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后院,大娘手脚麻利地收着被褥,见小郎君挡道,瞅见他面如冠玉的脸,顿时说不出责怪的话,自己错过身避开了人。

    见郎中盯着榻上人,迟迟不语,楚泽道:“食医,她……怎么样?没、还活着吧?”

    他是第一次下山历练,没来得及摸清凡世规则,就被飞来横祸惊扰,若是放任不管这……姑娘的生死,有违师祖的谆谆教诲。

    “没大碍,就是饿的。食补就行。”

    老者捋着自己的长白须,若有所思地端详躺在病榻上,瘦得脸颊凹陷的“姑娘”,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的药箱,半晌又来了一句:“这姑娘是几日没进过食,消瘦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我不知。”楚泽摇头道,“今早路过街头,她突然扑过来……扔她的人趁机逃走,不得踪迹。”

    老者斜睨楚泽一眼,“老夫不是眼瞎耳聋,听闻过此事,你又何必急于摆脱?”

    楚泽垂眸,无话可说。

    三日后的晌午,明悦在老者的针灸中苏醒过来,她睁眼就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低哑道:“好疼,全身都疼,我要喝酒……”

    声音细若蚊蝇,老者听不大清。他凑近去听,明悦却又晕了过去,是被疼晕的。

    楚泽端着一碗熬得稀烂的白粥,走进屋内就见老者一边把脉,一边喃喃自问:“既无外伤又无内伤,怎么会疼呢?老夫的招牌可不能砸在你这里啊!”

    话音未落,楚泽问:“她醒来喊疼?”

    老者皱眉道:“哪里疼呢?真奇怪。”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大娘随即跑进屋内,瞥见榻上人,压低声音:“爹,林杏回来了,他想来瞧一瞧。”

    老者道:“嗯,他专治伤痛一类的病。”

    过了半晌,大娘的夫君林杏把过脉,抬眸看向楚泽,道:“医术不精,诊不出病灶。我沿途见闻,听说黄湾镇有止疼秘方,那里医者多是家族传承。两位可前往一趟。”

    楚泽沉思默想,颔首应好。

    翌日,大娘给明悦灌进几口白粥,给她换了一身粗糙麻衣,这才将人交给楚泽。

    临行前,楚泽拿出一小块碎银放在大娘的晾衣框,然后背着明悦离开青阳镇。

    半夜,楚泽御剑赶路,一路西行。

    明悦从昏睡里醒来,迎着微凉夜风,道:“黄湾镇真有止疼秘术?要不这样吧,你去给我买一壶酒,暂时压制住这阵疼。”

    楚泽微微一怔,探头见明悦眼睛半敛,试探道:“你自己能站稳吗?扶着有点累。”

    明悦冷哼道:“扶我是你的荣幸。”

    “……”

    “不要妄想弃我而去。”明悦脑袋不停往下掉,“我最记仇,你的味道很好认。”

    “淡淡的梧桐花香,还有朱雀的神魄气息……”

    再次醒来,两人已经抵达黄湾镇。

    明悦裹紧披风,紧随楚泽。忽而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整个人定在原地。

    她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正欲追上去,却听见楚泽呼唤,瞥了一眼那丑面具。

    再次回眸,那股熟悉的气息变得微弱。

    明悦脑袋昏昏沉沉,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心里不由得烦躁,秀眉微蹙。

    沿途相问,两人找到镇里最好的医馆。

    “女医郎说姑娘没有外伤,老夫诊脉也探不出内伤,只不过这脉象,”坐堂医顿了顿,凝视明悦有几分血色的脸,到嘴边的话化成一句,“奇怪至极,闻所未闻啊!”

    “一炷香的功夫,你都没诊出什么。”明悦将衣袖拉至腕间,有气无力道,“我要止疼秘术。”

    坐堂医没理她,径直起身,抬脚走到了一排药柜前,开始给其他病者配药。

    明悦双手拍在桌面,“咔嚓”案桌的断裂声传至医馆每一个人耳中。

    几位买药者见众人惊愣住,趁机跑出去,不知是去报官还是逃命去了。

    “姑娘,医者自该怀有仁心。若止疼秘法当真造福百姓,我早已上报朝廷。如今我绞尽脑汁掩盖秘法,就是因为此法害人。”

