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载初真不敢想华瑛会那么听话的乖乖配合他，简直一点脾气没有，就让他的盘算顺利施行。这种感觉真的是——他闭上眼睛，糟糕透顶。
此刻他坐在床边，掌心里紧紧攥住的是华瑛的手。她睡了那么久，从河边回来直到现在夜幕都已降临，仍旧没有半分要醒来迹象。
这当然不对劲，很不对劲。
而就在一个时辰前，这个由茅草、毡布、木头搭成的简易屋子围满了人。
安载初端来面条，原本是打算叫华瑛起来吃的。
毕竟早上已经没吃，中午又因为才睡下没多久他不忍心叫醒，所以安载初估摸着华瑛差不多醒来的时间，兴冲冲跑去灶台——擀面。
先煎两个蛋，水开后下面条，再烫两片青菜，加一勺猪油，半匙盐，然后出锅。很简单，但在这里，这样一碗简单的面却是足以让人热泪盈眶的存在。
当然，作为物资调配的负责人，安载初可以给华瑛的不仅仅只是面里多加两个鸡蛋而已。开一个小灶，投喂一个华瑛，一点都不难的——只要华瑛肯点头。
在最开始的日子，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安载初悄悄溜进华瑛的屋子，鬼鬼祟祟献出一只烧鸡。
安载初记得华瑛看到烧鸡时眼睛都亮了，很快黯淡下来，挣扎许久后摇头，她说她不能。
不是因为见识到了灾民们的苦难，所以出于愧疚出于自责什么的，于是在一日间将自己也变成苦行僧一般的人，不是这样的，这种冠冕堂皇的觉悟最多最多只能让她坚持一天半。
如果阿姐在，华瑛说，不等安载初送来烧鸡她已经先撺掇他一起像老鼠那样到处觅食，因为知道即使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她的头上。
可是恪敏没有来，华瑛成了这里身份最高的人，成了天塌下来也要努力将其撑住的人。
华瑛没有撑过天，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对，但她知道如果吃了烧鸡，她就不再能理直气壮要求别人怎么怎么做了，哪怕他们也会私底下偷偷摸摸开小灶，但是是不一样的。
所谓一念之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故而安载初只能用面食来偶尔改善华瑛的伙食。
今日当然值得庆贺，努力撑住了天的公主殿下，应当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煎蛋挂面来犒劳。
安载初端来煮好的面条时，华瑛还在睡，他有些无奈，眼里却含着笑意，将碗放在桌上，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叫醒华瑛，再睡下去，夜里该睡不着了。
然而他叫不醒她。
华瑛面颊潮红，额头发烫，任凭安载初怎么叫双眼只管闭着，像是魇在梦中，唯独喉咙里溢出几丝呻吟……
安载初慌急了，大喊阿七的名字，让他赶快去请林溪过来。
不一会儿，林溪到了，青卉绿蝶也来了。她们二人从来到收容所后便被安排去帮林溪的忙，当下听得公主生病再顾不得手上的活立马跟着一起来。
这样的组合和行进的方向，毋庸置疑吸引了苏勉、曹斌、孙志明等人的注意。他们先是在屋外观望，探听清楚的确是林溪在给华瑛看诊时，一个比一个的面色凝重。
没有人出声，大家难得默契一回，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疫病——没有人能够承担皇帝的女儿病死这一重大罪责。
即便不爽华瑛如孙志明，也向老天告罪祈求收起他那骂骂咧咧的一万句诅咒，此刻只愿华瑛公主百病不侵万福金安，但若老天实在要她死的话就拜托走远点再死，千万不要因疫病而死在宣阳。
承载了众人希冀的林溪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好消息，她脸上是早已看惯死生的淡然，只是在叮嘱安载初的时候，语气更重地强调一定要降下华瑛的体温。
此话犹如六月飞霜，众人听见心已凉了半截。还是曹斌最先跳起来，他忙让太医们进去再次诊断，谨防有误。
这行为无异于是对林溪医术的质疑，以前的林溪会生气，后来她知道人们不信的不是她而是命运，也就不去在意。
上天可以降罚，命运可以无常，但总得允许挣扎，不然就太不讲理太绝望了。
其实身为医者的她，林溪更常与老天对抗，挣扎得比任何人都要厉害。当然会失败，渐渐看淡了生死，依旧不愿束手就擒、听天由命、坐以待毙。
倘若真的死生由天，那么医理早就不复存在，而她的人生也将没有意义。
林溪望着安载初——他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动作，始终维持着固定的姿势定定盯着华瑛。
于是林溪知道他没有听见她的话；于是她再次强调；于是安载初终于眨了下眼；于是她告诉他庆幸的是华瑛现在只是低烧，他们还有时间。
染上时疫的人都会发热，却分轻重缓，比起那些突然高热一整夜不退然后死掉的，华瑛此时的情况还算乐观。只要不让体温上升，再辅以药物，依现在的病例来看，至少可以坚持十天。当然，是要在没有出现并发症的情况下，比如咳嗽。
还有时间。
三魂六魄终于归位，安载初对林溪笑笑，他当然不可以悲观。如果他都奔溃了，华瑛该怎么办？
