的水滴撞在一起,变成一颗大水滴,落在桌上。谢韶曦下意识用手抹开,却抹得满桌是水。

    他也是六中的?

    长得还行。

    但不认识。

    高一开学,忙忙碌碌。

    要熟悉环境、熟悉学校规章制度、熟悉学校里的一些传统啊习俗啊甚至是梗、熟悉老师、熟悉同学尤其是同班同学……

    好忙哦。

    但是一个都没做到。

    谢韶曦同学由于社恐不想说话,导致开学半个月出完操还走错课室。

    那能怎么办呢?凡事都得靠自己,自己造的孽,哭着也得把结出的果子吞了。

    不过除了尴尬,谢韶曦对目前为止的高中生活都很满意。至少自习课不用再努力集中精力屏蔽吵闹,上课也可以满眼知识点,而不是突然接到旁边递来的一张纸条“帮我给XXX”。

    这是她初中三年做梦都梦不来的生活。

    开学一个月后。

    “久病卧床”的音乐老师终于出来营业了一回。

    “原来高中也有音乐课啊?”

    “没听说过吧?反正我从初三考完音乐美术后就不知道艺术课为何物了。”

    “别太高兴,高中也就高一会有艺术课。而且都过了一个月了音乐老师才出来营业,高一一年的音乐课可能用手数都嫌多。”

    虽然音乐课次数屈指可数,但音乐室里的设施都很好,各种各样的乐器摆得齐整,连音响都比普通课室里的好上几倍。

    而那些乐器中,有一架擦得锃亮的古筝格外显眼。

    谢韶曦的眼睛亮了亮。

    她小时候对此爱之入骨,只是上到初中,全身心扑在复习上,荒废了快一年,也不知道生疏了多少。

    久逢故友,她很想上前再弹上一曲。但周围都是人,这样好像太招摇。

    社恐的谢韶曦同学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有这项技能。

    这个时候,铃声打响,音乐老师的一声“上课”让她暂时收回了心思。

    刚刚入秋,南方的城市还处在夏天的状态,枝头的蝉唱得悠扬,连绵不断,轻轻拨动着人的心绪,让本就焦躁的少年更加沉不住气。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人都走光了,谢韶曦才敢走到筝旁,安静坐下想弹一曲——手顿了顿。

    别人弹琴,都规规矩矩按琴谱弹,谱子有啥我弹啥,什么出名的曲子都能来。名曲固然好,可谢韶曦是个普通人,对这些不敏感。论喜欢,还是喜欢流行的歌。她闲着没事就会找一两首喜欢的歌,自己编个谱子弹着玩。

    于是顺手从琴弦上流出的,也只是一首流行曲。

    《Time After Time》一部动漫的主题曲,一发布就轰动了整个圈子。

    曲调很动人,带点传统音乐的韵味,用古筝弹起来不会奇怪,和谐得恰到好处。只是独奏会让原曲里悠悠落下的樱花显得孤独,将浪漫化成惆怅。

    “一次又一次与你相遇是奇迹

    在那微风缓缓吹过的街道

    悄悄地牵着手 一起走过的坡道

    如今也无法忘记的约定

    在风中可以听到你的声音……”

    最后一个音,指尖轻轻泛出,余音袅袅地又颤了几下,才纷扬而落。

    “哇——”忽然传来一声夸张的惊叹,和单薄的掌声。只有一个人。谢韶曦被吓一跳,忙慌站起来朝外张望。

    然后对上了一个灿烂的笑。

    那少年一如既往的嬉皮笑脸,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那脸上的笑总带着一种欠揍的痞,让人很想冲上前把他的嘴角搓平。

    “可以啊,看不出来还会玩这个,”少年走近,叹了口气,“可惜了,不敢带手机,不然肯定得录下来发出去炫耀好几天。”

    谢韶曦慌乱:“就……随便扒拉两下……”

    “你也追这部番吗?”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女孩眼睛明显亮了,但也只是小小声“嗯”了一下。

    他又笑了,这次痞气终于不再这么重。

    “我周围都没人追,就我一个人这么多年还坚持不懈守坑不退。等这么久终于找到家了。”

    谢韶曦终于说了一串长句:“对啊,明明是老番,但是周围都找不到还在追的人。”

    十五岁到二十岁是一个人最青葱的年纪。这个时候的少年们哪有真正的社恐?只是没有遇到话题想通的人。若是两人趣味相投,便是简单几句话就能熟络起来。

    “没办法啊,制作组最近摸鱼摸得厉害。最新几集你看了吗?那画风,啧啧……我都画得比他好。”

    “但是这次剧场版的制作好像很好啊,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映。”

    “得了吧,今年十一月能上映我给广电总局各位领导老爷们磕一个。”

    ……

    那人像是有什么神奇的能力,短短几分钟就把谢韶曦的话匣撩拨开,憋了半个月的话跟弹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蹦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回课室的一路竟是没停过嘴。

    也有可能是因为谢韶曦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本性觉醒而已。

    只是觉醒得不太彻底。

    课室里乌央央地挤着四十多人,老师还没到位,吵嚷的打闹的什么都有。于是谢韶曦的社恐属性又被满屋子的人激发出来,拿出书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哎,那你觉得那个boss是谁啊?”偏生那少年心思耿直,没觉出谢韶曦的异样,还在拉着她喋喋不休地讨论即将出场的boss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交代了是个老头吗。”谢韶曦不想说话,便随意敷衍了一句。

    “一个老头能搞出这么大个局?官方又卖关子呢吧。”

    “不知道。”

    “大概是想混淆视听?”

    “可能吧。”

    “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可能就是主角团里的人。”

    “嗯。”

    “你刚刚不还支持官方透露的吗,怎么就被我说通了?做人要有自己的立场不能做个墙头草啊。”

    “……”我现在的立场就是麻烦你立刻闭嘴。

    少年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了,谢韶曦没怎么听。待老师终于走进教室,她回头敲了一下少年的头:“老师来了,听课。”

    “哦。”他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谢韶曦长呼一口气。终于消停了。

    忽的,那少年反应过来,扑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你不会是社恐吧?”

    女孩怔了一下,旋即像被噎住一般,血色迅速由脖颈蔓延而上,直至脸颊。

    “我……没有!”

    少年咯咯地笑:“我说你怎么总跟个细嘴葫芦似的,开学半个月了都憋不出一个屁……”

    女孩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耳垂像是将要滴出血来。

    “听课吧你。”最后也只能从喉间挤出这样一句话。

    少年笑得更加厉害,两手揽着肚子,拼命把笑声压在喉咙里,但总有一两声不经意漏出来。

    谢韶曦没办法,只得黑着脸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傅桑珩!你给我站起来!”台上的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教棍一挥指向那少年,“才开学半个月,你个课代表不听课就算了,还在我数学课上莫名其妙笑个不停!你上来把这题解了!”

    身后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就是少年迟疑而慌张的声音:“老师,这题我不会……”

    “不会你怎么不听啊?!”数学老师的教棍又是一挥,“这节课你给我站着听!”

    “知道了……”然后少年嘟嘟囔囔地又说了几句,应该都是表达自己对判决不服的些个东西。谢韶曦没听。

    她按开笔,在课本目录页,一笔一划地记下某人的名字。

    傅,桑,珩。

    女孩心情很好地哼了一声,声音很小,轻易被讲台上到处乱砸的教棍和不停吱吱呀呀的粉笔盖过。

    夏末的阳光清澈,洋洋洒洒地落在课室门外繁密的枝叶上,透过叶隙,被剪碎成大小明暗的光斑。风一轻抚,光斑随之跳跃,暖暖地映着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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