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过去，华瑛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期间甚至两度高热，尽管很快被降下，但是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因此每个人都是愁云惨淡的模样。
安载初还算平静。或者说他竭力维持一种表面的平和，仿若华瑛只是在生一场普通的病，因此，除了林溪，青卉以及绿蝶，他谢绝了其他人对华瑛的探视和问候，而更希望他们打起精神，不要耽搁了正事，否则华瑛醒来会不高兴的。
大家应“是”，干活也更加卖力，却不是害怕华瑛醒来会不高兴，而是怕她醒不来，试图以政绩将功折罪。
至于安载初的活，苏勉十分自觉接手，不让任何人以任何事去烦扰他，反正安载初没来之前这些事也是他在干。
所以，除却青卉绿蝶替华瑛擦身换衣的时候，安载初会暂时回避，其余时间他基本都与华瑛待在一起。
按理说，睡得昏天暗地的人是很好拿捏的。可睡着的华瑛并不比醒着的华瑛要乖多少，最让安载初头痛的便是喂药了。
喂多少进去就吐多少出来，安载初知道华瑛怕苦讨厌喝药，若搁平常，实在不听，那纵着也就纵着，反正人还有力气闹脾气，不妨事。
现如今，不行。
药喂不进去病情就会加重，那两回骤然而至的高烧，差点没把安载初的魂吓散。
其实也不是没试过以唇渡药，华瑛哪里肯好好配合？闻到药味，嘴巴就先闭上了。他好不容易厮磨开，却撬不开她紧锁的牙关。也怪他在这事上没经验，拢共就那么一次，然后也没到……这个份上。
总而言之，安载初尝试了各种法子，最后还是用回老方法，一勺一勺慢慢喂，不过得哄着说尽好话，她才愿意配合着吞咽下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嫌他太烦，所以勉为其难喝几口将他打发掉。
安载初有时会这般想，然后生出些许怨念，却乐在其中、不厌其烦，因为这意味着她听得见。
华瑛听得见，并且回应了他。
于是给华瑛喂药又成了安载初最期待的事，他甚至会提前半个时辰哄她，讲故事说过往唱歌谣，也答应华瑛乖乖喝完药就给她糖吃……
这一天的日暮时分，青卉端来汤药，在门口听得驸马爷的声音，不大，如清泉涓涓流过，是爱人的低语。她不忍心打搅这样的画面——屋外的夕阳正好，屋内的男人坐在床沿守着不知何时会醒来的女人，固执地一遍一遍呼唤她的姓名，讲述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她静静站立，感受这噩梦一般地方难得的片刻安宁，随后迈步进去，将汤药递给安载初，告诉他这是林溪和太医们新配置出来的药方。
安载初接过，正待说点什么，突然听见身后声音，很轻微，或许是幻听，但他还是不由得僵住身子，像害怕幻觉消失那般慢慢转过头，然后瞧见华瑛唇瓣很小幅度的开合。
“哐当”一声，是药碗砸在地上，他一点顾不得，立刻俯身，双手急切而又小心翼翼按住华瑛的肩，“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安载初定定盯着她，一双黑眸亮得吓人。
青卉听得安载初的话，原本被倏地打碎的碗惊得下意识后退的身子急忙上前，不管一地碎瓷，也任由墨色的汁水在裙摆上染色。她只管死死盯住她家公主，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华瑛双眼依旧紧闭，神情却不再似睡着的模样，她挣扎着，眉头蹙在一起，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终于，在两人焦灼的期盼下，她的唇瓣再次开合：“水。”
声音很低，嗓子哑得不行，安载初还是听见了，“水，你要喝水。”他惊喜地斩钉截铁地重复，回应她，表明自己听到了，“好，公主等等，我去倒。”
“我来倒。”