阻止了排着队挨个上阵非要弄出个万分之一误诊可能的太医，安载初站出来请大家继续去做他们该做的事，而他自己则寸步不离守在华瑛身边，一点不去考虑是否会被传染。
烛火摇曳，莹莹流光带着月色在屋里徘徊。
安载初掌心探过温度，将浸了冷水的帕子拧干放在华瑛额头上，手指抚过仍冒着热气的脸颊。
“公主殿下，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他呢喃，指腹在她耳垂上缱绻着揉捻，“明明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你是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的？你一定是生气了，所以故意捉弄我。我知错了，你赶快起来好不好？不要再吓我，我保证不把你拘在屋里……”
华瑛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梦里她从很高很高的空中往下坠，身体不断翻跃旋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住，她一直坠到浓稠的黑雾里去。
华瑛跪坐在那片浓雾里，周遭是漫无边际的黑，她茫然地看着，知道这是一个梦。
因为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不痛，可是要怎么醒过来呢？
脑袋昏沉得很，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她好累，好想睡觉。
这个念头令华瑛一愣，她不是正在睡着，所以才到了这吗？
在梦里睡着，会在梦里做梦吗？
华瑛不知道，但可以试一下，她慢慢趴下去……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说话，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华瑛听不清内容，只知道烦人得很，害她都不能安稳入眠。
好不容易重归寂静，紧随而来的却是迟到的恐惧，沉默的无垠的黑暗将她重重包裹，华瑛开始害怕。她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脑袋埋在膝盖上，盼望那道声音再度出现。
等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一万年，华瑛终于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依然听不清内容，却有种熟悉的安心，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啪地掉下。
华瑛没有要哭的。她抬起头，胡乱抹掉泪水，举目望去——全是黑暗，比最黑最黑的夜还要黑。
她真的是在梦里吗？还是已经死掉了？
可是她见过死亡的场景，不是眼前这副模样。
若是梦境，她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华瑛想也许睡一觉就好了——本来她就累了，就想睡觉的——却惧怕醒来后依旧沉沦在这无边无际的漆黑里，更惧怕这道在此刻陪伴她的声音会在她的睡梦中消逝，再也不会响起。
那样她会哭，真的会哭的。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华瑛颓然仰头，怔怔望着——没有天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瞧见的都是一样的虚无，仿佛她身处于混沌宇宙的中心，无论往哪边挣扎都是徒劳。
唯有声音，唯独声音——
华瑛一愣，随即竖起耳朵，在这纯粹的黑与死寂中，很快判断出声音来源于右后方。她扭头极目远眺去，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目之所及除了黑还是黑。但她确信她听到的声音——尽管很微弱——就掩藏在这无穷黑暗的后面。
所以，所以，她眨了眨眼，要循着声音走去吗？
华瑛不想动。而且万一路上声音断了呢？就算没有戛然而止，万一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这黑暗呢？就算能穿过去，万一那里什么都没有呢？
光是想想，华瑛就觉得好累好累。
可是她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一旦声音的主人不再说话，她又会陷入另一种绝境。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她不是在做梦吗？不是只要醒过来就好吗？
那还是先睡一睡好了，华瑛决定不去想得复杂。此刻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根本没办法拖着这样疲惫的身躯走很远。况且怎么可以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随时可能消逝的声音上？
