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快乐
004 快乐
虽然焚英不知道姜霜华从何得知他的身世的，但他不在意。他只在乎眼前的人赶不赶他走。得知自己能留下来还有了名字以后，他很开心，开心得有些手足无措。过去的十二年，他从来没听人说过“谢谢”，所以他也不会说。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他只能顺从地跪下，给姜霜华梆梆磕了几个头。
姜霜华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去书房剪了几个纸人。一个大纸人和无数个小纸人，大纸人灌注了她几丝神识，而小纸人只会按照她设定好的命令行动。她回来把几个薄薄的纸人放在地上对焚英道：“这个大的说什么你做什么。小的不用管，它们负责你的衣食起居。”
焚英刚想点头，却不料地上的纸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吓得猛地一哆嗦。这纸人圆圆的脑袋，没有五官，手脚都是几个三角粘起来的，粗糙极了。其中那个最大的，站起来都和他一样高。
姜霜华原地盘坐，双手结印。随着她手臂高举，数不清的金色符箓从她背后一一浮出，每一张都闪着红色光芒的符文。再随着她朝前一指，这些符箓便无声吸附在了各个纸人的背后。然后她又掐了个决，小纸人一下子呼啦啦地就散开了，奔跑跳跃着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有几个小纸人风一般地从焚英身边路过，把他的衣角都带了起来。比起祭剑，这样直观又生动的术法更令焚英震撼。他微微张开了嘴，眼中满是吃惊。
姜霜华站起来，指着原地的大纸人对焚英道：“它会教你读书写字，也负责你的一切。你若是有事，尽管告诉它。它有本尊的神识。本尊要去修炼，若是得了空自然会来看你。”
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么长的话，焚英听得懵懵懂懂，但还是忙不迭点头应下。姜霜华安排完便施施然离去了，留下大纸人和焚英在正殿中。
“跟我走，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地方。”大纸人发出姜霜华的声音。它往前蹦了几步，见焚英还呆愣在原地，它还滑稽地朝焚英招招手，“来啊。”
小纸人并无智慧，但也知道省事。它们直接将念儿房间的胭脂水粉和衣物首饰什么的通通收走，又把旧枕头、被褥铺好，变成了焚英的住所。
焚英摸了摸被褥，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他从前在百里家只睡柴火堆，睡过最好的地方便是医馆的木板床了，哪儿摸过这等这丝滑轻柔的被褥？按一按，像云；拂一拂，像水。焚英眼眶又红了，第一次有人如此温柔待他。
自此，焚英便在乾极山山巅住下了，终日以雪相伴，还有纸人。
大纸人教他写字看书倒不费力气，可教他说话差点没急得把符箓掀飞。它说过的话焚英能完整地复述，让他读书他也能磕磕巴巴读完，可让他自己造句却难如登天——他没有胆子张口。姜霜华很不能理解，荀烟却知道这其中原由。她对姜霜华道：“凡人家的孩子自诞生之日起几乎都是被疼爱的。父母亲人在婴孩还不会说话时就不停地在对他们念叨。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他们自小听多了长大渐渐理解话语的含义了，以后就会主动说话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平常听到的话不够多？”姜霜华反问道。
“是这个道理。”荀烟知道姜霜华定没有那个耐心去跟焚英说话，也知道大纸人继承了姜霜华的意志不会多说话，是以她荐了一个法子。
“多多朗读一些市井话本？有用吗？”姜霜华将信将疑，侧头看了眼跟自己一同观看方天水镜的荀烟。
荀烟朝她拱手，一脸认真的解释道：“市井话本里的语句有助于他平日中与人交流。读多了，就算自己不会造句，能背出几句来应对别人也不错。”
姜霜华大手一挥道：“那你去采办。”说完，她回到主位歪着，单手扶额显得疲惫极了。若不是今日荀烟来探望，她可能都忘了焚英了。
