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达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一个不知过了多久的、无神的海底。

    她很意外自己会在自己的身体里醒来。按照她所感应到的状况推断,她的身体被照顾得不错,至少很鲜嫩,没有像个尸体。

    她的周围没有人,借着微弱的光辉,她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是曾经的伊利德伊亚诺,也就是弗洛拉曾经在的石床上。

    希达尝试着挪动身体,从石床上下来。在创世之初的长期旅行让她有点不太适应人类的身体,导致她起身、下床这个动作做了很久。

    甚至久到阶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驯服不了身体的狼狈样子被人看到了!希达慌忙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习惯性的,她觉得很丢脸,而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她整个人直接失重,不受控制地栽倒,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

    不过她没大叫出来,因为她并没有摔到会让她疼痛的地面上,而是一个温暖又熟悉的胸膛。

    这个气息,希达太熟悉了。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和这个胸膛的主人相处,不过是年轻版本的。现在身后这个,应该是成熟版的。

    “嗨?”希达尝试性地向莱斯问好,她仰起脖子,对上莱斯的眼睛,然后满意地在那里看到了她所期待的情绪:惊讶、欣喜,和不知所措。

    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满溢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

    她识别不出来,但直觉很重要。

    “慢点。”莱斯的话语听起来并不像他的眼睛那样,反而很平静,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希达扶回石床上,“感觉怎么样?”他问。

    “不太适应。”希达说。她既不太适应自己的身体,也不太适应这个年龄段的莱斯,更不适应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

    她应该是回到现实世界了吧,不在神殿,又拥有自己的身体。希达打量着周围。

    莱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说:“现在距离你登上神殿过了很久,在海妖的族群里已经过了五百年,她们整合好了自己的社会。”

    “啊……”超出预期的信息让希达一时发愣,“奥希呢?”她猜出了什么。

    “奥希死了。”莱斯阖上眼睛。

    虽然有所预期,但这个消息实际到来的时候希达的脑子还是难以控制地嗡嗡抖动,她又想到:“那海妖的族群……灾难呢?”

    “一如既往。”莱斯说,“就像奥希猜想的那样,她大概是变成了海里的湍流、脚底的沙、头上的岩石、潮汐……她变成了一切,有时候温和,有时候狂暴,有时候会从她的族群里夺去几个人,有时候又会带来几个。”

    “你还能感觉到她吗?”希达问。

    莱斯摇头:“不能,拉法也一样,她的姐妹,那个曾经作为她的姐妹的个体,给我们展示竖琴的女人,大概是真的不在了。至于海妖的最后是不是沉默与消亡……”

    “这不是定论。”希达抢过话,接着说,“她们不一定会走向这样的末路,或者说她们没有末路。奥希做出了她的选择,这很残忍,但也很仁慈。”她借着莱斯的力,尝试站起来,她站在那个高高的洞口,望向下面巨大又空旷的宫殿。

    很多海妖在那里,现在这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可以四处乱逛的展览馆了。

    她们仍然很小。

    “真像是她会做出的事情。”希达感慨说,“她总是那么有魄力,比你、比我都有魄力。”希达尝试着从眼前的这些小小的人影中看到那个皮肤黝黑、浑身肌肉、眼角凌厉的女人,她会站在狂沙之中俯视她们,也会俯身与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凝视着她的子民;她会用尽全身力气去鲁莽地抗争一切,也会用谁也想象不到的勇气去拥抱消亡,这是她的智慧,也是她的灵魂。

    “我们走吧。”希达说,她用着自己还站不太稳的脚,走下了伊利德伊亚诺。

    莱斯没反应过来她的行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说希达登上了什么样的神殿,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回到了创世之初……还有她接下来打算怎么走自己的路,她后悔吗?

    莱斯不敢看自己,他错动着脚步跟在希达后面半步,用眼光注视着她,以防刚刚拿回身体的女士不慎跌倒,自己能够及时去扶她一把。

    “你回来了。”拉法对于希达的突然出现并不惊讶,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拉法这样想。希达还是一如往常,给了她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她说:“谢谢你准备的小蛋糕,我的确很喜欢。”

    拉法疑惑道:“小蛋糕?什么小蛋糕?”她思考了一会,又说,“我最近记忆的确越来越差了,我们可以启程了吗?我觉得应该快点去精灵国度了,不知怎么的,我很不安。”

    莱斯点点头:“的确,我们该启程了。”他神色凝重,环视了一圈,“不难发现,我们一路上都在见证,见证灭亡。准确来说是见证你们的……”说到这他看向拉法。

    拉法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

    莱斯接着说:“你们这些老家伙,原始灾难们的消亡。”

    希达点点头,说:“最开始是古古,烈火与灰烬的灾难,它圈禁了自己,选择了演替;然后是奥希,她拥抱了沉默与消亡,我在神殿之上去往了莱斯的过去,见证了疯狂与金戈的自尽,他选择了莱斯,放弃了神位,就等同与选择了厮杀而死。无论是谁,消亡的过程都带来了一个族群的动荡:或者是毁灭、或者是新生。那么下一个,只剩下你了,拉法——草木与生机的灾难。”她眼眸深深地望着拉法。

    她在问:你想干什么?你想带着你的族群到哪里去?

