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耐在家躺了一周，缓慢接受了变成郑怡然的现实。
这一周里，“周书俊”总共给她打了三十二次电话，每次被她挂断没多久，一个叫“悠然见南山”的微信联系人就开始疯狂弹出语音通讯，陈耐推断这就是周书俊的账号。见她始终拒接，“悠然见南山”便开始用一些恶毒的话诅咒她，并发誓再也不会给她一分钱。
陈耐向上翻了翻和周书俊的聊天记录，郑怡然喊周书俊舅舅，每个月初，周书俊会给郑怡然转账500元。有时候拖到月中才转，郑怡然会小心翼翼地哀求周书俊，说自己没钱吃饭了。
——怡：舅舅，我真的没有钱了，晚上同事聚餐要AA，您先借我点可以吗？
——悠然见南山：找你老板借，家里也没钱了。
——怡：我的工资不是上周就应该发了？
——悠然见南山：用完了，家里那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烟贵！
陈耐拿着一支笔，一边查手机一边在稿纸上写写画画。
【1、有一个叫周书俊的舅舅。
2、每个月从周书俊手里拿500元生活费。
3、（疑似）工资卡在周书俊手里。】
她盯着那句“找你老板借”，隐约想起第一次接到周书俊电话的时候，他似乎也说过“你老板的电话都打到家里了”这种话。
【4、周书俊认识郑怡然的老板。】
而周书俊口中的“老板”，大概就是红姐劝她远离的那个“唐飞”。郑怡然的微信列表置顶赫然是一个叫“唐Fly”的联系人，两人交流不多，基本是这个“唐Fly”在单向对她下达工作上的指令，以陪同出席会议/饭局/客户接待居多。
两人最后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唐Fly说“晚上请风雪投资的陈总吃饭，你一起”，陈耐顺着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是那个包厢里站起来打了郑怡然的男人。
【5、和老板唐飞之间的关系？】
陈耐在第五条末尾重重打了个问号。
唐飞：眉重科技副总、直播业务板块首席内容官。已婚，夫人是眉重科技创始人，后因身体原因退居幕后。唐飞在各种公众场合都高调宣称过，非常爱自己的妻子。
这是网络上搜索到的关于唐飞的资料，而郑怡然，只是眉重旗下一个连个人百科都没有的娱乐主播。陈耐在手机里找到了公司软件自带的直播录屏记录，是郑怡然穿着非常紧身的衣服在跳舞。
陈耐放下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
******
上午十点，陈耐出现在眉重科技的楼下。
以前只面对着科技园遥遥地卖过盒饭，不知道园区里原来这么大、有这么多写字楼。她模仿着前面的人刷了员工门禁卡，坐电梯一路上行到22楼，电梯门打开，缓缓露出眉重科技的logo墙。
正在签收快递的前台看到陈耐，惊得签到一半的名字都顾不得写：“小然，你回来上班了？”
准确来说，也并不是回来“上班”。陈耐摸摸身侧的背包，里边装着她的辞职信。她冲前台点头示意，向里走了两步，又退回来。
“你记不记得我坐在哪？”
“记、记得。”前台草草把剩下的名字写完，带着陈耐往里走，边走边向她解释，“汪组长说你请了长假，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新人又是公司现在力推的，我们才暂时……”
她带着陈耐走到一个个用玻璃幕墙隔出的办公区域，左绕右绕到了其中一间，但化妆台前已经坐了其他人。
“……才暂时安排她先用你的位置。”前台把话说完，盯着陈耐，眼里透露出一丝丝想要看好戏的跃跃欲试。
化妆台前的年轻女人看到她们，挑眉问：“有事？”
陈耐摇头。
“那麻烦让一让，我要开始直播了。”对方关上门，拉好深色的帘子，很快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前台摸摸鼻子，问陈耐：“要不我带你去茶水间坐会儿？”
“不用了，”陈耐问道，“我想找人事。”
******
从人事处领了离职申请单，又被告知需要直属的小组组长签字，但管理郑怡然的汪组长出外景了，人并不在。
陈耐被领到会议室等待，才坐下没一会儿，遇到会议室有会议安排，又被从A会议室驱赶到B会议室，连续反复几次以后，终于有些反应过来，公司可能是在故意晾着她、让她难堪。
最后她索性在茶歇间找了张靠门的沙发坐下，迎着进出员工打量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刷起手机。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终于有个员工领着陈耐去到组长办公室。
郑怡然所在的直播小组组长叫汪容，陈耐把离职申请单放到她面前时，觉得她似乎是向自己的手腕上扫了一眼。