青卉赶忙说，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很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
安载初试了温度，不烫，是刚好能入嘴的程度。他想用勺子，但碗连带匙羹一起打碎，正要着急，又想到是华瑛自己开口要喝的，所以，所以——
他立马移到床头，扶起华瑛，让她靠着自己，然后将杯子微微倾斜去贴她的唇，“公主，水。”
像是久旱的大地突遇甘霖，一杯水很快见底，虽然华瑛仍旧没睁眼，但这已足够令二人振奋激动狂喜。
青卉忙又倒了一杯，然后跑去请林溪。
第二杯安载初不敢让华瑛喝太快，他不知华瑛怎会如此口渴，明明他一直有给她喂水。眼见水又空了，华瑛仍咬住杯沿不放，咽喉滚动，就像不小心搁浅的鱼那般渴望水。他揉揉她的脑袋安抚，起身再去倒了一杯。
回来的时候，安载初重又坐下，倾身欲将华瑛扶起，却触不及防撞进一个充满水汽的朦胧的春天的森林里。
没有一点点准备，她就这样睁开了眼，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安载初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完全被定住，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直到华瑛眼睫轻动，如蝴蝶扇动了翅膀，他才缓过劲来。傻傻举着杯子示意，“还要喝吗？”他问。
华瑛原本痴痴看着安载初，听见他的话，又眨了下眼，咬唇去望他手中的瓷杯。她记得她在倒下前是碰到了那束光的，所以这里应该不再是梦了吧？
“水。”
华瑛唇瓣开合，再度吐出一个单音字节，接着安载初的手臂就穿过她的脖颈，手掌扶住她的肩头，然后一使劲，稳稳地就将她撑起来。
这样的触碰如此直接真实，华瑛能感受到他臂膀肌肉的弹性，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炽热，能感受到他望着自己时那热切的目光，可是真的是真的吗？
“慢点喝，不着急。”
华瑛动了动手，想要抬起捧住已经送到自己嘴边的瓷杯，最终还是垂下。她任由安载初喂着，只是喝一口望一眼安载初，喝一口望一眼安载初……
“怎么这般看我？”安载初吃不住，耳根悄悄红了，“公主不认识我了吗？”
闻言，华瑛认真端详安载初，然后摇了摇头，继续喝水继续望……
一杯水终于喝完，安载初竟松一口气，“还渴吗？”不待华瑛回答，他继续道，“但你刚醒，一下子也不能喝太多。”
说着长臂一展将瓷杯放在一旁的小摆桌上，“公主现在还会不舒服吗？”安载初空出手去探华瑛的额头，“还是有一点烫呀。”他叹气，摸摸她的脑袋，再缓缓移到后脑勺，一边将她小心放下一边说，“在身体彻底好起来前，公主还是得好好休息，可以不睡，因为你已经睡了整整四天了，但必须——”
安载初话音顿住——他的手，右手，被华瑛抓住了，在即将抽离她身体的时候。她先拽住的是他的手指，接着另一只手马上占领他的掌心，然后那只抓住他手指的手也开始往上爬，爬到他的手背上，两只手就会合了，将他的牢牢禁锢在里面。
可是在他的大手下，她的两手显得那样柔弱苍白，没有一点威慑力，看起来反而像是在祈求，卑微地祈求他不要离开……
脑海莫名地闪出这个念头，安载初的心骤然一疼——他的公主殿下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当即单膝跪地，上半身倾向她，直至两人的呼吸缠绕，“我不走。”安载初左手覆上她的，并不反客为主，他由着她抓握，只是大拇指轻轻摩挲着……
他说不走，他不走。
华瑛想哭了。
她好委屈，她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她还在梦中的梦里见到了母后。
明明记忆中母后的模样已经模糊，可是一见到她，华瑛立刻认了出来，立刻飞奔上去。可是母后不准自己触碰，不让她睡觉，只要她站起来，只要她沿着声音的方向走……
她说要一直一直往前走。
