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瑟尔平静下来了。至少相对于不久之前来说,她的确算得上平静。一位杰出的领导者站了出来,她以威莉·文尔利特之名,高举着被现在人们称为“信物”的东西。那东西让愚者变清醒,让流血变为流泪。在混乱之中,它有着抚平一切的力量,令人陌生,却又将人吸引。

    威莉说,那是神的信物。神明每天站在幸福广场,看着人们在自己脚下争斗却无能为力,于是她剜下自己的双眼当做泪水,送给了她人间的代行者。

    神希望沉浸在疯狂中的人们回忆起自己内心的本真,会想起那个在绝望时代之前经验所构筑的自己。

    威莉就站在神像之前,一面高举魔杖,一面高举神明的双眼。一面威慑,一面平和。

    就这样,一个虚假的神明体系被建构了。威莉是神明的代行人,莱斯与菲莉娜分别是神派往人间的左右手,一边代表着暴力,一边代表着权力。那位神明则是白色石头所雕刻的少女,她注视着这片国土的兴衰,在历史的书籍里始终存在,关于她的记录从不知名的神明变成雅西法尔,现在又变做了这位和平与仁爱的女神。

    是的,在这次的体系里,大家这样称呼她:和平与仁爱的女神——希达。她的教会被命名为希望。

    331年,希望教会建立了第一座纪念性建筑,用以为信仰者提供传达和祈求的空间,为那些想来清洗自身狂乱欲望的人们提供场所与仪式。

    五年时间,相当一部分人选择了平和的旧时代。他们中有部分人开始沉湎于回忆过去,于是回忆艺术诞生,与绝望主义艺术相对立。

    335年,昂顿遇袭,袭击者斐林克被俘。审问过程中确定斐林克从未被混乱影响,甚至现今在一整个国度多年的混乱累计中已经拥有近乎半神力量的昂顿也无法影响斐林克。

    他是绝望的叛徒,叛逆于对旧时代的忠诚。

    也正是因为这份忠诚,昂顿判定斐林克与他的宅邸具有别的神明力量,他开始搜查斐林克的府邸,并对他的□□给予惩罚和酷刑。

    执行者是林娜杰德。

    然而一切都没有结果,没有痕迹,也没有原因。就好像这真的只是因为斐林克意志强大。

    这使得昂顿第一次感受到了对于神明的恐惧,对于那位和平与仁爱的希望女神。

    于是在希望教会建立后,爆发了第一次冲突。

    但这次希望教会取得了胜利,胜于敌方兵士的倒戈。

    “我们继续那天的话题。就当她是一个故事,如果故事的开头是这样,后面它会怎样发展?”希达又一次坐在桌前,问雅西法尔。她将她所经历的圣瑟尔编辑成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雅西法尔摇摇头:“别想骗我给你未来的事实指导,编写的故事和用脚去走的路可一点都不一样。”

    编写的故事可以为了剧情精彩而随意捏造剧中人的命运,无论快乐或痛苦,只为了故事外观众的体感,可真正的经验却会让痛变成痛,笑变成笑。

    雅西法尔放下手中的活,冷水让她的双手通红,皮肤粗糙:“如果是我的话,我只会为故事搭建舞台,提供框架,放置演员。”

    “她们会自己舞蹈。”雅西法尔把手上的水甩掉,径直走到窗边,“所以我永远做不成好编剧,只能当个好观众。”

    “我也没法给你建议或者指导,我只能陪你聊天。”

    雅西法尔透过那层脏兮兮的毛玻璃看着窗外的景色,普通的树叶和普通的空气,阳光和每一天也没什么不同,她只能看到这些。

    窗子把这样的光景像画一样固定在她的每一天,使得她对从这向外的世界印象永远保持这样,最多是四季更替。

    336年,希望教会与绝望主义彻底对立,并产生权力的分裂。这是那场冲突最后的结果。

    旧时代与新时代的信徒以幸福广场的那座雕像为分界,成为两个独立的群体,家人与恋人因为这一场分化而对望。

    伤痕累累却目光灼灼的斐林克站在希望的一边,林娜杰德举着火把,穿着女巫一样惹人厌恶的黑袍,站在绝望的脚下。

    “她不会回来的。”当天晚上,莱斯这样对斐林克说。

    “我知道。”斐林克声音沉着,“你也知道。”

