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一般大家都不会喜欢这个词,但它还是会到来。

    希纳歌尔摇着自己手里的酒杯,闭上了眼睛。

    那扇厚重的会客室大门再也没有被敲响过。

    她想:曾经的、伟大的精灵神啊!你辜负了我,也辜负了我的弟弟。

    喝下杯子里所有的酒,她带着那一盒利木齿分离开了会客室。她得去地下室了,现在必须由她一个人把那条龙的嘴巴撬开。

    月色明媚,森林里。

    洛特蒂亚戈仍然站在树下。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伫立在那里,抬着头,深绿色的眼眸与雕像一样的神明对视。

    他什么都没说,双手在衣袖里纂成拳头,微微颤抖着。

    他想向精灵神祈祷,很想很想。

    他想:不能让希纳歌尔成为神明。

    洛特蒂亚戈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枯木,听着夜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月亮已经很亮了,已经到达了深夜。

    洛特蒂亚戈终于松开了手,他慢慢蜷起了身体,一步一步地踩在交错的树根上前进。

    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用力,他不再避开这些神圣的树木。

    “我不再信仰你了。”面对着枯木一样的神灵,泪水从洛特蒂亚戈的眼睛里留下,波动的水光搅得他的眼珠像是湖水。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伸出手,狠狠地抓住了神明的脸颊。

    然后他吻了上去。

    肉质的嘴唇碰撞在枯木上。

    他放弃了他的信仰。他不再是一个信徒。

    “我不要你的力量了,还给你。”洛特蒂亚戈说。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被用来当作拉法灵魂容器的神格,然后在自己腰侧的符文处划开了一条伤口。

    血液发着绿色的光芒,流进干瘪的神格。

    神格没有反应,拉法也没有。

    洛特蒂亚戈又把伤口贴紧了母树,把神格靠在拉法的额头前。

    他说:“这是我最后的尝试,如果失败,我会代替希纳歌尔成为精灵神,治理我的土地和子民,使他们度过灾难,保护他们和平安宁,然后在这里与你同在。”

    神明仍然没有睁眼。绿色的血液从她的头顶留下,顺着眼睛,流成眼泪的形状。

    洛特蒂亚戈用额头顶着拉法的头,看着面前木雕一样的脸颊上自欺欺人的泪水。

    “你哭了。”洛特蒂亚戈想,然后他又笑起来,笑得很大声,上气不接下气。

    他抬起头,看着头上的月亮,亲昵地蹭了一下拉法的额头。

    “我要走了,姐姐等急了,她需要我。”于是他转过身,迈步离开。

    又是一阵风声,夹杂着树叶的声音,一起流进洛特蒂亚戈的尖耳朵。

    “洛蒂,我记得你。”风和树叶一起说。

    这是他的昵称,童年之后再没有人提起。除了他的家人,只有一个人这样称呼过他。在那个他迷路在森林的日子,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这样称呼过他。

    洛特蒂亚戈惊愕地回头。他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个身影。

    她仍然被枝条捆绑在树上,可肌肤上的树皮正在一点点褪下,露出了新生的身体。

    和儿时的记忆一模一样。

    金色的头发,紫罗兰一样的眼睛,熟悉的声音。

    是他的神明,她回到了她的身体,她没抛弃她的土地与子民。

    她还记得那个在她漫长生命中显得微不足道的一个孩子。

    “你长大了很多。”拉法面对着看起来完全成年的精灵,与自己记忆中的脸进行着比对。

    “我成年了,你睡了很久。”洛特蒂亚戈说,“希纳歌尔要成为精灵神,我要阻止她。我们得快点赶去王宫,你的同伴也在那里,具体的事情我路上和你解释。”

    拉法点点头。

    她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可她完全知道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这是她的灾难,是她筹备了多年以对抗的东西,而现在正是面对的时候。

    她是编纂者,也是演员。

    两半灵魂的合一让她完整地感受到了母树,也就是留在这里的,被她用树木地外形所封印的作为灾难的她自己所承担的痛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里有着不可愈合的裂纹,这表明她这具身体并不稳定。

