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说。这……这真是……
怎么了？湖中央的那个头颅说。
没什么。这真是太好了。
听起来似乎轻描淡写。可是——我暗中握紧了拳头。为了抵达这里，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啊！毫不夸张地说，我的皮肤，我全身上下的皮肤都破溃了。可是，谁能想到，这个东西，我苦苦追寻着的，打个比方说，正是每天下午四点推着婴儿车散步的那一位邻居呢？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总算是结束了。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从哪里开始呢？我说。
从最开始开始吧。它说。
最开始，我和其他红肿的婴儿一样，都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呱呱坠地的时候，我的哭声评分还算高，大概有七八十分吧（满分一百分）。哭得比我还响亮的小孩，只有特别有经验的护士才见过。
那个时候，我和其他婴儿并排放在一起。在我眼里，我的母亲就是护士。她穿着粉色或接近白色的衣服，总是带来一股刺鼻而洁净的气味。每次闻到那个味道，我就会忍不住昂头挺胸。
你的爸爸妈妈呢？她自言自语道。
在我用牙齿嚼碎第一个东西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紧张地靠在一起。他是不是……她是不是……？他们说。他们不敢把话说完。她是不是真的……可是他不像……
是的。护士打断了他们，准备要下一个吧。
那个音符落地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我的父母对我一切美好的感觉，即他们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保留的依恋，已经完全消失了。也许是感到轻松，他们对视了一眼，微笑起来。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哑炮的时候，我就已经作为哑炮被发射了。
要保佑你的弟弟哟，他们靠近我，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仿佛我已经变成了神话里可以许愿的幽灵。
一定是弟弟。母亲加倍肯定地说。
弟弟被带回家的时候，奶奶对我的一切疼爱也消失了。就像潮水一样自然。可是，在我看来，我的地位仍然能够通过蹬腿和哭叫恢复。于是，在那个窗帘被拉上的下午，我坐在房间中央一个木凳子上不停地蹬啊，蹬啊，哭个不停，仿佛一个钟摆。
那个时候——包括不久之前，我都认为，奶奶一定是中了魔咒。不然，在她说出那些话之前，她的眼睛怎么会那么空洞又诡异呢？仿佛她其实就是在心虚？她的嘴唇在动，但是她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奶奶了。我忍不住扒着她，用手拍打她的脸。可即使她的脸看起来很害怕，她的嘴巴还是在不停地吐出那些话。怎么会这样呢？你到底是谁啊？奶奶……奶奶……
奶奶没有恢复。我的弟弟一天天地成长起来。
妈妈给了我一个相机。它是黑色的。弟弟不小心把那里面的照片全部删光了。那里面全部都是我和爸爸妈妈的照片。
给她吧，妈妈对爸爸说。给你，妈妈把相机拿给我。
我接过去，仿佛妈妈刚隔着栏杆给了我一个香蕉。从此我就爱上摄影了。我是多么喜欢摄影啊！
爸爸总是喜欢说他和弟弟是“爷俩”。他们“爷俩”有一些自己秘密的小动作。那我和妈妈呢？妈妈微笑着注视着他们摆出超人的姿势，微笑着说，“你们爷俩……”。
她也老是喜欢对奶奶说“他们爷俩”怎么怎么样。
我们一起出去旅游。火车上下铺。妈妈坐在床上先说了一句，她肯定是跟我一起睡。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一直看着弟弟呢？
我们到了海边。我在海里走着，穿着我的橘色拖鞋。小心，鞋子要掉了！妈妈拉住我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一个海底的水怪给牢牢吸住了。不，说反了。应该是妈妈让我逃脱了。那时候，我看向妈妈的眼里，想必一定已经充满了海水般感激的泪水。
妈妈多么爱我啊！那天，回到火车上，在爬楼梯的时候，我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想，是不是得把妈妈永远让给弟弟，而不是老让弟弟偷偷摸摸地爬到妈妈的上铺呢？
对了，我还很喜欢哭。为此，弟弟和爸爸发明了一种曲调，叫做“哭、哭、哭”，每次我哭的时候，他们就像原始人一样一点点靠近，嘴里不停重复着“哭、哭、哭，就知道哭！”仿佛他们的嘴里正在喷出火。到现在，我也没有改掉这个坏习惯，不过我想这也不太重要了吧？
假如他们当初没有发明这个曲调，后来我是不是就不会想到要杀掉他们呢？
