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梦半醒之间,陈耐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觥筹交错的包厢里,一群不认识的人正在推杯换盏,周围的声音忽近忽远,像加了一层模糊滤镜。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把手搭上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肩膀,好像许诺了一句什么,整个房间的人哄堂大笑,另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边笑边拍桌道:“小然真是好福气!”

    小然,陈耐混乱的意识里浮现一丝清明,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旁边的男人按着“小然”捏了一阵她裸露在外的肩膀,还嫌不满足一样把她往怀里拉,一只手端起满满一杯白酒试图灌进她口中。“小然”推搡不动,大力挣开男人的钳制起身,座椅被她突然的动作推得离开原位,凳脚摩擦过地板发出极其刺耳的响声。

    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陈耐问:“你们在做什么?”

    没有人理会陈耐,这里的人仿佛都看不见也听不到她。坐在另一侧的年轻男人突然起身,对着小然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年轻的女孩子被打得偏过脸,就在这一刻,陈耐和她的目光在空中撞在一起,她心头咚咚地飞快跳起来——

    那是一双因为强忍绝望而变得通红的、存了死志的眼睛。

    ******

    陈耐是被冻醒的。

    她睁开眼睛,整个人还沉浸在来自小然的、那种激烈又绝望的眼神中,缓了一会儿才回神。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手腕处传来尖锐的疼痛感。

    她的手……浸泡在一小片血泊里。

    陈耐惊得坐起来,在地上躺过的僵硬牵扯着每一处关节,让她疼得倒抽冷气。她的右手手腕处被尖锐的物品深深切割过,留着一道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

    她的目光从血痂附近移向小臂上白皙、完整的皮肤——

    这不是她的手。

    这也不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应当是在一个陌生的卫生间里躺了一段时间。陈耐四肢僵硬地从地上站起身,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到自己的模样——

    不是陈耐,是那个她半梦半醒间在包厢里看到的“小然”。

    也是那个给宋河送盒饭,然后被宋河拒绝了的“小然”。

    “小然”半边脸上还浮现着红红的五指印,周遭的皮肤因为发炎高高肿起。陈耐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她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蛋,镜子里的“小然”也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蛋。

    “……”

    ******

    推开洗手间的门,入目的是一个不到四十平、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小门厅。

    这里可能是小然的住处,门厅里只简单拜访了一个沙发和一张床,再就是一个堆满了瓶瓶罐罐的化妆台。沙发上成堆的衣服山下面隐隐有震动的声响,陈耐走上前,循着声源找到一个手机。

    【来电:周俊书】

    陈耐的身体几乎条件反射地涌起一股恐惧,她皱起眉,按下接听键——

    “郑怡然,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你领导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

    对面的男声气势汹汹,陈耐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她试图从一团乱麻的线索里理出一个头绪,在原地发了半天呆,未果,然后忐忑地点亮屏幕,拨通属于陈耐的、自己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陈耐连续几次尝试都是同样的结果后,又不确信地打开微信,在搜索栏输入陈耐的手机号码——

    “该用户不存在”。

    她拨通妈妈的电话,漫长的“滴”声过后,倒是被人接通了,妈妈熟悉又温柔的声音在对面问她:“你好,请问是哪位?”

    陈耐深吸一口气:“你好,我、我想找陈耐。”

    “陈耐?”妈妈疑惑地重复了一便她的名字,而后耐心回答,“我不认识叫陈耐的人,你是不是打错了?”

    挂掉电话,属于“郑怡然”的微信账号上还不断蹦出代表了新消息的提醒,但陈耐已经无心去看。她的四肢像被抽干力气,整个人陷入一片茫然的瘫软里。

    陈耐随手从沙发上抓起件衣服披在身上,跑出门去。

    ******

    快到中午十一点,小炒店门口已经开始排队了,一样的装饰,一样的菜色,只是盛放小炒的推车旁边站着的,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中年男人。

    陈耐走进店里,抓住正在收拾桌子的同事的胳膊,把对方吓了一跳。

    “陈耐呢?”

    “陈……什么?”对方上下打量陈耐,被她狼狈的状态震惊到,脸上渐渐竖起面对神经病的戒备,“我不认识你说的人,你干什么?”