这些时日她浸在藏经楼中翻阅了无数典籍，看了些奇奇怪怪的飞升失败的记载，可没有一样讲到她这种伤势的。他们渡劫失败，轻则修为尽失，重则魂飞魄散。有提到如何重新筑基的，但她做不到。她的伤口一日不愈合，那她的修为便无法储存。就像裂了缝的大缸，装多少漏多少。
荀烟只知道自己师尊受伤了，伤得很重到现在为止都没痊愈。她也日夜担忧着，和手下的弟子们到处搜罗灵丹妙药，但看来作用不大。
“师尊之病究竟是何症状？若有灵药可解，弟子们必定竭尽全力奉上！”荀烟知道姜霜华最忌惮在人前暴露弱点，于是她主动伏在她的膝头撒娇道，“等师尊好起来，荀烟给您舞剑。伏鹫剑法弟子已经练会了。”
姜霜华先替荀烟整理了一下额发，然后才缓缓道：“其实本尊已无大碍了。只是后遗症有些严重，偶尔心口会疼。你的赤子之心，本尊记下了。”
说罢许久，她又突然捧起荀烟的脸，郑重地嘱咐：“你的使命是将来继承我的宗主之位将乾极宗发扬光大。你要好好修炼，你要比别人都强！所以，别为我的事分心了。”
姜霜华第一次表露出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慌乱感。她患得患失，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修为正在流失。没有了修为，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什么都不是。她将荀烟的权力欲望培养起来，却又害怕荀烟的野心太大。她很欣赏这个像极了自己年少时候的徒弟。即便荀烟以后也无法成仙，待她命陨后那些女弟子们也能继续受到庇护。
她忆起自己小时候。当初乾极宗掌门亲自下山来收徒还免了她的束修，她的父母也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直到她以死相逼。姜霜华太清楚父亲的心思了。若她当个凡人，等她大了嫁出去家里能收一笔极为可观的聘礼；若她去修仙，女儿就“白养”了。荣誉哪儿有真金白银来得让人踏实？哪怕富如荀烟之家，女儿也摆脱不了嫁人的命运。好在荀烟也逃出来了，还拜她为师。
这些话姜霜华常跟她说，但今日的语气很是不一样。这让荀烟的心莫名有些慌乱，但她又绝不能说出来。于是她将心绪掩藏在心底，膝行几步退开，正式地朝姜霜华叩首：“弟子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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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烟的方法果然奏效。焚英不仅能说完整的话了，偶尔还能跟大纸人交流。
又过了段时日，宗门内准备招新，荀烟便将采办书籍的任务交给了要下山历练的弟子。那弟子也妥当，回来的时候带了整整一筐。荀烟挑了几本随便翻了翻，都是些民间志怪纪事，想来都是十来岁少年爱看的便让人送上去了。
当书送到乾极山山巅的时候，大纸人正在教焚英写字。
说是教，其实就是它坐在桌边看着。焚英笔画不对，旁边架子上没有蘸墨水的笔就有用了。他脑门儿被敲出一个印儿来，心里却甜滋滋的。书上说“爱之深、责之切”。他想，这就是师尊对他表达亲切的方式吧。
不一会儿，听说新书来了，焚英丢下笔就往外跑。他欣喜得全然忘了自己《道德经》还没抄完。大纸人见他溜了，蹦下桌子连忙去追。它追出了房门，追出了大殿，一直追到了连廊上。屋外风雪交加，它只是一片薄薄的纸人，就算有法力加持也难行动。它大喊着焚英的名字，却无人回答。
大纸人求助了姜霜华。彼时姜霜华正在尝试偏方修复伤口，骤然被打扰十分不悦，斥道：“本尊给你剪成这样大就是为了方便你跟上他。你怎么连个孩子都能跟丢？”
大纸人蔫儿哒哒的，很是委屈：“可是、可是……他都有两个我那么高了啊。”
姜霜华一惊。掐指一算，离她带百里焚英回来已经过去两年了，而她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一年之前。她原以为焚英要恢复到同龄人那种体型起码需要五年，没想到实际上的速度比她预计的快得多。她很想知道焚英的母亲究竟什么种类的魔族，竟能赋予他这样强的自愈力……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提醒她，她的果实可以提前采摘了。