回去的火车上，妈妈披着披肩。她看起来是那么伤心，就像电脑上一些p图软件里的照片。爸爸难得没有发火，他对我们说，“爱”，是能解决掉一切的。
我是多么爱你们。爸爸说，爱咱们这个家！
他说完以后，弟弟不停地重复着“我是多么爱你们”。妈妈没有吭声。我一张张地看着我拍的照片，在有些照片里，妈妈看起来是那么高兴！要是我们能永远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可是爸爸，事情比“爱”复杂多了！
我看一切的声母韵母都能融化在“爱”里面，这还差不多。可是，爱太多了。打人也是爱。骂人也是爱。爱就是眼泪。爸爸妈妈比起爱弟弟，更喜欢爱我。他们给了我多少次爱！
以后不会有人像我们这样爱你们，爸爸说。或者应该说，他宣布。听到这句话，我和弟弟都感动得哭了。可是，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杀掉自己的欲望呢？
或者应该说，其实还有别人爱我。这让我感觉有了盼头。在幼儿园的厕所隔间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呈果冻状，漂浮在垃圾桶上空。你们是真的吗？我忍不住问。
难道是我们太好，好得不像真的了。他们靠在一起，微笑着说。
那，这就是真的咯？太好了，千万不要让他们看见你们。我拉着裤子说，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们。
放心，我们是你幻想出来的。你不说出去，他们就发现不了我们。
有自己幻想的父母是多么方便的事。没有弟弟，当然有时也有（在我伤心的时候），只不过他以一万种方式死了一万遍。我永远也不敢相信，我的爸爸妈妈就是我自己套在手上的指偶，或者，下课的时候，幼儿园的保育阿姨走过来承认她就是我亲生的妈妈。
妈妈！我哭着说。要做好。眼泪得流下来。你的成绩好，不能输给电视剧和绘本里那些小孩。要流大滴大滴的眼泪。瞧瞧瞧瞧，多么天真无邪！
我把“独生子女”几个字写满了田字格。我是独生子女吗？我问“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早已回答过一万次了，但还是用最温暖的语调，有点疲倦地回答说，当然，你是的。
所以，爸爸和弟弟在一起这样要好，也就可以原谅了。他是捡来的，一个童话的配音在偷偷解说，他是坏种，他将来要杀人，他是女巫的小孩，他才不是真王子！
弟弟像吹气球一样长胖了。我拍的照片里，从来没有他的脸，只有他手臂上肉挤出来的纹路。要是佛祖或者上帝什么时候发现他们搞错了，至少照片里不会留下证据。你不属于这个家，佛祖们怜悯地看着他说，我们要把你收回去了。
于是，我站在阳台上，朝天空不停挥手。再见，弟弟！
可是，弟弟像阳台上那些植物（我刨出来看过），或者说一个肿瘤（从外公身上切下来的），在整个家里生了根。他的根那么粗，扎得那么深，奶奶中了他的毒计，觉得他样样都是那么好。我永远没有希望了。正义永远不可能胜利了！
可是你还有我们呢。厕所隔间里“我的爸爸妈妈”轻轻地，像吹气一样在我耳边说，别忘了，我们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是我们的宝贝，是我们的独生子女！
可是你们什么都做不了。我哭着说。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经常在晚上哭，哭得像肺都要哭出来，像自己要死了，还很害怕被他们发现，吓得要死。你们呢？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爸爸妈妈”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还是选择保留了他们。因为他们——他们毕竟是那么好啊。在晚上漆黑一片的时候，他们在床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别怕，别怕，我们早晚会把他解决掉的。总有一天，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来的。
我得了鼻炎。在冬天里，我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觉得自己要死了。我经常哭。学校里没有人喜欢我。只有“我的爸爸妈妈”还追着我。马上了，他们向我保证，这就是最后一天。马上要解决了。
你们还有多少手续没办？我说。清明节的时候我给你们烧些钱来。
他们面面相觑。那一刻，我明白了他们——“我的爸爸妈妈”到底、究竟是什么。他们是没有投胎的鬼。
清明节的时候我给你们烧些钱来。我说。我真的烧了。从后来发生的事来看，他们也真的收到了。
从那以后，“我的爸爸妈妈”就没有再真正来过。有时候，他们还是会来，躲在窗帘后面。可是，大多数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给他们配音。
有一次，在车上，爸爸说我是“招商银行”。