    坐堂医胸膛剧烈起伏,朝明悦一字一句道:“此药上瘾,令人神魂颠倒。人若失去神智,无异于畜牲。”

    明悦脸色苍白,指尖按在桌面,坚硬的木桌承受不住她的手劲,裂出几道缝隙。支棱的木刺插进十指和掌心,溢出鲜血。

    她道:“我不想疼。”

    坐堂医瞧见明悦额头冒出冷汗,浑身颤颤巍巍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惊。他开始怀疑自己没有诊错脉,眼前人早已魂断九泉,如今是……

    “你究竟是……”

    没一会,楚泽拿着新鲜出炉的馒头回到医馆,一踏入就见明悦与众位捕快对持。

    他拔剑挑开直指明悦的长刀,一个旋身挡在前面,回眸瞥见明悦神情异常,道:“失陪。”

    话落,楚泽擢手揽住明悦,瞬移冲出医馆,飞身跃至屋檐之上,眨眼间就消失了。

    暗巷角落里,明悦整个人蜷缩成团窝在墙角,浑身止不住冷颤,锦帽貂裘加身,也难敌体寒。

    “好冷好冷……我要酒……好冷啊好冷啊……父帝父帝父帝……我好冷,我要……我要……酒、热酒……”

    “好疼啊……父帝母亲,父帝……好疼好疼……酒、热酒,冷冷……疼疼……”

    不一会,楚泽拿着酒壶赶回来,蹲坐在地上扶起明悦,就像在青阳镇喂粥,习惯性诱哄道:“这是温酒,喝一口。”

    酒壶贴近唇边,温热的酒水入嘴。

    明悦似有所感,从衣袖里伸出手,宛如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抢过酒壶,仰起来往嘴里灌。

    意识回笼已是深夜,明悦瞥了一眼给她渡灵力而精疲力竭的人。他的面具不知何时被摘下,露出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清冷的月光斜射而过,明悦的眼眸里忽地透出几分惊讶,旋即轻笑一声。

    她倚靠在墙角里,回想起这些时日的经历,恍如梦境,却始终找不出怪异之处。

    百思不得其解。

    遮蔽的月光忽然飘散,在不经意间照出藏匿在暗巷深处的黑袍人,还有一个戴丑陋面具的家伙。

    “谁,谁在哪里?”

    明悦的目光掠过高墙青砖,落在高出白墙的树冠上。

    树枝微微摆动,却不见任何人影。

    她腾空跃起,顺着墙壁跃至檐上。

    清脆的树枝踩断“咔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明悦的脑袋猛地转过去,足尖一点,正欲追去,却无意触发阵法。

    刹那间,强大的阵意将万里之外的梧桐花叶引来,成千上万片花瓣朝她扑来,宛如绚烂的灵蝶,环绕在两人之间,形成一堵有形的花墙。

    明悦心头惊叹,只觉得这场景美得如梦如幻,又好似在哪里见过。她站在墙檐上,忽然察觉出墙角处的动静,垂眸凝视不知何时醒来的楚泽。

    楚泽一袭蓝袍,波澜不惊地站在墙下。在明悦的注视下,他微仰起头,神情冷淡。

    “当真是一位美人。”

    话音一落,明悦纵身而跃穿越梦幻的花阵,双袖展如蝶翼,在空中半旋过身,翩翩扑舞。

    落地的瞬间,明悦微扬的声调响在暗巷里,“这一路走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楚泽淡淡道:“楚泽,字逢君。”

    “逢君,楚逢君,都不如美人二字衬你。”明悦半撩开面纱,笑道,“我,暂且叫明悦。”

    “逢君二字也挺好,逢我最好。”

    楚泽闻言不由得蹙眉,但也没说什么。

    一片花瓣从明悦眼前飞过,她想去抓住,花瓣仿佛有生命般躲过,飘向楚逢君。

    明悦轻笑道:“白日里,我逼问那郎中要止疼秘术一事,应该是得罪了整个黄湾镇的人吧?否则你也不至于将我安顿在这……鬼地方。”

    楚泽静默不语。

    半晌后,他道:“在你昏迷之际,有人企图偷……带走你。修为高深莫测。”

    “不是人,不对,其中一个不是人。”明悦转眸望向那棵树冠,不甚在意道,“我记住他们的味道了,下次再见定能逮住一人一鬼。”

    楚泽喃喃重复道:“一人一鬼?”