“你的离职申请得唐总批，我签不了，”汪容说，“他在办公室，跟我过去吧。”
唐飞的办公室在25楼，陈耐站在电梯间等待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觉得汪容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最后两个人只是沉默地一前一后，敲响总经办的门。
“唐总，”汪容把陈耐的申请表拿给唐飞，用一种非常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这是郑怡然的离职申请。”
唐飞接过表格，顺手放在一边，问汪容：“汪组长怎么想？”
“郑怡然上班期间三番五次迟到、早退，参加策划会议不积极，也从来不会主动推进工作，还经常拒绝配合运营的方案，”汪容说，“这次更是直接旷工一周，连我这个组长都没有收到报备。我们组里确实容不下主见这么强的员工。”
唐飞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的时间有些长，而后唐飞笑了一下：“辛苦汪组长了，我和小然单独聊一下，你先去忙吧。”
“唐总，”汪容皱起眉，“还有其他的同事们，也都对郑怡然意见很大。”
“我知道了。”
汪容便不再说话了，她转过身，看也没看陈耐，径直走了出去。
唐飞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巨大的手机支架，总共三层，整齐排列着十几个手机。每个手机大概都在播放不同主播的直播画面，汪容一走，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不同的手机被调小的音频混杂在一起，听不分明。
陈耐再次被晾在一边，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开始在心里读秒。从三百到零，刚好五分钟，如果这五分钟之后唐飞依旧晾着她，她就打算走劳动法上的离职程序了。
从三百倒数到二十九，唐飞说话了。
他抽出其中一支手机递给陈耐，陈耐不明所以地接过，画面中的女主播赫然是刚刚占了她工作间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戴着耳麦边唱歌边摇摆，左下角的弹幕刷得飞快，屏幕上时不时就炸起的特效代表有人在不断打赏。
“上周进来的新人，”唐飞看着陈耐，“数据很好对不对？虽然没有你长得好看，但是美颜一开，又有什么分别呢？最重要的是配合、听话、放得开。”
陈耐面无表情地把手机还回去：“唐总，我要辞职。”
“这次倒是脾气挺大，你一个星期没来上班我都不算你旷工，你倒是先用辞职威胁我了？”
唐飞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陈耐跟前，抬起手意图触碰她被打过的那半边脸，被陈耐后退一步避开。
“还疼吗，我那天是不是下手很重？”唐飞用一种无奈又纵容的表情看着陈耐，“小然，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那是公司最大的投资方。你不愿意跟他走，我不勉强你，但是我不能得罪他。”
“我要辞职，麻烦您签个字。”
“还要和我闹吗？”唐飞笑了一下，“离开公司你能去哪，现在外边遍地都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你走出这个门还能做什么呢，去餐厅端盘子吗，你知道那有多辛苦吗？”
唐飞靠近陈耐，明明是一种亲昵的姿态，陈耐却生出一种被毒蛇盯上的警觉。
他低声说：“我怎么舍得你受那样的苦。”
……
唐飞说完刻意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期待郑怡然的什么反应。但陈耐始终面无表情，他无趣地撇嘴，仰起身子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
“没来的一周就不算你旷工了，明天开始恢复正常上班，小夏——就是那个新签来的主播——暂时先用你的直播间，你去楼下电商那边挤一挤。”
“唐总，我是来辞职的，我只想辞职。”
“郑怡然，我还愿意给你台阶的时候，你最好自己乖乖顺着台阶下来。”唐飞的语气开始不耐烦，“辞职是吗，你知道提前跟公司解约要赔多少违约金吗？”
他拨通桌上的座机：“把郑怡然的合同拿过来。”
不一会儿就有助理把合同送到唐飞面前，唐飞直接扔到陈耐脸上：“公司给你的培训费用、包装费用、提前解约给公司造成的经济损失，一共两百万，赔吧。”
陈耐被纸页飞了一脸，也顾不上狼狈，接住合同就飞快翻阅起来。眉重科技的合同写得复杂至极，而陈耐过往的年月也就是一个朴素的打工小妹，她越看越觉得无力。