    “我的意思是。”莱斯吞咽了一下,他觉得这句话略微残忍。可他的体内有一股冲动,让他这样去说,去让刺向自己的那把刀同样在斐林克身上剜一下,“她不会回来了。身体已经出走,和心不在一起了,你没法再拼回她,这不符合炼金术的规律。”

    “我知道。这不用你说。”斐林克抬起眼睛,眼神算不上友善。

    “她是战士,将心拆解,然后固定在这里是她的选择,身体远走他乡,投奔她所谓的自由也一样。这是她追求了一生的自由。”斐林克的声音很低,像被粗粝的石头打磨过,自从那次被俘后,他的声音就一直这样了。

    离开剧院,成为战士是她的目标,摆脱控制也是,这两种选择互为彼此的自由,曾经她是被囚在剧院的战士,现在她是心守希望的魔女,她的身体与她的心,是那样一如既往的背离,她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你现在要我来做什么?”莱斯问。眼前鲜红的心脏不断跳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就是我给你看林娜杰德的字条的时候。”斐林克问。他同林娜杰德一样,甚至比林娜杰德更甚,憎恶着那些来自神明的、对林娜杰德命运进行摆布的字条。在希达回到这片土地的前几天,林娜杰德找上了他。

    她看起来仍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正如他所知道的那样,林娜杰德是第一批疯掉的人,沉沦得眉飞色舞。

    但林娜杰德给了他一张字条。用真正绝望的眼神和话语祈求他,让他帮助自己实现字条上所写着的术式。一个古老、复杂,但人类的确可以实施的术式。

    那术式设计的很好,繁复的计算最小化了它所需要的法力。这使得这件血腥又残忍的事情看起来只是一场精密的拆解作业。随便一个魔法师都可以像是修理钟表那样轻松完成。

    斐林克同意了。这是他第一次遵循自己的直觉而非理智。他直觉判定,林娜杰德眼中的绝望是真实的,她的渴求也是。

    于是他按照字条所说,做了一件他不断说服自己是正确的事。

    运用炼金术,剥离了林娜杰德的心脏,并为她的身体植入了一颗自由的、永远跳动、永不停歇的机械之心。他永远记得林娜杰德带着机械的心脏,眼底对于那个迷失于狂乱中的自己深深的厌恶。

    这是她选择的自由,在身体无法逃离囚笼之时,她释放了自己的心脏,就好像那是只自由的鸽子,可以飞向看不见的远方。

    “不想。”莱斯语气无波。事实上,自从希达离开后,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平铺直叙的空壳,一个没有感情起伏的执行者。

    “神明都这么脑子空空吗?难怪。”

    莱斯深吸一口气,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用狂妄语气掩盖自身脆弱的男人了:“这是她留下的,你做的没错。”

    “谁?”斐林克微微睁大眼睛。

    “希达。那纸条是她写的,我认得。”莱斯说。

    “她的笔迹可不长这样。”斐林克说。

    “是的。可内容是她的。”莱斯说。

    是希达,在字条上为她的好友提供了这份拆解自己的炼金术式。它的原本来自于他们共同从莱基那搜刮来的笔记记录,而这份炼金术的创始者,正是莱斯自己。

    莱斯闭起眼睛,回想着那张字条,那张泛黄、古旧、字迹陌生的字条。那是他的神明所留下的一瞥,上面仅仅记录了这个术式,再无其他。

    没有指令,也没有暗示,它只是让林娜杰德知道了有这样的一个术式存在。

    于是林娜杰德使用了,使用在自己身上,使用于对自己和旧时代的忠诚。

    斐林克的府邸永远不倒,永远干净,永远澄明。踏入这里的人们无论来自哪里,怎样沉沦,只要她或者他踏入这个大厅,就永远属于自己,无论意识还是身体。

    林娜杰德的心脏守在这里,只要它在跳动,这种作用就不会停止。

    又是普通的一天。希达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她刚刚又一次跟随雅西法尔去看了一场无聊的剧目。

    “说实在的,这真的称不上是一场剧目。”希达扁扁嘴,这场演出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对于她都是一种折磨。