那弟弟呢？我说。他说了一个听起来更好的银行。
怎么了？湖中央的那个头颅说。
没什么。这真是太好了。
听起来似乎轻描淡写。可是——我暗中握紧了拳头。为了抵达这里，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啊！毫不夸张地说，我的皮肤，我全身上下的皮肤都破溃了。可是，谁能想到，这个东西，我苦苦追寻着的，打个比方说，正是每天下午四点推着婴儿车散步的那一位邻居呢？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总算是结束了。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从哪里开始呢？我说。
从最开始开始吧。它说。
最开始，我和其他红肿的婴儿一样，都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呱呱坠地的时候，我的哭声评分还算高，大概有七八十分吧（满分一百分）。哭得比我还响亮的小孩，只有特别有经验的护士才见过。
那个时候，我和其他婴儿并排放在一起。在我眼里，我的母亲就是护士。她穿着粉色或接近白色的衣服，总是带来一股刺鼻而洁净的气味。每次闻到那个味道，我就会忍不住昂头挺胸。
你的爸爸妈妈呢？她自言自语道。
在我用牙齿嚼碎第一个东西的时候，我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紧张地靠在一起。他是不是……她是不是……？他们说。他们不敢把话说完。她是不是真的……可是他不像……
是的。护士打断了他们，准备要下一个吧。
那个音符落地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我的父母对我一切美好的感觉，即他们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保留的依恋，已经完全消失了。也许是感到轻松，他们对视了一眼，微笑起来。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哑炮的时候，我就已经作为哑炮被发射了。
要保佑你的弟弟哟，他们靠近我，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仿佛我已经变成了神话里可以许愿的幽灵。
一定是弟弟。母亲加倍肯定地说。
弟弟被带回家的时候，奶奶对我的一切疼爱也消失了。就像潮水一样自然。可是，在我看来，我的地位仍然能够通过蹬腿和哭叫恢复。于是，在那个窗帘被拉上的下午，我坐在房间中央一个木凳子上不停地蹬啊，蹬啊，哭个不停，仿佛一个钟摆。
那个时候——包括不久之前，我都认为，奶奶一定是中了魔咒。不然，在她说出那些话之前，她的眼睛怎么会那么空洞又诡异呢？仿佛她其实就是在心虚？她的嘴唇在动，但是她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奶奶了。我忍不住扒着她，用手拍打她的脸。可即使她的脸看起来很害怕，她的嘴巴还是在不停地吐出那些话。怎么会这样呢？你到底是谁啊？奶奶……奶奶……
奶奶没有恢复。我的弟弟一天天地成长起来。
妈妈给了我一个相机。它是黑色的。弟弟不小心把那里面的照片全部删光了。那里面全部都是我和爸爸妈妈的照片。
给她吧，妈妈对爸爸说。给你，妈妈把相机拿给我。
我接过去，仿佛妈妈刚隔着栏杆给了我一个香蕉。从此我就爱上摄影了。我是多么喜欢摄影啊！
爸爸总是喜欢说他和弟弟是“爷俩”。他们“爷俩”有一些自己秘密的小动作。那我和妈妈呢？妈妈微笑着注视着他们摆出超人的姿势，微笑着说，“你们爷俩……”。
她也老是喜欢对奶奶说“他们爷俩”怎么怎么样。
我们一起出去旅游。火车上下铺。妈妈坐在床上先说了一句，她肯定是跟我一起睡。可是，她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一直看着弟弟呢？
我们到了海边。我在海里走着，穿着我的橘色拖鞋。小心，鞋子要掉了！妈妈拉住我说。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一个海底的水怪给牢牢吸住了。不，说反了。应该是妈妈让我逃脱了。那时候，我看向妈妈的眼里，想必一定已经充满了海水般感激的泪水。
妈妈多么爱我啊！那天，回到火车上，在爬楼梯的时候，我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想，是不是得把妈妈永远让给弟弟，而不是老让弟弟偷偷摸摸地爬到妈妈的上铺呢？
对了，我还很喜欢哭。为此，弟弟和爸爸发明了一种曲调，叫做“哭、哭、哭”，每次我哭的时候，他们就像原始人一样一点点靠近，嘴里不停重复着“哭、哭、哭，就知道哭！”仿佛他们的嘴里正在喷出火。到现在，我也没有改掉这个坏习惯，不过我想这也不太重要了吧？
假如他们当初没有发明这个曲调，后来我是不是就不会想到要杀掉他们呢？
回去的火车上，妈妈披着披肩。她看起来是那么伤心，就像电脑上一些p图软件里的照片。爸爸难得没有发火，他对我们说，“爱”，是能解决掉一切的。