    就像那些疫病,那些疫病是灾难本身,她将自己全部的神明力量和作为灾难的这部分自己留在这里,在创造精灵之前化作了母树,让她成为信仰的符号、成为永久的驻守者。精灵们并没有说错,母树是灾难本身,但同时她又是封印灾难、抗击灾难的守护者。

    经历了漫长岁月后的现在,母树对于灾难的压抑已经到达了极限,不可控制地,它们漏了出来,于是作为母树的她哀叫着将自己召回。拉法拿回了完整的自己,也拿回了封在自己身体里的灾难,成为了完整的她自己,包含着她所爱的和所恨的部分。

    现在轮到她了。像古古、像奥希一样,轮到她来直面自己的本质,从自己的手下拯救自己的子民。

    她不想死亡、也不想让她的子民死亡。她要真正的从灾难下完整地保护自己的土地和子民,还有完整的她自己。

    拉法捂住了裂纹。

    “现在还可以,还可以压制住。”拉法想着。

    她一步跨到了洛特蒂亚戈的前面,抬起手,一条枝干顺着她的方向蔓延起来,承托着她和洛特蒂亚戈,她对洛特蒂亚戈说:“我的速度会很快,别被甩掉了,以及长话短说,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枝条像一条捕猎的蛇,朝着王宫的方向飞速前进。

    王宫里。

    希纳歌尔为她的两位陌生的客人准备了很豪华的房间,不过只有一间。

    希达和莱斯并不在意这个,眼下他们坐在床上,周边摊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显然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注。

    “还有多久?”莱斯问道。

    希达转头看了眼地上早已画好的白色空间魔法阵,说:“还有十分钟,她再不来就来不了了。”

    莱斯说:“她和女王的关系不简单。”

    希达点点头:“是啊,一个边陲医馆的医生,但是跟着女王的弟弟,又惹得女王亲自派人来抓她。”她眯起眼睛,“恰巧手里握着神格,我想应该不只是普通犯人这样简单。”

    法阵发出了光芒,伊琳喘着粗气出现在法阵上。她半跪着,脖子和手脚都被挂满了镣铐。

    “是啊,普通的犯人可享受不到我这样的待遇。还好我足够机灵。”伊琳说,她看向莱斯,“我可没食言。”伊琳晃了晃手里抓着的东西,“我带来了你要的证据。”

    那是一个本子,看上去有年头了。

    希达左看看身边的莱斯,右看看法阵上的伊琳,摊开手:“好吧,又是只有我不清楚一切的情况,麻烦二位解释一下?”她的大眼珠斜睨着莱斯。

    莱斯轻咳一声,说:“伊琳是女王的爱人,她想阻止女王成神。”

    “女王的爱人?”希达上下打量着伊琳身上的镣铐,“好吧。”她接受了,并更加确定女王和洛特蒂亚戈疯到了一起去,他们真的是一家人。

    伊琳涨红了脸,她的语气写满窘迫:“这、这不是……好吧,希纳歌尔总是这样。”她说,“她是为我好。”

    希达仰头瞥向莱斯。

    看,天生一对。

    她的眼睛这样说。

    莱斯眯起眼睛,用眼睛里的笑意回应希达。

    希达扭过头,对伊琳说:“好吧,那么关于女王成神这里,还有神格的来历,麻烦细说一下。”

    伊琳从地上起来,说:“你们介意我做到床上吗?这里似乎没有别的空地。”她看着桌椅上堆满了的各种瓶瓶罐罐,无奈极了。

    “请。”希达说。

    伊琳坐了下来,她用手指摩挲着那个本子的封皮。

    “我记得我讲过疫病的事情。”

    “是的,你讲过。”

    “精灵是没有疫病的,我们是森林与大地的儿女,自然地出生又自然地死亡,疫病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从不存在的概念。”