    雅西法尔并不在意,她也认同这些剧目就如同希达所说的那样,平铺直叙,没有节奏,而且很虚假。

    “它这样是在埋没演员!”希达抗议说,“他们演的很好,所以他们不应该出演这样的剧目。”

    雅西法尔长叹一口气:“的确是这样。可剧院需要生存下去,大部分人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剧目,平铺直叙和扁平的塑造可以让大多数观众认可。它毕竟只是个让人观看的故事而已,从这个角度,剧院对它的观众算得上尽职尽责,所以它虽然小,但风评一向很好。”

    希达痛苦地捂住脸。林娜杰德从小带给她的审美熏陶让她听不得这些。

    “那我来给你几个故事吧。先说好,这是别人的故事,著作权永远属于那些人,不论过去和未来。我只是将这个好故事讲给你听。”希达说。

    雅西法尔点点头,她很期待:“好呀。放心,我不会占据这些故事的,我是个好听众。”

    希达从自己的经验与记忆中挑挑拣拣,讲述了几个只属于自己的故事。比如说自己的童年,一个背弃贵族身份的自由反叛者;又比如说自己的两位至交好友:永远被锁在舞台的魔女和生来便肩负帝国权利的忠诚者。她与他都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曾经觉得我比他们更加优秀,因为我选择了自由,忠于我自己。可现在我看上去更像一个逃兵。”希达说。

    “为什么?”雅西法尔问。

    “因为他们仍然在我的时代,在痛苦的环境和历史进程中肩负自己的使命,而我却在这里享受每天的下午茶。”

    雅西法尔点点头:“所以轻松让你负罪,你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一边被严刑拷打一边和我对话,我再把自己的茶水浇到你的头上,这样会让你轻松些。”

    希达掩面:“很不想这样说,但的确是的。我有这样的心理。”她又说,“所以必须得做成点什么。比如引导你上路,或者为未来留下点有用的方案。”

    雅西法尔摇摇头:“你可以直接回到你的时代去,这也许对你来说是最正确的。”

    “我尝试过,亲爱的。”希达摸了把脸,“但我能来到这里的确是一个奇迹,它比起是某种术法更像是我所有经历所共同塑造的,命运的总和。”

    雅西法尔静静地听着,她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这种命运论调。

    希达用手抚摸上自己的眼睛。那里很完好,两颗蓝绿色的眼珠闪烁着有机的反射,昭示着那的确是一对可以看到的、完美无缺的眼睛。

    “我不该拥有这一对眼睛的。我再来到这里之前亲手剜下了它们。”

    雅西法尔静静地听着。

    “可等我来到这里时,我先看到了这个世界。平静的空气、道路、人声鼎沸亦或是安静的居民,这些都是我通过眼睛获得的信息。”希达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艰涩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又凭什么能够再次拥有一双眼睛?

    401年,希达的眼睛被教会奉为圣物。希望教会与绝望主义的分化统治已经固化。他们也许应当因为自己的信仰不同而分化为两个国家。可事实并没有这样发展,原因很简单。

    没有人愿意这样做。威莉与希望教会的信徒们都渴望着旧时代的和平,分化代表着他们永远无法回头,这与他们的思想背离。而昂顿恐惧着那座永恒不变的宅邸,就像他憎恶摆布着自身命运的神明。他高举的反叛给予了他神明一般的力量,却无法让他拥有拥抱真正自由的勇气和决断。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这样想,也与身边的林娜杰德这样说,“我要成为神明。”

    “您不惧怕变得疯狂而不在意自己的生命吗?我知道的,您一直这样惧怕。拥有自我的重要性与你与我而言,是那样的致命。”林娜杰德趴在昂顿的身边,半眯着眼睛,像一条诱惑的蛇。

    昂顿放大了音量,发出轻蔑的哼声:“这并非难事。当我站到与曾经摆布我的家伙们同样的高度,我才能真正击碎这荒诞的一切。莱基。他不过是把机会送给了我。”

    “我将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所有人都将见证我的诞生!”昂顿坐在莱基曾经的座位上,这样宣言。

    “我很期待那一天。”林娜杰德的声音不疾不徐,正如她严密跳动的机械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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