我是多么爱你们。爸爸说，爱咱们这个家！
他说完以后，弟弟不停地重复着“我是多么爱你们”。妈妈没有吭声。我一张张地看着我拍的照片，在有些照片里，妈妈看起来是那么高兴！要是我们能永远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可是爸爸，事情比“爱”复杂多了！
我看一切的声母韵母都能融化在“爱”里面，这还差不多。可是，爱太多了。打人也是爱。骂人也是爱。爱就是眼泪。爸爸妈妈比起爱弟弟，更喜欢爱我。他们给了我多少次爱！
以后不会有人像我们这样爱你们，爸爸说。或者应该说，他宣布。听到这句话，我和弟弟都感动得哭了。可是，为什么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杀掉自己的欲望呢？
或者应该说，其实还有别人爱我。这让我感觉有了盼头。在幼儿园的厕所隔间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呈果冻状，漂浮在垃圾桶上空。你们是真的吗？我忍不住问。
难道是我们太好，好得不像真的了。他们靠在一起，微笑着说。
那，这就是真的咯？太好了，千万不要让他们看见你们。我拉着裤子说，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们。
放心，我们是你幻想出来的。你不说出去，他们就发现不了我们。
有自己幻想的父母是多么方便的事。没有弟弟，当然有时也有（在我伤心的时候），只不过他以一万种方式死了一万遍。我永远也不敢相信，我的爸爸妈妈就是我自己套在手上的指偶，或者，下课的时候，幼儿园的保育阿姨走过来承认她就是我亲生的妈妈。
妈妈！我哭着说。要做好。眼泪得流下来。你的成绩好，不能输给电视剧和绘本里那些小孩。要流大滴大滴的眼泪。瞧瞧瞧瞧，多么天真无邪！
我把“独生子女”几个字写满了田字格。我是独生子女吗？我问“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早已回答过一万次了，但还是用最温暖的语调，有点疲倦地回答说，当然，你是的。
所以，爸爸和弟弟在一起这样要好，也就可以原谅了。他是捡来的，一个童话的配音在偷偷解说，他是坏种，他将来要杀人，他是女巫的小孩，他才不是真王子！
弟弟像吹气球一样长胖了。我拍的照片里，从来没有他的脸，只有他手臂上肉挤出来的纹路。要是佛祖或者上帝什么时候发现他们搞错了，至少照片里不会留下证据。你不属于这个家，佛祖们怜悯地看着他说，我们要把你收回去了。
于是，我站在阳台上，朝天空不停挥手。再见，弟弟！
可是，弟弟像阳台上那些植物（我刨出来看过），或者说一个肿瘤（从外公身上切下来的），在整个家里生了根。他的根那么粗，扎得那么深，奶奶中了他的毒计，觉得他样样都是那么好。我永远没有希望了。正义永远不可能胜利了！
可是你还有我们呢。厕所隔间里“我的爸爸妈妈”轻轻地，像吹气一样在我耳边说，别忘了，我们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你是我们的宝贝，是我们的独生子女！
可是你们什么都做不了。我哭着说。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经常在晚上哭，哭得像肺都要哭出来，像自己要死了，还很害怕被他们发现，吓得要死。你们呢？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爸爸妈妈”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还是选择保留了他们。因为他们——他们毕竟是那么好啊。在晚上漆黑一片的时候，他们在床边一遍一遍地对我说，别怕，别怕，我们早晚会把他解决掉的。总有一天，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来的。
我得了鼻炎。在冬天里，我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觉得自己要死了。我经常哭。学校里没有人喜欢我。只有“我的爸爸妈妈”还追着我。马上了，他们向我保证，这就是最后一天。马上要解决了。
你们还有多少手续没办？我说。清明节的时候我给你们烧些钱来。
他们面面相觑。那一刻，我明白了他们——“我的爸爸妈妈”到底、究竟是什么。他们是没有投胎的鬼。
清明节的时候我给你们烧些钱来。我说。我真的烧了。从后来发生的事来看，他们也真的收到了。
从那以后，“我的爸爸妈妈”就没有再真正来过。有时候，他们还是会来，躲在窗帘后面。可是，大多数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给他们配音。
有一次，在车上，爸爸说我是“招商银行”。
那弟弟呢？我说。他说了一个听起来更好的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