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达思来想去,决定在这个时代留下点什么。于是她编写了一些剧本,作为赠与雅西法尔的临别礼物。这些剧本里包含林娜杰德的剧目,莱基笔记中的炼金术,以及一些少许的、微不足道的,关于神明真相的暗示。她不打算做出任何引导,只是提供一些可供看见的信息。

    在一个早晨,希达将所有这些剧本和一封告别信一起放在了桌子上,在雅西法尔外出的时候悄悄离开了这栋房屋。

    就像雅西法尔所说,她应当回到自己的时代去,而不是在这里一边思考着来到这里的意义,又或是擅自给自己的旅途设定什么目的。

    因为那些永远存在于虚假的预设之中,而她应当行走在真实里。

    希达又一次来到了所谓神像的所在之处,那里仍然什么都没有。

    此刻这个国家并没有神明,人们也在平和地生活,与希达所出生的那个拥有神明的时代别无二致。

    这一次希达走到了广场中央,那座神像应有的位置。她站在同样地点,以同样的视角,像那座洁白的石像那样观察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用她的眼睛。

    那双不知来处的眼睛。

    嘈杂的、愉悦的、愤怒的、无聊的……生活得意与失意的人声混杂在一起,纠缠着色彩绘制成这个时代的画面。

    这是希达的第一次观察,随后她眨了下眼睛。

    庄严的、沉重的、属于国家和子民的声音传入耳膜,眼前的画面变了。希达看到人们的服装转变,如同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军队金光灿灿的铠甲将阳光反射进她的双眼。她感到刺痛。她知道这段历史,在很小的时候,从那些无趣的史书和教师的嘴里总是会反复听到这段歌颂帝国伟大功勋的记述。

    01年,圣瑟尔帝国成立,被迷雾森林围困的这些人类终于破坏了短暂的和平,开始了第一次分化。

    刺痛使得希达再次眨眼。

    07年,剩余土地上的人们组建起了自己的国家。希达看到了战争。无论历史书与讲述者将它描写的多么正义,它永远是残暴的。鲜血飞溅在希达脸上,糊住了她的双眼。

    在她无从知晓的地方,雅西法尔踏上旅途。希达为她留下的那些似真似假的剧本成为了她对未来唯一的目标与希望。

    再次睁开眼时,希达看到人们围绕着自己。凿子在自己的身上不断捶打,在此之外的其他人们或跪或站,无一不在仰望。

    这种眼神她太过于熟悉:他们、那些人们在崇拜神明。

    而自己正在被雕刻成神像,血肉正在被筑成顽石,疼痛化作永恒的凝望。

    神像平息了战争。又或者说,这虚构的、荒谬的神明体系巩固了统治,人们因此而和平。

    而后几百年的权力更迭,信仰也随之变化。只有她自己这座洁白的少女身躯没有任何改变,被赋上属于不同时代的不同名字。

    她感到疲惫。开始只是皮肉变成了石头,她以一个雕像的姿态俯瞰这个城市和国家;而后她的眼睛也不再转动。石头固化了她的眼皮,她再也不能用一眨眼来度过漫长的时间了。于是她被迫地钉在那里,做一个忠诚的、记录的、不为人所知的神。

    她变成了拉法、变成了奥希、古古那样被永恒裹挟的生命。

    直到她的心也麻木,被浸染成石头。她再也不在意自己的名字了,随便哪个时代的统治者给她换上任何名字。她不再观看,也不再有希望,神明本是石头。

    绝望与希望的僵持已经进行了多年,威莉已经垂垂老矣。属于神明的代行权被让渡到了菲莉娜手中,而斐林克又一次坐回了属于他的将军位置。

    他即将再次骑上战马,为下一次战斗整装。在持续的冲突与战争中,人们已经忘记绝望主义席卷之时的混乱,与之相比,这无尽头的斗争胜过一切标榜的绝望。

    绝望主义?在此时看来更像是色彩斑斓的荒诞艺术罢了。

    没人记得它是因为什么而开始,就像无人知晓有一位悄悄死去的灾厄之神,和带来一切的苗头的那颗石头。

    这些是仅仅只是被记录在希望教会的教典里,作为神话。

    “该结束了。”菲莉娜说。她身着繁重的宗教服装,无数的细小装饰使得她无法大幅度活动。以往,她会穿着这身衣服,在教堂中作为威莉的代行人,宣读教典,又或者去说一些她自己编纂的,作为神明的亲妹妹所带来的口谕。

    “该结束了。”另一个声音说。那个声音苍老而疲惫,是威莉,她已经老了。

    她不再拥有决断的力量,开始变得感怀过去。

    有一天她躺在自己的高脚椅子上,流着泪,用颤抖的声音询问自己亲爱的女儿:希达在哪里?

    “希达在神殿之上。”菲莉娜恭敬地回复她。

    “神殿在哪里?”

