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差的时候曾去过一次澄州,参加一个医学研讨会。左右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我却迫不及待想要离开,那里夏季多雨,雨前雨后,都是了无穷尽的闷热。以我作为一个医生的角度,那里并不适合人类居住,于是在她去后不久,我就给她打了电话,问她能不能回来。

    她接了我的电话,没有回答我。在电话里,我听见了她嚼口香糖的声音,好像在吹泡泡,卷起,吹破,再卷起。我不知怎么的,忽然忘记了她的样子,怎么都想不起来。我只能回想起她的大致特征,又瘦又白,像白雪公主一样。可是我想不起她的脸了,她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模糊起来,怎么都看不清。那一刻,我好像失去她了。

    连带着她的声音似乎也模糊起来,直到陈邶风从我这里离开的几天后,我于梦中惊坐,才想起她那日言语。她告诉我,周盼山,我回不去了。

    (二)

    宋尔把自己的试卷收拾了,从窗户那里把自己的试卷放回到桌子上,正打算走,齐遥就叫住了她:“你干嘛去?”

    她并不打算啰嗦,只说:“有点事。”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要和陈邶风去干什么,只能潦草糊弄过去。

    “走吧。”陈邶风低声说,目光只落在她的肩膀上。

    宋尔点了点头,拿了自己的书包和他一起下楼。

    到了校门前,才发现陈邶风是骑自行车来的,他的自行车还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他后面的车座加了软垫,不再是原先那样的铁家伙了,坐的她屁股都疼。这个软垫是陈邶风想自己拿喷枪焊上去的,很结实。

    “上来吧。”

    宋尔来澄州的时候就坐过他的车,这次也没那么拘束,很自然坐了上去,手却不敢乱放,只敢放在车座底下。

    “我们去哪?”

    “先去晨曦公园,我去买点东西。”

    “行。”宋尔的声音有些轻快,从语气里不难听出她的心情很好。她本来就是因为无聊才来的学校,陈邶风这下也算给她解了闷儿。

    秋风瑟瑟,宋尔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恰巧摸到了一个东西,是她的P3。她问陈邶风:“听歌吗?”

    陈邶风的耳尖有些微红,听到宋尔这么问,以为是她唱给他听,就嗯了一声。下一刻,她的手就触碰上他的耳尖,把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面。歌声顺着她的指尖,传进了陈邶风的脑海里。

    秋风从他的面前绕过去,耳机里面的歌声不知不觉被吹散了,只有那一刹,驻留在他耳尖的冰凉。

    “好听吗?”

    “好听。”陈邶风扯开嘴角开始笑,骑车的速度不经意加快了,面前的风更烈,那片冰凉变得炙热。

    这时的陈邶风应该不会想到,这时被他称赞“好听”的歌,以后任凭如何回想,如何寻找,都再记不起一句。再到后来,他甚至有些怀疑这首歌是否真的存在,这段淹没在过往长河的岁月,是否真的存在过。

    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绕过两条街到了晨曦公园,公园往南大概一百米就是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的对面是一片湖,陈邶风告诉宋尔,那个湖叫澄湖,澄州的澄。湖的前面有一个小广场,那里被当成摊位租着,摆摊的也大都是卖些花啊,鸟啊,鱼啊,还有一些古玩。

    陈邶风在那里停了车,宋尔就随着他一起下车去看。她从没来过这里,看什么都新鲜,一时就花了眼。

    陈邶风看出她好奇的样子,就让她自己先去逛逛,等会在外面等她。宋尔一阵眼花缭乱,左看看,右看看,逛着逛着就跟陈邶风走散了。

    他倒是很快就买完了自己的东西,在广场入口处等她,大概几分钟,宋尔才走了过来,身上明显多了些东西——手上除了他送的银镯子,又戴了一个红绳,红绳上串了一枚铜钱,手上还戴了一枚铜戒指,就连书包上也挂了一个铜牌。想不到她还有这个乐趣。

    不止如此,宋尔手上还提了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了一条小金鱼。陈邶风有些想笑,想来她这一次是来值了。

    “怎么买这么多?”