“看清楚了？”唐飞盯着陈耐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冷笑一声，“看清楚了就出去，明天，去二十一楼报道。”
陈耐在家躺了一周，缓慢接受了变成郑怡然的现实。
这一周里，“周书俊”总共给她打了三十二次电话，每次被她挂断没多久，一个叫“悠然见南山”的微信联系人就开始疯狂弹出语音通讯，陈耐推断这就是周书俊的账号。见她始终拒接，“悠然见南山”便开始用一些恶毒的话诅咒她，并发誓再也不会给她一分钱。
陈耐向上翻了翻和周书俊的聊天记录，郑怡然喊周书俊舅舅，每个月初，周书俊会给郑怡然转账500元。有时候拖到月中才转，郑怡然会小心翼翼地哀求周书俊，说自己没钱吃饭了。
——怡：舅舅，我真的没有钱了，晚上同事聚餐要AA，您先借我点可以吗？
——悠然见南山：找你老板借，家里也没钱了。
——怡：我的工资不是上周就应该发了？
——悠然见南山：用完了，家里那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烟贵！
陈耐拿着一支笔，一边查手机一边在稿纸上写写画画。
【1、有一个叫周书俊的舅舅。
2、每个月从周书俊手里拿500元生活费。
3、（疑似）工资卡在周书俊手里。】
她盯着那句“找你老板借”，隐约想起第一次接到周书俊电话的时候，他似乎也说过“你老板的电话都打到家里了”这种话。
【4、周书俊认识郑怡然的老板。】
而周书俊口中的“老板”，大概就是红姐劝她远离的那个“唐飞”。郑怡然的微信列表置顶赫然是一个叫“唐Fly”的联系人，两人交流不多，基本是这个“唐Fly”在单向对她下达工作上的指令，以陪同出席会议/饭局/客户接待居多。
两人最后一次对话还停留在唐Fly说“晚上请风雪投资的陈总吃饭，你一起”，陈耐顺着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是那个包厢里站起来打了郑怡然的男人。
【5、和老板唐飞之间的关系？】
陈耐在第五条末尾重重打了个问号。
唐飞：眉重科技副总、直播业务板块首席内容官。已婚，夫人是眉重科技创始人，后因身体原因退居幕后。唐飞在各种公众场合都高调宣称过，非常爱自己的妻子。
这是网络上搜索到的关于唐飞的资料，而郑怡然，只是眉重旗下一个连个人百科都没有的娱乐主播。陈耐在手机里找到了公司软件自带的直播录屏记录，是郑怡然穿着非常紧身的衣服在跳舞。
陈耐放下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
******
上午十点，陈耐出现在眉重科技的楼下。
以前只面对着科技园遥遥地卖过盒饭，不知道园区里原来这么大、有这么多写字楼。她模仿着前面的人刷了员工门禁卡，坐电梯一路上行到22楼，电梯门打开，缓缓露出眉重科技的logo墙。
正在签收快递的前台看到陈耐，惊得签到一半的名字都顾不得写：“小然，你回来上班了？”
准确来说，也并不是回来“上班”。陈耐摸摸身侧的背包，里边装着她的辞职信。她冲前台点头示意，向里走了两步，又退回来。
“你记不记得我坐在哪？”
“记、记得。”前台草草把剩下的名字写完，带着陈耐往里走，边走边向她解释，“汪组长说你请了长假，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新人又是公司现在力推的，我们才暂时……”
她带着陈耐走到一个个用玻璃幕墙隔出的办公区域，左绕右绕到了其中一间，但化妆台前已经坐了其他人。
“……才暂时安排她先用你的位置。”前台把话说完，盯着陈耐，眼里透露出一丝丝想要看好戏的跃跃欲试。
化妆台前的年轻女人看到她们，挑眉问：“有事？”
陈耐摇头。
“那麻烦让一让，我要开始直播了。”对方关上门，拉好深色的帘子，很快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前台摸摸鼻子，问陈耐：“要不我带你去茶水间坐会儿？”
“不用了，”陈耐问道，“我想找人事。”
******
从人事处领了离职申请单，又被告知需要直属的小组组长签字，但管理郑怡然的汪组长出外景了，人并不在。
陈耐被领到会议室等待，才坐下没一会儿，遇到会议室有会议安排，又被从A会议室驱赶到B会议室，连续反复几次以后，终于有些反应过来，公司可能是在故意晾着她、让她难堪。
最后她索性在茶歇间找了张靠门的沙发坐下，迎着进出员工打量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刷起手机。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终于有个员工领着陈耐去到组长办公室。
郑怡然所在的直播小组组长叫汪容，陈耐把离职申请单放到她面前时，觉得她似乎是向自己的手腕上扫了一眼。