“找到他，今晚带来见我。”姜霜华结印施法，然后将口令散播出去。
丹房的某处，焚英正靠在个小炉子旁看书。这里安静又暖和，只有火星爆裂的哔啵声和他翻动书页的声音。新来的书跟之前的的大不一样，虽然“十修八事”他还暂且不懂，但丝毫不影响他看得入迷。以至于完全没发现自己早就被团团包围了。
“衣角烧起来了。”
焚英吓得跳了起来，一不小心踩倒了七八个小纸人。小纸人们看见自己被踩变形了，纷纷发出尖叫。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别叫了别叫了，对不住！”焚英这才反应过来是大纸人在吓他。他连忙伸出手将被自己踩倒的纸人一一捡起来，然后仔细地理平整，见它们一个个又能跑起来了才松了一口气。他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只有纸人陪着他。虽然外人看来长得都一样，但每一个他都能分辨得出来。万一踩坏了，就算师尊再给他重做，那也不是原来的那几个了。
“宗主让你用过晚膳之后去坐忘台见她。”大纸人说着，一把收走焚英手上的书，又提醒道“今日的功课没做完，明日加一倍。”
“什么？”
“今日的功课没做完，明日加一倍。”大纸人的耐心和姜霜华一样不好，“你要嫌不够，我可以再……”
“不是！是上一句！”焚英激动地扶住大纸人的肩，罕见地打断它说话，“你刚刚说师尊要见我？是也不是？”
大纸人刚道了一句“是”，焚英便跟一阵风似的又跑了。他边跑还边道：“我这就去见师尊！”
另一边。
姜霜华沐浴完，正侧躺在坐忘台上冥想。她凤眸微合，唇角翘起，显然此刻心情大好，因为她刚找到的这味神药确实有效——她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甚至能听见自己新肉长出来的声音。心口又疼又痒，却不耽误她享受这一刻。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她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
姜霜华起身走到铜镜面前，缓缓将长袍的领口拉至左肩。她撩开披散的长发，葱白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上之前豁开过一道大口子的胸口。现在那里的皮肤光滑细腻，没有瘢痕，也没有色差，仿佛之前的伤没有存在过一样。她的眼中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了。万物相生相克，一切都要遵循自然的规律。怎么会有不能愈合的伤口？看看，天道给她身上捅了这么大的窟窿，她也有办法填上。
姜霜华沉溺在自得之中，也就在此时，她面前的铜镜忽然毫无征兆地裂开了。那裂缝就像一道闪电般自上而下一路蜿蜒至底，看起来像把她劈成了两半。随着铜镜开裂，她的心口也传来剧痛。姜霜华顿时汗如雨下，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极致的痛楚让她难以呼吸，整个人喘得仿佛一条濒死的鱼。
天道不会放过她。她又失败了！
是梦，姜霜华猛然惊醒！修者不用入眠，不过境界一旦有所松动便容易陷入梦境。她的修为即将掉到化神中期了……
她不甘心。难道仅仅因为对天道不满，天道就要剥夺她辛辛苦苦修炼了几十年的修为吗？！这明明不是她的错啊！
姜霜华坐起、站立，一气呵成。一道光芒闪过，碎魂感应到主人的心思，出现在她手中。巨大的悲愤裹挟住她，让她找不到出路。她看向不远处的巨大铜镜，将怒火化为实质。苍谷玄铜铸成的镜子在这里矗立了几百年，连一丝划痕都无。可碎魂剑锋利无比，又被姜霜华注入了浩然灵力，一道剑气过去铜镜被轰然击碎。镜片在空中纷飞，剑影也在闪烁，大的碎片被碎魂划过崩裂成小的，小的被划过崩裂成更小的。
“来啊！来啊！”姜霜华狂笑着，镜子碎片围绕着她切断了她许多发丝，她毫不在意反倒以剑指天，“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你一天不杀我，我便多一天琢磨怎么撕碎了你。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毁了你！”此刻的姜霜华早已不在意什么剑法，手握碎魂继续狂劈乱砍。