    宋尔笑着跟他展示自己的物件,整个人都冒着一股子傻气,他才看清,铜牌是刻的是《大悲咒》。

    “卖这东西的人说,这可以辟邪,求福,戴上它会有好运的。”

    “这你也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这个买一送一,你要吗?”宋尔从口袋里又拿出一根串着铜钱的红绳,递到他面前。

    陈邶风看着那根和宋尔手上一样的红绳,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却并没有戴,而是塞进了口袋里面。

    宋尔没在意,但看他空着两只手,就问:“你去买什么了?”

    他从口袋拿出一包种子,在她面前晃了晃,“花种子。”

    “你让我帮你种花?”宋尔问。

    陈邶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奶奶说,女孩这辈子种花,下辈子漂亮。”

    “那我上辈子一定是花匠。”宋尔笑着自夸,陈邶风也跟着她笑。

    他握了握拳头,抬起手,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脑袋,但还是忍下了,只是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自行车继续前行,耳机里一路高歌。陈邶风载着宋尔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不知是不是错觉,离那里越近,她越能清晰地闻见茉莉花的香味了。到了院子里,才发现,上次来还只有叶的花,已经出了些花苞了。

    陈邶风径直走进屋里,拿出来一个玻璃缸到她面前,“把你的金鱼放里面吧,别老举着了。”

    宋尔听他的话,把袋子里面的金鱼慢慢倒进玻璃缸里,又举着缸到水井前接了半缸水。金鱼不知道是受惊了还是舒服了,在水里扑腾腾的闹着,还不时吐着泡泡。

    “怎么想起养金鱼了?”陈邶风看着水缸里跳脱的金鱼,问道。

    宋尔说:“这是锦鲤,可以保佑我时来运转。”

    “你很信这些东西啊?”

    谈及此处,宋尔眼里的光似有一瞬的恍惚,但神色还如往日一样平静祥和,笑起来暖洋洋的:“信啊,毕竟科学已经救不了我了。”

    “为什么这么说?”陈邶风的手紧了紧。

    “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就是我的运气太差了嘛。”宋尔做了个鬼脸,朝他微吐着舌头,话说的很轻松,并不是在跟他诉苦或埋怨,就是真的在感叹自己运气不好。

    陈邶风问:“是因为心脏病吗?宋卓说,你的病很难治的。”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

    他也很早就意识到,宋尔的白,不仅仅是她皮肤生的就白,还有些病态的白,他奶奶见宋尔的第一面后也告诉他,小姑娘脸上缺点血色,像是心脏有问题。

    他心疼她,可是他没有办法。

    “宋尔,你说你要当医生。”他接过她手中沉重的鱼缸,“可是医者不自医。”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这个病也不严重,祸害遗千年嘛。”宋尔朝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就像……鼻炎,也很难治,但是对生活也没太大影响,也不会死的。”

    说着,宋尔就撸起袖子准备干活,陈邶风见她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就从口袋拿出那包花种子,准备和她一起种上。

    他家里有个青砖围起来的小花园,宋尔以为要将种子种里面,可陈邶风转身又从屋里拿了两个花盆,不大,小小的一个,白瓷做的。

    “种这里面吧,回头放我房间里。”

    “好。”宋尔接过其中一个白瓷花盆,跟着陈邶风有一学一,从小花园里用小铲子挖出来一些土填到白瓷盆里,再撒上几颗种子埋上。陈邶风又拿出来两包东西,宋尔好奇的张望过去,里面好像也是土。

    见她瞧过来,陈邶风就跟她解释:“这是营养土,能让花长得快点。”

    “没想到你喜欢摆弄这些东西。”宋尔用手压着土,随口跟他聊着。

    陈邶风笑了:“我奶奶喜欢,我从小也跟奶奶一起摆弄这些。其实还挺不错的,能修身养性。”

    “这倒是,我外公也喜欢养花。”宋尔说,“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那天在火车站是怎么认出我就是宋卓姐姐的?”

