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呢?

    这位宿命论者们的噩梦喜欢足球。从小,他的父亲就带他去家附近的体育场,看那支他们都很熟悉的球队作战。到后来,一听到那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他棕色的头发都会倒竖起来,嘴唇不停打哆嗦。

    等到这个人戴着从纪念品商店里买的围巾从球场里出来,拿着一罐啤酒时,假如你化身为一个柔情的记者,凑上前去问:“请问您相信一见钟情吗?”

    他只会回你一个酒嗝。

    然而,就是同一个人,在一百五十三年后,竟然相信了一见钟情的神话。

    “一百五十三年?”你抱怨道,“确定不是三年吗?一百五十三年以后他都成什么样了?”

    如果我们生活在两百年前的地球,一个漂亮的蓝色星球,人们还会为大炮大伤脑筋。那么,答案很简单:一百五十三年后,他是迷人的绿色山坡上一块石头,或雨中公墓底下没人记得的一团泥。然而,在我们所谈论的这个年代,答案却并不那么确定了。

    这个人仍然活着。或者说,他至少看起来仍然是“人”。当然,许多小细节被可爱地省略了:他仍然长着两条手臂,但手指并不那么分明,仅仅是为了让那些还没能完全过渡的老人们(包括他自己)不害怕。腿也还在。平时,他还是乐意让自己一身都穿上主队的球衣。

    至于他的邻居,一群年轻人们,则大多根据目前的潮流变成了一些斑斓的几何图形。和其他老人们一样,他极力与他们搞好关系。比如,他和邻居“姑娘”成了一对忘年交。每次他帮她浇花园的花(她偶尔愿意将自己变成一个粉色的三角形)时,她都会笑眯眯地看着他,或者至少发出那种表示状态良好的白色微光。

    他不是没有恐惧过。每当他们半夜里路过他家门口,窗户上那些高大的灰色投影总会让他咬着被子哭出来,因为他觉得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父母使他做过的那些噩梦。

    “你在梦里叫着。”粉色三角形姑娘对他说。他发现自己醒来了,而她站在他的床前,端着一杯水。“你想念你自己的躯体了吗?”

    即使在他还没抛弃他自己的时候,他也远远称不上是个体育家。事实上,他是那种人们会在背后偷偷称作“沙发土豆”的身材。可是,他突然感觉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自己令人作呕的惨白皮肤,甚至包括上面那些折磨他的粉红湿疹。

    “世界乱套了!”他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老人一样拍打着被子,伤心地喊叫起来。

    粉红色三角形姑娘立刻想到了他曾经帮他浇过的那些花。于是,她抑制住了翻白眼的欲望,而是假装低头磨着她那粉红色的指甲。

    等到他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那张床上(他还是喜欢让它像童年时那样,窄得只能睡下一个犯人),粉红色三角形已经翩然离去了。她根本没有脚趾,所以走路很轻便。

    于是,他困难地坐起身来,把两条腿放到地上。(那两条腿平时一看到就令他伤心,因为他知道要是在他那个年代长着这么敷衍的两条腿,是会被人关怀的)他走到厨房里,给粉红色三角形做了一顿早餐,打算放在她的门口。(“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愧疚的老掉牙的邻居”)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的目光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

    他转过头去,像是面前出现了他母亲的亡灵。不,不是她。比这还令人心碎: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穿白衣服的女儿(还未出生前,她就在医院的一个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天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东西——屏幕上的那个光点。

    这一定,一定至少是什么东西“回来了”。

    第一次去体育场的那个下午,他手里拿着可乐和小吃。他的父亲不停地扯着他脖子上的围巾(刚刚在纪念品商店买的,几乎把他勒死了),竖起一根手指命令他“好好看”“眼睛睁大点”。

    于是,他就睁大了两个眼睛,直到它们因为压力差点从皮肤里蹦出来。可是比赛开始不久以后他就把那两个眼睛全忘了——

    “我的天呐!”他摸着自己的脸。

    至少有二十年他没想起过那个打人的父亲了。可是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想着,要是他也能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亲眼看见这东西该有多好啊。

    “唉,上帝(他对上帝的态度和大多数人一样)啊。”他摇了摇头,抹去自己的眼泪。

    他和他父母属于同一个阶级。他们住在城市不耀眼的那一端,拥有万千个小公寓里的一个。平时在看球赛时,他们会大声地蹦出唾沫谈论它,仿佛它也是一个球队。可是如果别人主动提起,他们又会怒不可遏。

    “你真该看看这个。”他小心翼翼地用小指抹掉了眼角的一坨眼屎,“你真该看看这个。你真该看看。”

    还有他的母亲。他曾经那么爱她。和这个种类生物常见的情况一样,他的母亲活得比父亲久。事实上,她几乎赶上他们所说的末班车了。可是,那时候没人在意这东西。它只不过是医生让签的表格中的一张,他当时坐在长椅上,熬了几个夜,伤心又心不在焉地全部勾选了否。

    “你真该过来看看。”他低下声去对母亲说。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是个像黄瓜一样嘎嘣脆的无神论者。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对任何鬼魂的想法发出雷霆般的大笑。可是,来到这里以后他发现自己早已变成了曾经最唾弃迷信的老人。这么说吧,他相信在四周的墙壁里,母亲仍然在某个地方漂浮着,好好地观察着他。毕竟现在没人会死了。

    他看了看自己刚做的早餐。粉红色三角形姑娘估计早已和某个翠绿的家伙一同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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