所以还是趁着声音在，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至于醒来后会发生什么——华瑛垂下脑袋阖上眼眸——如果醒来后她还困在这里，如果声音还在，她一定一定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此刻他坐在床边，掌心里紧紧攥住的是华瑛的手。她睡了那么久，从河边回来直到现在夜幕都已降临，仍旧没有半分要醒来迹象。
这当然不对劲，很不对劲。
而就在一个时辰前，这个由茅草、毡布、木头搭成的简易屋子围满了人。
安载初端来面条，原本是打算叫华瑛起来吃的。
毕竟早上已经没吃，中午又因为才睡下没多久他不忍心叫醒，所以安载初估摸着华瑛差不多醒来的时间，兴冲冲跑去灶台——擀面。
先煎两个蛋，水开后下面条，再烫两片青菜，加一勺猪油，半匙盐，然后出锅。很简单，但在这里，这样一碗简单的面却是足以让人热泪盈眶的存在。
当然，作为物资调配的负责人，安载初可以给华瑛的不仅仅只是面里多加两个鸡蛋而已。开一个小灶，投喂一个华瑛，一点都不难的——只要华瑛肯点头。
在最开始的日子，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安载初悄悄溜进华瑛的屋子，鬼鬼祟祟献出一只烧鸡。
安载初记得华瑛看到烧鸡时眼睛都亮了，很快黯淡下来，挣扎许久后摇头，她说她不能。
不是因为见识到了灾民们的苦难，所以出于愧疚出于自责什么的，于是在一日间将自己也变成苦行僧一般的人，不是这样的，这种冠冕堂皇的觉悟最多最多只能让她坚持一天半。
如果阿姐在，华瑛说，不等安载初送来烧鸡她已经先撺掇他一起像老鼠那样到处觅食，因为知道即使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她的头上。
可是恪敏没有来，华瑛成了这里身份最高的人，成了天塌下来也要努力将其撑住的人。
华瑛没有撑过天，不知道怎样做才算对，但她知道如果吃了烧鸡，她就不再能理直气壮要求别人怎么怎么做了，哪怕他们也会私底下偷偷摸摸开小灶，但是是不一样的。
所谓一念之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故而安载初只能用面食来偶尔改善华瑛的伙食。
今日当然值得庆贺，努力撑住了天的公主殿下，应当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煎蛋挂面来犒劳。
安载初端来煮好的面条时，华瑛还在睡，他有些无奈，眼里却含着笑意，将碗放在桌上，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叫醒华瑛，再睡下去，夜里该睡不着了。
然而他叫不醒她。
华瑛面颊潮红，额头发烫，任凭安载初怎么叫双眼只管闭着，像是魇在梦中，唯独喉咙里溢出几丝呻吟……
安载初慌急了，大喊阿七的名字，让他赶快去请林溪过来。
不一会儿，林溪到了，青卉绿蝶也来了。她们二人从来到收容所后便被安排去帮林溪的忙，当下听得公主生病再顾不得手上的活立马跟着一起来。
这样的组合和行进的方向，毋庸置疑吸引了苏勉、曹斌、孙志明等人的注意。他们先是在屋外观望，探听清楚的确是林溪在给华瑛看诊时，一个比一个的面色凝重。
没有人出声，大家难得默契一回，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疫病——没有人能够承担皇帝的女儿病死这一重大罪责。
即便不爽华瑛如孙志明，也向老天告罪祈求收起他那骂骂咧咧的一万句诅咒，此刻只愿华瑛公主百病不侵万福金安，但若老天实在要她死的话就拜托走远点再死，千万不要因疫病而死在宣阳。
承载了众人希冀的林溪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好消息，她脸上是早已看惯死生的淡然，只是在叮嘱安载初的时候，语气更重地强调一定要降下华瑛的体温。
此话犹如六月飞霜，众人听见心已凉了半截。还是曹斌最先跳起来，他忙让太医们进去再次诊断，谨防有误。
这行为无异于是对林溪医术的质疑，以前的林溪会生气，后来她知道人们不信的不是她而是命运，也就不去在意。
上天可以降罚，命运可以无常，但总得允许挣扎，不然就太不讲理太绝望了。
其实身为医者的她，林溪更常与老天对抗，挣扎得比任何人都要厉害。当然会失败，渐渐看淡了生死，依旧不愿束手就擒、听天由命、坐以待毙。
倘若真的死生由天，那么医理早就不复存在，而她的人生也将没有意义。
林溪望着安载初——他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动作，始终维持着固定的姿势定定盯着华瑛。
于是林溪知道他没有听见她的话；于是她再次强调；于是安载初终于眨了下眼；于是她告诉他庆幸的是华瑛现在只是低烧，他们还有时间。
染上时疫的人都会发热，却分轻重缓，比起那些突然高热一整夜不退然后死掉的，华瑛此时的情况还算乐观。只要不让体温上升，再辅以药物，依现在的病例来看，至少可以坚持十天。当然，是要在没有出现并发症的情况下，比如咳嗽。
还有时间。
三魂六魄终于归位，安载初对林溪笑笑，他当然不可以悲观。如果他都奔溃了，华瑛该怎么办？
阻止了排着队挨个上阵非要弄出个万分之一误诊可能的太医，安载初站出来请大家继续去做他们该做的事，而他自己则寸步不离守在华瑛身边，一点不去考虑是否会被传染。
烛火摇曳，莹莹流光带着月色在屋里徘徊。