原本在走道上奔跑的焚英突然在平地上狠狠地跌了一跤，待他站起来才发觉周围的不寻常。整座大殿不复以往的安静。房门都在颤抖，榫卯相接的地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连那精美的承重柱子也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痕。一切都昭示着，这里似乎要倾塌了。
焚英不敢多加停留，跌跌撞撞继续往坐忘台奔去。
“师尊！师尊！”焚英越往里跑，越站不住。他呼唤着姜霜华，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师尊是否还在这里。他记得荀烟说过，主峰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可这里震得如此厉害，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两年前百里家的那个夜晚。那天的大地也是突然这么震动起来，接着就有好多人七窍流血地死在了他的面前。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连一向欺负他的那个最壮的大强也死了。他吓得夺门而出，一口气跑了好远好远，从天黑到天亮，直到天又黑了。那种惊恐，那种挣命的感觉，他到现在为止都无法忘怀。
焚英想离开，可脑子里的声音告诉他自己师尊还在等他，直到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终于到了坐忘台门口。
这里原本有两扇古朴的雕花木门，精美优雅，可现在却如同烂木板一样躺在地上。焚英扶着仅剩的门框看向里面那个披头散发拿着长剑不停挥舞的白袍女人，有些不敢相认。在他印象中，姜霜华一直都是风华无双的，迤逦的法袍、高耸的发髻、清冷的眉眼，一举一动姿态高贵。可眼前的人，他……
“师尊。”焚英还是试探着喊了一声。
少年清脆如玉石的声音惊醒了姜霜华。她回头，骤然撞上了一双清澈潋滟的眼眸。那双眸子清澈得，她从里面看见了状似疯魔的自己。
“小心！”
虽然焚英不知道姜霜华从何得知他的身世的，但他不在意。他只在乎眼前的人赶不赶他走。得知自己能留下来还有了名字以后，他很开心，开心得有些手足无措。过去的十二年，他从来没听人说过“谢谢”，所以他也不会说。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他只能顺从地跪下，给姜霜华梆梆磕了几个头。
姜霜华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去书房剪了几个纸人。一个大纸人和无数个小纸人，大纸人灌注了她几丝神识，而小纸人只会按照她设定好的命令行动。她回来把几个薄薄的纸人放在地上对焚英道：“这个大的说什么你做什么。小的不用管，它们负责你的衣食起居。”
焚英刚想点头，却不料地上的纸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吓得猛地一哆嗦。这纸人圆圆的脑袋，没有五官，手脚都是几个三角粘起来的，粗糙极了。其中那个最大的，站起来都和他一样高。
姜霜华原地盘坐，双手结印。随着她手臂高举，数不清的金色符箓从她背后一一浮出，每一张都闪着红色光芒的符文。再随着她朝前一指，这些符箓便无声吸附在了各个纸人的背后。然后她又掐了个决，小纸人一下子呼啦啦地就散开了，奔跑跳跃着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有几个小纸人风一般地从焚英身边路过，把他的衣角都带了起来。比起祭剑，这样直观又生动的术法更令焚英震撼。他微微张开了嘴，眼中满是吃惊。
姜霜华站起来，指着原地的大纸人对焚英道：“它会教你读书写字，也负责你的一切。你若是有事，尽管告诉它。它有本尊的神识。本尊要去修炼，若是得了空自然会来看你。”
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么长的话，焚英听得懵懵懂懂，但还是忙不迭点头应下。姜霜华安排完便施施然离去了，留下大纸人和焚英在正殿中。