    “……”

    长久的沉默持续到威莉再次开口:“了结吧。一切已经不是最初的样子,灾厄并没有因为希望教会的出现而消失。”她半垂下眼睛,用自己都不想相信的颤抖声音说,“我有时会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捏造的幻梦。希达抛弃了我们,又或者是我的小女儿只是不幸死在了旅途中,这一切、教会或者是别的什么都是我不愿承认这个现实所搭建的幻梦楼阁。”

    “不,母亲,希达她仍然活着。她将眼睛交给了我们,她会将美好的旧时代带回圣瑟尔。”菲莉娜声音坚定,一如她每一次在教堂中的宣讲。

    她不得不承认,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旧时代已然成为过去。在现在的圣瑟尔,又或者说希望与绝望的领土之中,已经不再有绝望地信徒去寻找希望女神的眼睛,人员与信仰都不再流动,在混乱中引导他人的希望女神已不再真实。

    “把那双眼睛还给她吧。”威莉说。

    她已经累了。

    “灾厄即将到来。”在空旷的房间里,菲莉娜这样说。跳动的心脏将她的脸映得通红,“它将由我们亲手带到这个世界上。”

    “莱基的死亡将他身上的灾厄平均散布在了这篇领土,而现在它已经演变至平衡,选择绝望与混乱的人们将永远那样。我们有两个选择——分裂或毁灭。”

    “分裂代表着我们将纵容疯狂与金戈的存续,也许可以保持我们几年或几百年的安宁,至于未来……”菲莉娜看向莱斯,继续说道,“从神明口中我们可以得知,灾厄会爆炸,我们都不在有未来。”

    “一切都会毁灭。神明的努力全部化为徒劳。”莱斯说,“事实上,也不存在几百年的安宁。现今的平静只是因为昂顿仍在不断吸取神明的力量。”

    “如果选择毁灭,那这里将会诞生以为英雄,他将容纳这些所有的灾厄力量,并将其化解。”

    “这无非是用一群人解决污染还是一个人解决污染的问题。”菲莉娜继续说。

    今天与以往不同,菲莉娜在教堂里向希望的信众宣读了不同的内容,那是真实的故事。

    她讲述了莱基、讲述了希达,讲述了圣瑟尔从绝望蔓延开始到战争持续悲剧的源头——那位以自杀向世界释放灾厄的神明,那位懦弱的逃避者。

    “这是一个开始。”菲莉娜想。一个她们决定了结一切的开始。

    圣瑟尔天气晴朗。红头发的少女坐在自己的手心,满不在意地谋划着接下来的盗窃行动。

    啊,那是她自己。

    希达想着。她已经很久不思考,石头只需要记录,而她的身体里已经承载了太多堆积的真实,人们在上面雕刻以谎言,形成了现在的、知名不具的神。

    也正因为这样,等到她再一次看到自己旅途的起点时,她是感到那样陌生。

    眼前的女孩是她自己,也像个陌生人。希达早就无法想象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是雀跃的。因为眼前红发少女的动作如同每一个雀跃又对生活抱有期待的人。

    这样的人在一段时间内并不少见,就如同混乱来临时痛苦的人一样。

    接下来会发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

    希达看着每一个前来祈祷的人。

    她看到人们不安于他们不知道的权利更迭,她看到被神明摆布命运的昂顿来到她身前谩骂。

    她也看到了林娜杰德。

    她看到了每个时期的林娜杰德。

    她曾穿着厚重的演出服,以表演者的身份来到这里;也穿着疯狂的衣服,或者赤身裸体的来到这里;又或是她穿上乌黑的装束,双眼无神地来到这里。

    她总会对着石像,向她心中那个无所谓是谁的神明祈祷。

    这一次,林娜杰德拿着一把匕首,走到了神像下。

    她沉默了很久,用手捂着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只有机械的声音。

    “祝我成功。”她说者,攥紧了手里的纸张,那是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摆布者她人生的纸张,同时,也是给予她梦想、摆脱枷锁的自由。

    然后她看到了莱斯。

    莱斯经常来到她的面前,起初是什么都不说,只在这里静静地带上一个晚上就离开。

    后来他开始在神像脚下哭泣,没有声音的默默流泪。

    直到今天,他脱下了那套和菲莉娜一样繁重的神职衣服,换上了他曾经的那件袍子,爬上了神像的顶端。

    希达能够看到,在月光下,莱斯碧绿眼睛中的颤抖。

    他拿出了玻璃瓶子,几声法术般的轻语后,瓶子碎裂,那对属于希达的、澄澈的眼珠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还给你。”莱斯说,“我们不再需要它了。”他凑近神像,虔诚地吻别。漫长的争斗已经算的上是灾难的爆发,莱斯几乎可以遇见不久的以后。

    战火突破迷雾森林,这里会成为一次毁灭的源头。

    莱基的死亡释放了他所容纳的灾难,这一切失衡了。

    而就像莱斯所说,他的生命永远是一个选项。这是他的忠诚,也是他被神明选中、知晓秘密的责任,更是龙这个已经覆灭的种族落在他身上的罪责。

    另一位没有来到神像脚下的,是昂顿。他坐在莱基死亡的大厅里,一个莫名的法阵中央。这可以让他保持理智。吞噬莱基所带来的能量使他每天都在与疯狂斗争,这使得他抗拒成为神明、拥抱永远的疯狂。正因为这日复一日的折磨,他又一次憎恶起了神明和自己的命运。

    他开始想奔赴死亡,将自己的仇恨转变成一场毁天灭地的爆炸。

    他要做的很简单。

    他们三个要做的都很简单。

    成为神明需要三个条件:神明的意志、巨大的仪式和去往神殿之上。

    在同一个夜晚,这些事情在同时发生。

    莱斯将眼睛还给了希达,连接无数历史的石像将这双眼赠与给了初到过去的希达自己;菲莉娜承上战车,和斐林克一起带领着被鼓动的信徒,深夜造访绝望的领土;林娜杰德聚集了所有的绝望教徒,他们聚集在昂顿的宅邸门口,等待着一场盛大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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