安载初掌心探过温度，将浸了冷水的帕子拧干放在华瑛额头上，手指抚过仍冒着热气的脸颊。
“公主殿下，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他呢喃，指腹在她耳垂上缱绻着揉捻，“明明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你是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的？你一定是生气了，所以故意捉弄我。我知错了，你赶快起来好不好？不要再吓我，我保证不把你拘在屋里……”
华瑛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梦里她从很高很高的空中往下坠，身体不断翻跃旋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住，她一直坠到浓稠的黑雾里去。
华瑛跪坐在那片浓雾里，周遭是漫无边际的黑，她茫然地看着，知道这是一个梦。
因为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不痛，可是要怎么醒过来呢？
脑袋昏沉得很，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她好累，好想睡觉。
这个念头令华瑛一愣，她不是正在睡着，所以才到了这吗？
在梦里睡着，会在梦里做梦吗？
华瑛不知道，但可以试一下，她慢慢趴下去……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说话，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华瑛听不清内容，只知道烦人得很，害她都不能安稳入眠。
好不容易重归寂静，紧随而来的却是迟到的恐惧，沉默的无垠的黑暗将她重重包裹，华瑛开始害怕。她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脑袋埋在膝盖上，盼望那道声音再度出现。
等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一万年，华瑛终于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依然听不清内容，却有种熟悉的安心，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啪地掉下。
华瑛没有要哭的。她抬起头，胡乱抹掉泪水，举目望去——全是黑暗，比最黑最黑的夜还要黑。
她真的是在梦里吗？还是已经死掉了？
可是她见过死亡的场景，不是眼前这副模样。
若是梦境，她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华瑛想也许睡一觉就好了——本来她就累了，就想睡觉的——却惧怕醒来后依旧沉沦在这无边无际的漆黑里，更惧怕这道在此刻陪伴她的声音会在她的睡梦中消逝，再也不会响起。
那样她会哭，真的会哭的。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华瑛颓然仰头，怔怔望着——没有天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瞧见的都是一样的虚无，仿佛她身处于混沌宇宙的中心，无论往哪边挣扎都是徒劳。
唯有声音，唯独声音——
华瑛一愣，随即竖起耳朵，在这纯粹的黑与死寂中，很快判断出声音来源于右后方。她扭头极目远眺去，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目之所及除了黑还是黑。但她确信她听到的声音——尽管很微弱——就掩藏在这无穷黑暗的后面。
所以，所以，她眨了眨眼，要循着声音走去吗？
华瑛不想动。而且万一路上声音断了呢？就算没有戛然而止，万一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出这黑暗呢？就算能穿过去，万一那里什么都没有呢？
光是想想，华瑛就觉得好累好累。
可是她也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一旦声音的主人不再说话，她又会陷入另一种绝境。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她不是在做梦吗？不是只要醒过来就好吗？
那还是先睡一睡好了，华瑛决定不去想得复杂。此刻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根本没办法拖着这样疲惫的身躯走很远。况且怎么可以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随时可能消逝的声音上？
所以还是趁着声音在，好好休息一番，养精蓄锐，至于醒来后会发生什么——华瑛垂下脑袋阖上眼眸——如果醒来后她还困在这里，如果声音还在，她一定一定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