    “嗯。”希达听着,时不时做出一点回应。

    “所以第一个人染上疫病的时候大家都很慌乱。”

    “为什么呢?我以为你们会把它当作死亡的前兆。”希达疑惑道。

    伊琳正色着摇头:“因为疫病让人痛苦,而死亡不是,死亡只是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

    希达点点头,示意伊琳继续。

    伊琳继续说着:“那是精灵族第一次见到痛苦。准确来说,是我第一次见到痛苦。他是一个商人,在附近的街区很有名,所以他的痛苦,就像剧院里的剧目一样,被大众所观察到。我那时恰巧就在第一排,手里拿着他的苹果。他突然尖叫,四肢扭曲,然后皮肤迅速干瘪,橡树皮一样,喉咙里只能发出呵呵的气声。”

    伊琳继续摩挲着本子。

    她吸了口气说:“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很多人和我一样。我把苹果扔进他的篮子里,然后尽可能地后退,踩到了很多人的脚。不断地有人聚集过来,也有人在喊……总之很混乱。然后不久之后就出现了第二个病人和第三个病人。”

    “但是很幸运,我们拥有一位贤明的女王。希纳歌尔的动作很快,她告诉我森林里有一个诊所,那里有一位医生。于是我就成为了指引病人去诊所的那个人,有时候也负责一些边角的工作。”

    希达问:“你知道疾病从何而来吗?”

    伊琳摇摇头:“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但是医生的技艺很精湛,他的确能够治疗,不过最近发现他的治疗似乎只是一些延缓性的工作,并不能真正的医治好病人。”说到这里,伊琳的目光下垂。

    “你没怀疑过他?”希达问。

    “我怀疑过的。”伊琳说,“不过也止于此了,我太弱小。”

    “哦,那现在呢?你怀疑他吗?”希达说,“在你知道了他是女王的弟弟之后。”

    伊琳似乎一下子被哽住了喉咙,她几度吞咽后说:“我、我不怀疑他了,我怀疑希纳歌尔。说实话,怀疑女王的人有很多,我现在不得不成为了其中之一。曾经我爱她,也相信她不会伤害自己的子民,即使她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疾病是什么的时候能迅速拿出应对方案。当时我只是觉得她是一个称职的女王,可现在我不确定了。”

    她语速很快:“你知道吗?”她拽住了脖子上的镣铐,金属的声音哗啦作响,“她要囚禁我!她疯了!因为她要成神!多么可笑啊,一个从神明手下救赎我们的精灵,我们所有人拥护的、与我们一体的女王,要抛弃我们啦,要去成为所谓的神明,奔赴更强大的力量!即使我再不愿相信,我也……”伊琳捂住眼睛。

    “我也不得不怀疑,散布疾病是不是她成神路上的一个仪式。”

    希达点点头,她身旁漂浮着一支钢笔,而伊琳刚才所说的所有话语都被这支钢笔记录在了空中——这是她的记录咒语,曾经在学校学来的没用魔法之一,也是她这个对元素魔法一窍不通的选手能用的比较好的魔法之一。

    “那么你是怎么得知她要成神的呢?”希达问。

    伊琳抬起脸,直视着希达:“是她告诉我的。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我从她的卧室里偷出了神格。”

    “你们一个卧室?”莱斯问道。

    “是、是的。”伊琳红着脸说,“她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地方,我很清楚她的习惯,神格必然也在那里。唔,事实也是这样。”

    希达忍不住开口:“你是说,你半夜从同床共枕的人身边偷走了她的东西又大摇大摆地离开而没被察觉?”

    伊琳的脸已经红透了:“是的,但我没有大摇大摆,我很小心。”

    希达叹了口气:“好吧,但我想女王不会这样粗心。很显然,她想把神格送给你。”

    “啊?”伊琳疑惑。

    “她把神格送给你,又送你去她弟弟那里。是她让你离开王宫的。”希达说。

    “那她完全可以告诉我让我离开,我会听话的。除非、除非……”伊琳好像发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除非她不想让我再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晃着身上的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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