“你的离职申请得唐总批，我签不了，”汪容说，“他在办公室，跟我过去吧。”
唐飞的办公室在25楼，陈耐站在电梯间等待的时候，有好几次都觉得汪容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最后两个人只是沉默地一前一后，敲响总经办的门。
“唐总，”汪容把陈耐的申请表拿给唐飞，用一种非常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这是郑怡然的离职申请。”
唐飞接过表格，顺手放在一边，问汪容：“汪组长怎么想？”
“郑怡然上班期间三番五次迟到、早退，参加策划会议不积极，也从来不会主动推进工作，还经常拒绝配合运营的方案，”汪容说，“这次更是直接旷工一周，连我这个组长都没有收到报备。我们组里确实容不下主见这么强的员工。”
唐飞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的时间有些长，而后唐飞笑了一下：“辛苦汪组长了，我和小然单独聊一下，你先去忙吧。”
“唐总，”汪容皱起眉，“还有其他的同事们，也都对郑怡然意见很大。”
“我知道了。”
汪容便不再说话了，她转过身，看也没看陈耐，径直走了出去。
唐飞的办公桌上有一个巨大的手机支架，总共三层，整齐排列着十几个手机。每个手机大概都在播放不同主播的直播画面，汪容一走，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不同的手机被调小的音频混杂在一起，听不分明。
陈耐再次被晾在一边，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开始在心里读秒。从三百到零，刚好五分钟，如果这五分钟之后唐飞依旧晾着她，她就打算走劳动法上的离职程序了。
从三百倒数到二十九，唐飞说话了。
他抽出其中一支手机递给陈耐，陈耐不明所以地接过，画面中的女主播赫然是刚刚占了她工作间的那个年轻女人。她戴着耳麦边唱歌边摇摆，左下角的弹幕刷得飞快，屏幕上时不时就炸起的特效代表有人在不断打赏。
“上周进来的新人，”唐飞看着陈耐，“数据很好对不对？虽然没有你长得好看，但是美颜一开，又有什么分别呢？最重要的是配合、听话、放得开。”
陈耐面无表情地把手机还回去：“唐总，我要辞职。”
“这次倒是脾气挺大，你一个星期没来上班我都不算你旷工，你倒是先用辞职威胁我了？”
唐飞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陈耐跟前，抬起手意图触碰她被打过的那半边脸，被陈耐后退一步避开。
“还疼吗，我那天是不是下手很重？”唐飞用一种无奈又纵容的表情看着陈耐，“小然，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那是公司最大的投资方。你不愿意跟他走，我不勉强你，但是我不能得罪他。”
“我要辞职，麻烦您签个字。”
“还要和我闹吗？”唐飞笑了一下，“离开公司你能去哪，现在外边遍地都是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你走出这个门还能做什么呢，去餐厅端盘子吗，你知道那有多辛苦吗？”
唐飞靠近陈耐，明明是一种亲昵的姿态，陈耐却生出一种被毒蛇盯上的警觉。
他低声说：“我怎么舍得你受那样的苦。”
……
唐飞说完刻意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期待郑怡然的什么反应。但陈耐始终面无表情，他无趣地撇嘴，仰起身子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
“没来的一周就不算你旷工了，明天开始恢复正常上班，小夏——就是那个新签来的主播——暂时先用你的直播间，你去楼下电商那边挤一挤。”
“唐总，我是来辞职的，我只想辞职。”
“郑怡然，我还愿意给你台阶的时候，你最好自己乖乖顺着台阶下来。”唐飞的语气开始不耐烦，“辞职是吗，你知道提前跟公司解约要赔多少违约金吗？”
他拨通桌上的座机：“把郑怡然的合同拿过来。”
不一会儿就有助理把合同送到唐飞面前，唐飞直接扔到陈耐脸上：“公司给你的培训费用、包装费用、提前解约给公司造成的经济损失，一共两百万，赔吧。”
陈耐被纸页飞了一脸，也顾不上狼狈，接住合同就飞快翻阅起来。眉重科技的合同写得复杂至极，而陈耐过往的年月也就是一个朴素的打工小妹，她越看越觉得无力。
“看清楚了？”唐飞盯着陈耐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冷笑一声，“看清楚了就出去，明天，去二十一楼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