    拉法没有说话,她紧皱着眉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总是这样,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她总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也的确知道,这里有着什么精妙的安排,但是她什么具体的事情都记不起来。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

    “除去这个,还有那个黑衣人。”莱斯补充道,“希达最开始见他是在圣瑟尔,我也是因为追捕他和你们相聚。最开始,他是一个疯狂的盗贼,偷了神格的基石。可等我来到了森林,他又被称为恶火,到了海洋他又出现了,是一个散步信息的教唆者。他总是先我们一步,在每一个文明、族群里留下毁灭的种子。他像一个反面的、行走在大地上的雅西法尔。”

    “我们的旅途被雅西法尔和这个黑色的神秘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牵着线,他们看起来一个是在拯救,一个是在毁灭。”希达说,“他是谁?”

    莱斯摇摇头:“我没有头绪,我只知道他是一位龙族。你知道的,龙族没有子民了,他是突然出现的,从古至今都没有这个人,一出现就盗走了神格,行为张狂。”

    “他是故意的,把你引到那个时间节点的圣瑟尔,是为了和我们相遇,走上这条路。而我走上这条路是因为你,拉法。”希达说。

    拉法点点头,她说:“我那时只觉得自己要回到我的国土,雅西法尔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信息。她也是我的朋友。”

    “但我们的相遇是在丽兹博物馆,大概是雅西法尔的安排,我们总要聚到一起。可是谁把你放到了神格里,又是谁把神格放到了丽兹博物馆?雅西法尔没法做到,她的所有口信都是从古代口口相传,现在她大概没办法直接干涉现实世界。”希达疑惑道。现在她终于能理清楚这一切莫名其妙又模模糊糊的巧合究竟源于哪里,每个环节到底是怎样的布置。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出发了。”希达说。她看着自己的两个旅伴,这一刻她终于能够感觉到他们三个是站在一起的,自己不再是那个无力的、被蒙在鼓里的弱小人类。

    当然,她的体能还是一如既往的弱小,好在有身强体壮的“载具”龙先生。坐在银龙背上时,希达这样想着。

    莱斯总是很细心,他仍然将希达视作一个人类,以照顾一个人类身体的方式调控着旅途的速度与节奏。对于希达来说,她很受用。她现在的的确确可以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当然也不会无知无觉地脱离身体,准确地来说从神殿上下来之后她在身体和认知方面称得上是一个神明,不过她没有神位,自然也没有任何权能,不过是一个长生不死的人类而已。

    对于这一点希达欣喜得很,这代表着她解决了这一切之后仍然可以回到圣瑟尔,继续她那自由的盗贼事业,然后再用自己的脑袋瓜记录一切她能记录的知识,创生新的魔法,漫长的生命足够她博古通今,甚至可以在自己姐姐的曾曾曾孙女面前招摇撞骗——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莱斯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他的这种像人类一样的照顾恰到好处地满足了希达的认知,这很像她的家人——不管她走出去多远、飞出去多远、横跨半个大陆、变得不再像人类,就算她可以张嘴喷火,她也仍然是那个熟悉的、从文尔利特家里出来的孩子。

    “她是个人类,不管是曾经是还是怎么的,她都是个人类。”莱斯在告诉她这件事。

    “他很像我的妈妈,也有点像菲莉娜。”希达想,“他很爱我。”

    希达摸着自己的胸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面前布满银鳞的后脑勺。

    “我们快到了。”后脑勺说。以莱斯的视力他已经能看到代表着精灵国土的那些粗壮的树木。

    “我们快到了!”希达欣喜地望向拉法。

    拉法沉默,她没有说话。

    随着旅途的行进,拉法越来越沉默,她似乎精力越来越差。就像她说的,最开始是记忆力不好,到现在她已经有点木讷,对外界的反应越来越弱。

    希达和莱斯都知道这不对劲,但他们只能等到了精灵的国土再说,毕竟这大概率和精灵的灾难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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