    明悦抬眸与他的视线对上,道:“人和鬼的气味是不同的,遇见鬼再解释给你听。”

    话落,忽然大雨倾盆落下。

    明悦向后退两步,贴近墙壁。她望向天空,前半夜月明星稀的,后半夜大雨滂沱。

    这老天真叫人捉摸不透。

    “修为不错,竟让雨接近不了分毫。”

    楚泽就站在原地,全身灵力充盈澎湃,形成无形的保护罩,衣角发丝不沾一滴雨。

    明悦撇嘴,酸溜溜道:“我若不是要压制这莫名其妙的疼,就这雕虫小技也做得到。”

    “满镇人都在找你、我,止疼秘术怕是……”

    明悦打断楚泽,轻声道:“医馆郎中说那药是他祖父无意发现的,也曾试用在病者身上。但那药治标不治本,且极其容易成瘾。当年用过的人,皆落得一个家破人亡,人鬼难辨的结局。”

    她抬起自己数不清小伤口的双手,直视楚泽深邃的眉眼,莞尔一笑,道:“我还喝酒止疼吧!”

    楚泽道:“我教你画止痛符吧,同喝酒一般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

    明悦道:“止疼就行。”

    楚泽面无表情地讲她画符,见她掌握诀窍,忽然开口道:“你我分道扬镳后,记得准时用膳,别再饿晕。”

    闻言,明悦正欲点头应好,倏然想起自己不识路,道:“为何要分道扬镳?你我经此一遭,也算有缘,不如结伴前往仙梨村?”

    楚泽盯着将算盘打在脸上的明悦,不知为何到嘴边的“历练之路危险重重,我灵力修为不高,自身难保”没说出口,转而口不择言,道:“我不想带累赘,你已经耽误我很长时间了。”

    “累赘?”

    明悦脸色冷下来,一颗六角银铃凭空出现在眼前。她控制住杀人的想法,转身离去。

    暴雨编织成幕,模糊了她的身影。

    楚泽下意识向前踏出一步,眼前恍惚间浮现出自己衣衫褴褛,跪坐在积雪覆盖的巷道里乞讨食物的一幕。

    那时的他年幼矮小,总是摆着冷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只是为保护自己不受欺负。后来师兄捡走饿晕的他,带他回到仙族灵地,摆脱困境。

    他不再与沿街乞丐抢夺善者的施舍,踏上修炼的道路,比当小乞丐有更好的前途。

    过去的不堪似乎已经过去。

    可为什么他下山历练不过数月,却又变回原来讨厌的模样呢?为什么不能像师兄那样广交道友,变成一个温柔友善的人呢?

    楚泽想不通,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目送那道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巷道,他泄气般低下头,手臂垂落在腿两侧,雨水滴打在身体,心里默念道:对不起。

    另一边,明悦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又是深夜又是暴雨,沿途没有一个行人。

    忽然,一位面容和善的老爷爷从小巷里冲出来撞倒明悦。他穿着蓑衣,忙上前扶起明悦,道:“姑娘,你没事吧?雨天路滑,人老腿脚不利索。”

    明悦抹去脸上的雨水,道:“我没事。”

    老爷爷又道:“姑娘是外乡人吧?可是没找到住处,不如去寒舍暂住一晚,不好再淋雨伤身。”

    也许是没感受老人家的恶意,加上雨水湿身不舒服,明悦鬼使神差地跟着老爷爷回了家。

    老爷爷家里巷口很近,几步路的距离。她远远就瞧见大门敞开,有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拄着拐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似乎在等什么人。

    明悦下意识以为老奶奶是在等老爷爷,自然没注意到老奶奶望着她的眼神充满心疼。

    老爷爷抬脚跨过门槛,朝门口的老奶奶道:“老婆子,你赶快收拾一间屋子给这姑娘住。这雨太大,实在看不清路,我明日一早再去给你买药……”

    老奶奶完全不搭理老爷爷,拿着拐杖迎上明悦,道:“姑娘,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赶紧跟我进屋暖和暖和。”

    不知为何直视老奶奶的眼睛时,明悦下意识觉得委屈。下一瞬她敛去情绪,淡淡一笑,道:“谢谢款待。”

    “不打紧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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