    陈邶风看着她笑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回答道:“等有时间了再告诉你。”

    两个人又忙活了一阵,把花种好放回屋里去,宋尔又帮着他扶着梯子上楼修了一下电线线路才算完工。同他相处这几次,她算是明白了,陈邶风孤孤零零的跟着奶奶过这些年,十八般武艺也是样样精通了。毕竟奶奶年龄大了,她干不了的事情,只好交给陈邶风去做。

    中午陈奶奶不回来,陈邶风要做好饭给奶奶送过去,宋尔就和他一起去送,但他们还要先吃完饭再去。她就自告奋勇做起了他们两个人的饭,还是和上次给宋卓做的一样,清汤面,放一个煎蛋。

    那是她最拿手的,也是第一个会做的饭。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做的清汤面,是做给我吃的。

    陈邶风从来不会像宋卓那样表情夸张的夸耀她的手艺,当然,他也不会像我一样,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给我做的一切。他只会微笑一下,说好吃,然后谢谢她。

    两个人到陈奶奶那里送过饭,陈邶风问她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可以带她去玩。宋尔认真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她对这个城市,甚至于这个世界的探索欲一向不高。

    “我对这里不熟,带我去你喜欢的地方看看也行。”

    陈邶风同意了,但没告诉她他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宋尔又坐上了陈邶风的自行车后座,把耳机放进耳朵里听音乐,还是反反复复的那几句歌词,杂乱的英文在脑子里面来回旋。她并不太喜欢听这样的歌,只是她有个很别扭的习惯,对于喜欢的歌,从来不敢多听,怕听多了反倒没那么喜欢了。

    “陈邶风?”

    宋尔的头被热浪打的有些昏,就把脑袋靠在他背上闭目养神,听到陈邶风的名字,猛的一激灵清醒过来。抬头一看,竟然碰上了宋卓和唐思琪,两个人已经在一起甜甜蜜蜜的拉起了手。

    “你们两个……”唐思琪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宋卓连忙跟她解释,“就是朋友。”

    他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姐,记得帮我保密。”

    “会的。”宋尔淡笑了一下,接着就扯了扯陈邶风的衣角,说道:“走吧,别打扰他们。”

    等他们离开,唐思琪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又问了一遍宋卓:“他们真的只是朋友吗?”

    “怎么了?”

    “她喜欢陈邶风。”唐思琪说,“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宋卓摇了摇头,“别开玩笑了,我姐怎么可能喜欢他。”

    唐思琪笑了笑,伸手刮了一下宋卓的鼻子:“宋卓,你真的太不了解女生了。”

    离开宋卓以后,陈邶风又骑了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宋尔扫视了一眼周围,这里是一座很长很长的桥,下面有奔涌的河。这里并不像澄州,和澄州相比,这里更破旧,更落后,像是上一个时代的遗物。

    “你看,这条河像是一条分界线。”陈邶风趴在桥上,望着来往不停的江流,“向南,是二十一世纪,往北,是二十世纪。”

    “嗯。”宋尔点了点头,趴在他旁边,如他而言,这条河往南,是一座无尽的钢铁森林,往北,是被工业时代抛弃的落后之地。

    陈邶风往北面的一栋被拆了一半的楼说:“我曾经住在那里。”

    “后来呢?”

    “后来我爸妈从这里跳下去了。”

    宋尔沉默了一瞬,即使她永远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可她知道,面对他所言说的这些过去,他应该是痛苦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自己的手探过去,安慰似的握了握他的指尖。

    陈邶风愣住了,他的手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那时候下岗潮,他俩都是先进员工,也是第一批下岗的,后来我爸开出租车,出了车祸,撞断了腿,我妈也被人骗了钱,就从这里跳下去了。”陈邶风说道,“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是奶奶收养了我。”

    她也才知道,陈奶奶并不是陈邶风的亲奶奶。

    “后来我原来的家也要拆迁了,可是开发商拆了一半就卷钱跑了,我们的拆迁款没有拿到,那些付了钱在新楼盘的人也亏了,我十岁的时候来过这里一趟,看见了又有新的人跳桥。”

    说到这里,宋尔才开了口:“陈邶风,世界本就是这样的,没有谁比谁更可怜,这才是存在的意义。”

    陈邶风转头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奔流不息的江面上,即使看不到,他却感觉她的眼神如此哀伤。宋尔的手还握在陈邶风的手上,冰冰凉凉的,像三九的浮冰一样。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是这其中罹难的人群之一。

    宋尔又问:“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澄州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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