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真的是暗无天日。

    这是奥希第五十六次感叹。

    然而在这次感叹之后,她就要离开了。

    准确的说是她要被分解了,或者说消散了。

    她的子民们围着她,她就躺在海崩之家的石床上,定定地望着顶上的岩石。

    暗无天日。

    她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她只会凝结这么一小段时间,也许几个小时,只足够她发表完简短的卸任演说和指引希达的流程。

    贾丝站在她的床边,神情冷漠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处刑人。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什么。你不用守在这,我会自己消散掉,然后把你们还给你们。”奥希说。她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孩子,像一个一般的母亲一样,她突然觉得贾丝有点像她。

    “我在这和你无关,只是我想在这。”贾丝说。

    “好吧。”奥希闭上了眼睛。

    “能给我讲讲故事吗?”沉默了一会,贾丝忽然开口。

    “讲什么?”

    “讲点未来的,过去的我都知道。比如说你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什么啊……”奥希思考了一会,她说,“我不知道,我没死过。”

    海妖死了之后会回归到海崩之家,她们的灵魂会与奥希分离,再进入下一轮的繁衍当中。海洋的神明奥希呢?

    她躺在那里,听着周围嘈杂的声音,那些在海崩里爆炸的、拥有了自己名字的海妖们一直在她的耳边诉说。

    恐惧、谩骂、忧虑、愤怒……她本来以为只能听到这样的声音的。可就像现在的贾丝一样,她们就是这样围绕在她身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有愤怒的,也有恐惧的,却也有欢欣的,也有只是单纯的说说话的,她们很复杂。众多声音杂糅在了一起,奥希反而听不清什么了。

    思考了半天,也听了半天,奥希说:“可能会变成随便什么吧。水、岩石、平静的一天、凶猛的湍流……不过不管是什么,那里一定有灾难。”

    “灾难?”贾丝问道。

    “对啊,我是灾难的化身。我的名字叫沉默与消亡的灾难,和你们一样,是一个不知道怎么反抗命运的可怜虫。”奥希说,她终于不再看顶上的岩石,转过头去看贾丝的脸,“我无法阻止灾难的发生,我死了之后灾难仍然存在,它仍然会发生,它会在每时每刻,它会无处不在,你们的族群永远要面对它、承受它。”

    “我们知道。”贾丝点点头,她的语气没有起伏。

    “不过我总不会一直是灾难吧。”奥希发出了气音一样的笑声。这位勇猛的神明不是第一次感受到无力,但是她第一次选择放弃。

    “不会的。”贾丝说,“你会是水、岩石、平静的一天、凶猛的湍流……你会是海里的一切,是我们的每一天,是孩子看到世界的第一眼,也是暮年的最后一句道别;你会是鱼叉上的肉,也会是落在底的沙。”

    “你可真会说。”奥希说,“真不愧是你,第两万三千五百七十三任贾丝。”

    贾丝睁大了眼睛,她惊讶于这个准确的数字,也惊讶于奥希逐渐发光的身体和张合的嘴巴。

    拉法和莱斯站在稍远一点的后方,注视着这个过程。

    荧蓝又微弱的光点从奥希的身体上散发出来,分解了她健壮的身躯,沉默地消失在了水中。

    悄无声息,也没有给这里的暗无天日带来什么光亮。

    她就这样消失了,一位亘古的神明,温和地消失了。

    也许在很久以后,会有稚嫩的孩童这样问:“之后的故事呢?”

    幼小的海妖站在一座光洁的纪念碑前,这是神话故事里海洋之神的纪念碑——大人们是这样说的。

    “之后故事就结束啦,海洋的神明奥希化作了海里的万物,永远守护着我们。”孩子身旁的海妖吐出了一个泡泡,用手指戳着,好像那里有着奥希的哪些分子。

    不过都是神话故事了,谁在意呢?

    弗列卡·贾丝牵起她的孩子,离开了这处可供游览的纪念碑。

    比起虚无缥缈的神明,记录曾经的反抗战争与自我独立战争的纪念碑显然更有意义。弗列卡这样想着。弗列卡来自骄傲的贾丝家族,拥有一个曾经在自我独立战争中做出杰出贡献的祖先,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学习真正的现实,而不是神话故事。

    在奥希消亡之后,海妖们真正失去了神明。她们几经变革,终于摸索出一条生存之路——不管是应对环境,还是应对应该被铭记的她们自己。以贾丝为代表的一些共存派们认为应当保留这段历史的记忆,于是将自己曾经的、象征着身份的名字变成了她们的姓氏;而另一些主张完全破旧立新的海妖们就像她们畅想的那样,以各种形式投入了新生,她们被彻底遗忘。

    就像真正的奥希那样。

    弗洛珀拉最终也没能知道真正的奥希是否如同她曾经被打磨的灵魂那样,不过那部分被扭曲的记忆和经历也成为了她独一无二的组成部分,一起被写进了历史,作为海妖族群的第一任族长。