“跟我走，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地方。”大纸人发出姜霜华的声音。它往前蹦了几步，见焚英还呆愣在原地，它还滑稽地朝焚英招招手，“来啊。”
小纸人并无智慧，但也知道省事。它们直接将念儿房间的胭脂水粉和衣物首饰什么的通通收走，又把旧枕头、被褥铺好，变成了焚英的住所。
焚英摸了摸被褥，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他从前在百里家只睡柴火堆，睡过最好的地方便是医馆的木板床了，哪儿摸过这等这丝滑轻柔的被褥？按一按，像云；拂一拂，像水。焚英眼眶又红了，第一次有人如此温柔待他。
自此，焚英便在乾极山山巅住下了，终日以雪相伴，还有纸人。
大纸人教他写字看书倒不费力气，可教他说话差点没急得把符箓掀飞。它说过的话焚英能完整地复述，让他读书他也能磕磕巴巴读完，可让他自己造句却难如登天——他没有胆子张口。姜霜华很不能理解，荀烟却知道这其中原由。她对姜霜华道：“凡人家的孩子自诞生之日起几乎都是被疼爱的。父母亲人在婴孩还不会说话时就不停地在对他们念叨。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他们自小听多了长大渐渐理解话语的含义了，以后就会主动说话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平常听到的话不够多？”姜霜华反问道。
“是这个道理。”荀烟知道姜霜华定没有那个耐心去跟焚英说话，也知道大纸人继承了姜霜华的意志不会多说话，是以她荐了一个法子。
“多多朗读一些市井话本？有用吗？”姜霜华将信将疑，侧头看了眼跟自己一同观看方天水镜的荀烟。
荀烟朝她拱手，一脸认真的解释道：“市井话本里的语句有助于他平日中与人交流。读多了，就算自己不会造句，能背出几句来应对别人也不错。”
姜霜华大手一挥道：“那你去采办。”说完，她回到主位歪着，单手扶额显得疲惫极了。若不是今日荀烟来探望，她可能都忘了焚英了。
这些时日她浸在藏经楼中翻阅了无数典籍，看了些奇奇怪怪的飞升失败的记载，可没有一样讲到她这种伤势的。他们渡劫失败，轻则修为尽失，重则魂飞魄散。有提到如何重新筑基的，但她做不到。她的伤口一日不愈合，那她的修为便无法储存。就像裂了缝的大缸，装多少漏多少。
荀烟只知道自己师尊受伤了，伤得很重到现在为止都没痊愈。她也日夜担忧着，和手下的弟子们到处搜罗灵丹妙药，但看来作用不大。
“师尊之病究竟是何症状？若有灵药可解，弟子们必定竭尽全力奉上！”荀烟知道姜霜华最忌惮在人前暴露弱点，于是她主动伏在她的膝头撒娇道，“等师尊好起来，荀烟给您舞剑。伏鹫剑法弟子已经练会了。”
姜霜华先替荀烟整理了一下额发，然后才缓缓道：“其实本尊已无大碍了。只是后遗症有些严重，偶尔心口会疼。你的赤子之心，本尊记下了。”
说罢许久，她又突然捧起荀烟的脸，郑重地嘱咐：“你的使命是将来继承我的宗主之位将乾极宗发扬光大。你要好好修炼，你要比别人都强！所以，别为我的事分心了。”
姜霜华第一次表露出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慌乱感。她患得患失，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修为正在流失。没有了修为，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什么都不是。她将荀烟的权力欲望培养起来，却又害怕荀烟的野心太大。她很欣赏这个像极了自己年少时候的徒弟。即便荀烟以后也无法成仙，待她命陨后那些女弟子们也能继续受到庇护。
她忆起自己小时候。当初乾极宗掌门亲自下山来收徒还免了她的束修，她的父母也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直到她以死相逼。姜霜华太清楚父亲的心思了。若她当个凡人，等她大了嫁出去家里能收一笔极为可观的聘礼；若她去修仙，女儿就“白养”了。荣誉哪儿有真金白银来得让人踏实？哪怕富如荀烟之家，女儿也摆脱不了嫁人的命运。好在荀烟也逃出来了，还拜她为师。