    陈耐伸出手指着盒饭的方向:“就是那个每天负责炒菜和盒饭的陈耐,你完全不记得了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同事甩开她的手,店里的其他人也围上来,形成一个防御的姿势,“盒饭一直都是老何在弄,你到底点不点餐,不点的话请出去。”

    陈耐几乎被半推半赶地送出了小炒店,她站在店门口,看着曾经的同事们看向自己的、戒备又陌生的眼神,胸口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恸,眼眶一酸,泪水已经从红肿的脸颊上滚了下来。

    “陈耐”,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郑怡然?”有人在背后出声,又从背后折返到她的正面,“上班时间,你怎么在这?”

    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职业女性,陈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声“郑怡然”可能喊的是自己。对方看清陈耐狼狈的状态,英气的眉毛拧在一起:“你……”

    陈耐红着眼睛和她对视,她叹口气,语调突然柔软下来:“你吃饭了没,我们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坐一坐?”

    ******

    戴眼镜的女人找了间简餐店,她们在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经过消防栓的反光玻璃时,陈耐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皱得像腌菜的衣服半披半穿地挂在身上,压了一晚上已经变形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一侧,眼线和口红已经完全晕开,她的眼睛红肿得像兔子眼睛,而半边脸颊顶着一个鲜明的五指印,浮肿的位置甚至一直牵扯到嘴角。

    难怪炒菜店的同事会那么防备她。

    那女人从柜台要了杯热水递给陈耐,陈耐条件反射地说道:“谢谢红姐。”

    而后突然陷入自我怀疑:为什么她会叫这个女人红姐?

    “红姐”迟迟没有反应,陈耐抬起眼,发现对方的目光死死落在自己的手腕处。她之前一直披着外套,手腕藏在外套的掩护之下,现在随着她接过水杯的动作暴露出来,手腕处向外翻卷着的伤口清晰可见。

    陈耐尴尬地向后缩了缩手。

    “唐飞是不是逼你了?”

    陈耐不知道“唐飞”是谁,但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本能地翻卷起痛苦又无助的情绪。她看向红姐,红姐也注视着她,目光里流露出悲悯。

    “离开这里吧,离开眉重科技、离开唐飞。”红姐劝道,“好好找份工作,哪怕暂时会活得辛苦一点,如果缺钱,我可以先借给你。”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陈耐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她在哭,还是“郑怡然”在哭。

    ******

    告别了红姐,陈耐失魂落魄地在路边游荡。

    一直走到周边的场景越来越熟悉,她才发现自己凭借本能走到了“陈耐”的家。一共七层的老旧筒子楼里,属于陈家的那扇窗里没有点灯,爸爸妈妈应该都出去了。

    陈耐在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里站着发呆,看到下班的邻居们像倦鸟归巢,陆续回到属于自己的家里。一层层楼次第亮起灯,陈耐的腿站得又酸又麻,她觉得冷了。

    “……我就问她说,可不可以明天再来看小狗狗……”

    陈晗天真快乐的声音遥遥响起,爸爸妈妈一人牵着她的一只手出现在路的尽头,远远看上去,是非常幸福又完整的一家三口。

    “等一下,”陈耐在他们经过她站立的位置时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你们的女儿吗?”

    她的突然出声吓了他们一跳,等看清她狼狈的样子,爸爸更是皱起眉用身体挡在母女俩前面,用非常陌生的语气询问:“有事吗?”

    “我,我想问一下你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吗?”

    她濒临崩溃的神色大概吓到了他们,爸爸后退两步,直接拉着妈妈和妹妹快步走进楼里。只有陈晗,一边被爸爸妈妈拎着一边好奇地回头张望,试图大声回答她的问题,“姐姐,我爸爸妈妈只有我一个唔唔唔——”

    陈晗被一把捂住嘴巴。

    院子里又只剩下陈耐一个人,无边的夜色从四周侵袭而上,她突然被巨大的孤独淹没了。

    属于陈耐的痕迹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爸爸、妈妈、妹妹、她的邻居、她的同事,所有爱过她、和她有过交集的人们,都不记得她。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陈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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