    是的,族长。

    没有神明。

    而那位在这之前悄悄来临又悄然离去的黑衣炼金术士,也一同消失在了无尽的海洋里。

    至于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告诉当时的弗洛拉真相,海崩是不是他丢下的催化剂,又或者这是一个必然事件,也没人去在意了。

    他曾经在这里留下预言的事情也随着时间的演进彻底消失。

    莱斯在自己的本子上这样记录。

    自从那天过后,他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在海底这是一个很好的计时方式,通过记录,他知道已经有五百年在笔尖悄悄流过。

    海妖的寿命很长,但五百年也足够她们把是非对错重新洗牌。作为外来者莱斯和拉法并没有干涉,也没有向这些新生代的海妖们透露这些历史。

    比起真正的故事,纪念碑上写着的对她们来说更重要。

    只是他得把这些写下来,等到希达醒来的时候讲给她听。

    莱斯知道希达是个人类,对于时间的观念并不像他们这些活了很久的神明,能够接受眨眼间的沧海桑田,时间的锚点对她来说很重要。

    没人知道希达会什么时候醒来,对于这件事莱斯曾经和拉法探讨过。

    探讨的过程十分复杂,甚至可以说是一场争吵。

    不过结果还是有效的,两个人不得不开诚布公,彻底说明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和知道的内容。

    “拉法是个凶狠的骗子。”得知一切后的莱斯这样评价。因为他没有从拉法那里获得任何有用的情报,面对质问的拉法表现得像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一问三不知,却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和勇气。而对面的拉法却得到了莱斯所知道的所有情报,包括在创世之初的那些,比如房间和在那里似乎掌握一切的自己。

    不过拉法毕竟是个神明,她至少还记得神明的真相:比如说时间和那个球。

    所以她反应得很快:“我把我自己的记忆删除了。”她这么说。莱斯给她的信息足够她做出推断。

    两个人结合着彼此的信息,推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个超凡的人类雅西法尔变成了神明,作为唯一的高维度变量操控着一切。

    原本是演员的拉法不知怎么得知了这一切,自告奋勇,同时做起了编剧和演员。

    而其他的家伙们,不管是奥希、古古还是莱斯、希达,都是演员。他们或主动或被动,都走上了神明的道路——阻止灾难的毁灭。

    而他们这次旅途的下一站,大概是对拉法所对应的灾难:精灵族灾难的阻止。

    “那希达呢?这并不需要希达。”莱斯说道,“也不需要我。”

    拉法对此不置可否,她说:“这说明我们旅途的终点并不是我的故乡,像我一样冒进又当编剧又当演员的一定不只我一个。”

    莱斯愣住了。

    “按照我对希达的了解,我们就像认识许久的故友,她一定也做出了和我一样的选择。”

    “你是说她经历的一切是被她自己决定的。”莱斯问。他不太敢承认这件事,这代表着这个女孩把自己愣头愣脑地扔到了危险之中。

    拉法认同地点点头:“一定是这样,只是现在,哦,在向我们告别的那个时间点她还不知道。”

    莱斯陷入了沉思。这说明他曾经见到的希达,那个创世之初的希达、龙族毁灭时的希达、在过去陪伴他的希达是未来的希达,而这一切是希达的自主选择。

    也许她这次去往神殿正是她选择去往创世之初的契机,也许在那之后。

    但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开始:自己找上了希达。

    自己在那个晚上敲响了希达的门,表达了自己对她眼睛的喜爱。

    他知道希达会在人生的某一个节点开启一段时空旅行,就像自己一样,然后和年轻时的自己在创世之相会。

    他知道时空旅行的危险性,毕竟自己是深刻的受害者,所以他一路跟随、一路保护,想尽可能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甚至阻止希达进行时空旅行。

    可事情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他的控制。

    不论怎么说,都是莱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希达的现状:失去身体,不得不前往神殿……

    她本来可以只作为一个人类,平凡又幸福地过完一生的!

    和她的母亲、姐姐,不管是做盗贼还是回去做她的贵族,她完全可以待在那个玫瑰花园里。

    圣瑟尔的灾难与她无关,她只需要做她们家族分内的事就可以了,虽然那也许仍然困难重重,但总好过现在。

    拉法看出了他的纠结。虽然拉法不清楚莱斯在想些什么,不过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陷入了一个怪圈。

    不管是自责还是什么,肯定是一个负面的怪圈。

    “嘿,别想了,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你也去过神殿,经历过一次毁灭,还没看懂吗?”拉法说。她语气坚定,甚至有些尖刻。

    “时间是个圆环,放心走吧,希达走在自己的命运上,你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是编纂家。虽然我什么都忘了,但我还是个老家伙,听老家伙一句劝。”拉法说,“至于她会走到哪里,我们会走到哪里,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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