这些话姜霜华常跟她说，但今日的语气很是不一样。这让荀烟的心莫名有些慌乱，但她又绝不能说出来。于是她将心绪掩藏在心底，膝行几步退开，正式地朝姜霜华叩首：“弟子谨记。”
=======
荀烟的方法果然奏效。焚英不仅能说完整的话了，偶尔还能跟大纸人交流。
又过了段时日，宗门内准备招新，荀烟便将采办书籍的任务交给了要下山历练的弟子。那弟子也妥当，回来的时候带了整整一筐。荀烟挑了几本随便翻了翻，都是些民间志怪纪事，想来都是十来岁少年爱看的便让人送上去了。
当书送到乾极山山巅的时候，大纸人正在教焚英写字。
说是教，其实就是它坐在桌边看着。焚英笔画不对，旁边架子上没有蘸墨水的笔就有用了。他脑门儿被敲出一个印儿来，心里却甜滋滋的。书上说“爱之深、责之切”。他想，这就是师尊对他表达亲切的方式吧。
不一会儿，听说新书来了，焚英丢下笔就往外跑。他欣喜得全然忘了自己《道德经》还没抄完。大纸人见他溜了，蹦下桌子连忙去追。它追出了房门，追出了大殿，一直追到了连廊上。屋外风雪交加，它只是一片薄薄的纸人，就算有法力加持也难行动。它大喊着焚英的名字，却无人回答。
大纸人求助了姜霜华。彼时姜霜华正在尝试偏方修复伤口，骤然被打扰十分不悦，斥道：“本尊给你剪成这样大就是为了方便你跟上他。你怎么连个孩子都能跟丢？”
大纸人蔫儿哒哒的，很是委屈：“可是、可是……他都有两个我那么高了啊。”
姜霜华一惊。掐指一算，离她带百里焚英回来已经过去两年了，而她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一年之前。她原以为焚英要恢复到同龄人那种体型起码需要五年，没想到实际上的速度比她预计的快得多。她很想知道焚英的母亲究竟什么种类的魔族，竟能赋予他这样强的自愈力……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提醒她，她的果实可以提前采摘了。
“找到他，今晚带来见我。”姜霜华结印施法，然后将口令散播出去。
丹房的某处，焚英正靠在个小炉子旁看书。这里安静又暖和，只有火星爆裂的哔啵声和他翻动书页的声音。新来的书跟之前的的大不一样，虽然“十修八事”他还暂且不懂，但丝毫不影响他看得入迷。以至于完全没发现自己早就被团团包围了。
“衣角烧起来了。”
焚英吓得跳了起来，一不小心踩倒了七八个小纸人。小纸人们看见自己被踩变形了，纷纷发出尖叫。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别叫了别叫了，对不住！”焚英这才反应过来是大纸人在吓他。他连忙伸出手将被自己踩倒的纸人一一捡起来，然后仔细地理平整，见它们一个个又能跑起来了才松了一口气。他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只有纸人陪着他。虽然外人看来长得都一样，但每一个他都能分辨得出来。万一踩坏了，就算师尊再给他重做，那也不是原来的那几个了。
“宗主让你用过晚膳之后去坐忘台见她。”大纸人说着，一把收走焚英手上的书，又提醒道“今日的功课没做完，明日加一倍。”
“什么？”
“今日的功课没做完，明日加一倍。”大纸人的耐心和姜霜华一样不好，“你要嫌不够，我可以再……”
“不是！是上一句！”焚英激动地扶住大纸人的肩，罕见地打断它说话，“你刚刚说师尊要见我？是也不是？”
大纸人刚道了一句“是”，焚英便跟一阵风似的又跑了。他边跑还边道：“我这就去见师尊！”
另一边。
姜霜华沐浴完，正侧躺在坐忘台上冥想。她凤眸微合，唇角翘起，显然此刻心情大好，因为她刚找到的这味神药确实有效——她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甚至能听见自己新肉长出来的声音。心口又疼又痒，却不耽误她享受这一刻。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她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
姜霜华起身走到铜镜面前，缓缓将长袍的领口拉至左肩。她撩开披散的长发，葱白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上之前豁开过一道大口子的胸口。现在那里的皮肤光滑细腻，没有瘢痕，也没有色差，仿佛之前的伤没有存在过一样。她的眼中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了。万物相生相克，一切都要遵循自然的规律。怎么会有不能愈合的伤口？看看，天道给她身上捅了这么大的窟窿，她也有办法填上。
姜霜华沉溺在自得之中，也就在此时，她面前的铜镜忽然毫无征兆地裂开了。那裂缝就像一道闪电般自上而下一路蜿蜒至底，看起来像把她劈成了两半。随着铜镜开裂，她的心口也传来剧痛。姜霜华顿时汗如雨下，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极致的痛楚让她难以呼吸，整个人喘得仿佛一条濒死的鱼。
天道不会放过她。她又失败了！
是梦，姜霜华猛然惊醒！修者不用入眠，不过境界一旦有所松动便容易陷入梦境。她的修为即将掉到化神中期了……
她不甘心。难道仅仅因为对天道不满，天道就要剥夺她辛辛苦苦修炼了几十年的修为吗？！这明明不是她的错啊！
姜霜华坐起、站立，一气呵成。一道光芒闪过，碎魂感应到主人的心思，出现在她手中。巨大的悲愤裹挟住她，让她找不到出路。她看向不远处的巨大铜镜，将怒火化为实质。苍谷玄铜铸成的镜子在这里矗立了几百年，连一丝划痕都无。可碎魂剑锋利无比，又被姜霜华注入了浩然灵力，一道剑气过去铜镜被轰然击碎。镜片在空中纷飞，剑影也在闪烁，大的碎片被碎魂划过崩裂成小的，小的被划过崩裂成更小的。
“来啊！来啊！”姜霜华狂笑着，镜子碎片围绕着她切断了她许多发丝，她毫不在意反倒以剑指天，“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你一天不杀我，我便多一天琢磨怎么撕碎了你。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毁了你！”此刻的姜霜华早已不在意什么剑法，手握碎魂继续狂劈乱砍。
原本在走道上奔跑的焚英突然在平地上狠狠地跌了一跤，待他站起来才发觉周围的不寻常。整座大殿不复以往的安静。房门都在颤抖，榫卯相接的地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连那精美的承重柱子也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痕。一切都昭示着，这里似乎要倾塌了。
焚英不敢多加停留，跌跌撞撞继续往坐忘台奔去。
“师尊！师尊！”焚英越往里跑，越站不住。他呼唤着姜霜华，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师尊是否还在这里。他记得荀烟说过，主峰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可这里震得如此厉害，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两年前百里家的那个夜晚。那天的大地也是突然这么震动起来，接着就有好多人七窍流血地死在了他的面前。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连一向欺负他的那个最壮的大强也死了。他吓得夺门而出，一口气跑了好远好远，从天黑到天亮，直到天又黑了。那种惊恐，那种挣命的感觉，他到现在为止都无法忘怀。
焚英想离开，可脑子里的声音告诉他自己师尊还在等他，直到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终于到了坐忘台门口。
这里原本有两扇古朴的雕花木门，精美优雅，可现在却如同烂木板一样躺在地上。焚英扶着仅剩的门框看向里面那个披头散发拿着长剑不停挥舞的白袍女人，有些不敢相认。在他印象中，姜霜华一直都是风华无双的，迤逦的法袍、高耸的发髻、清冷的眉眼，一举一动姿态高贵。可眼前的人，他……
“师尊。”焚英还是试探着喊了一声。
少年清脆如玉石的声音惊醒了姜霜华。她回头，骤然撞上了一双清澈潋滟的眼眸。那双眸子清澈得，她从里面看见了状似疯魔的自己。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