华瑛很听话的，但身体不听话。她有好几次累到趴下，眼睛一闭，黑暗消失，她回到了昭阳殿，院中的梧桐树已经开花，母后站在檐下……
每一次华瑛都热烈地奔向母后，可是每一次母后都后退避开，每一次都催促她离开，连稍作休息都不行。
当然试过撒娇耍赖，可就算哭也没用，会被强制地丢出来，母后说一旦停留她就会被永恒地困在昭阳殿。
可是一离开昭阳殿，黑暗即刻将她吞噬。
而且声音也不是一直都在。
华瑛就会觉得昭阳殿很好，有母后在，待一万年也可以的。
可是母后不允许。
虽然不知道母后是用什么方法将她强制丢出，可是华瑛也发现，丢自己一次，再见母后时，她就会变得淡一些。
所以，华瑛不可以再任性。
“抱抱我。”
华瑛闭上眼睛，泪水滑落，她没有回到昭阳殿，没有见到母后，但她终于得到回应。
另一个人的心跳，温暖而干爽的怀抱，如同破晓驱散黑暗、阳光晒干黏稠，提醒她噩梦结束了，她醒过来了。
真好呀。
华瑛环住他，像一只树熊环抱大树，紧紧地抱住不撒手。
这是华瑛第一次表现得依赖他，可是华瑛在哭。没有声音，但她的泪水泅湿他胸前的衣襟，再贴到身上，渗进体内，在顷刻间化作汪洋，淹没他的五脏六腑。
“……不要哭。”
安载初想看看华瑛，可是华瑛怎么也不肯抬头，他越是动作，她抱得越紧，脑袋也埋得越发深。
无奈下他只能强忍满腹酸涩，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给她讲道理：“公主刚刚才醒来，不可以哭的，不然身体会更难受。还是公主做噩梦了？不怕不怕，梦都是假的，醒过来就没事了，不哭了好不好？”
这种时候道理当然没用，而安载初比最是无用的道理还要无用。
怀中的人儿越哭越凶，身体不自觉抖动，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安载初怕她昏厥过去，却一点办法没有。
“公主可以发脾气，可以砸东西，可以打我骂我咬我，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哭。”安载初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哄，华瑛才能不哭，于是他只能哀哀求着，絮絮念着，“拜托不要哭，不要哭……”
终于，不知是他贫瘠的安慰起了作用，还是华瑛哭累了，她扬起脑袋，“我想母后了。”一开口，豆大的泪珠又开始往下掉，一颗接着一颗，“我要回长安，我要见阿姐，还有皇兄，我想他们了。”
安载初怎么可能不应好——她巴巴望着自己，盈满泪水的眼睛澄澈又委屈，像一只被狐狸欺负的小兔子，可怜极了——他颤抖着双手去拭她的泪，别说只是回长安，即便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要他的命，他都给。
“我要回长安，安载初，我要回长安。”
“好。”
“我要回家。”
“好。”
“现在就回去。”
“好，我们先去宣阳城。待公主身体好一点，经得起舟车劳顿，就立刻启程回长安。”
“不去宣阳，”华瑛摇头，她抽噎着，“我要回长安。”
“可是不把身体养好，”泪珠滚落的速度渐缓，安载初总算能空出一只手，去拍华瑛的背帮她顺气，“路上颠簸，再病倒了，就要在途中耽搁许久。”
“才不会。”华瑛斩钉截铁，双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便去推安载初，“你快叫人——”
“公主您醒了！”
门口传来惊呼，安载初倏地松一口气，万一华瑛再次嚎啕大哭，他真怕自己心一软直接带着她动身。他侧身看去——果然是青卉，她和绿蝶一起雀跃上前，林溪则跟在她们后面。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公主吉人天相、福大命大——咦，您怎么哭了？”
突然被打断，大脑一下子变得空白，华瑛只好瞪大眼眸呆呆望着她们。
见状，安载初揉揉她的脑袋，起身准备让位给林溪，左手袖口却被揪住。“我不走，”他回头，柔声解释，“就在一旁陪着公主，公主乖，先让林姑娘给你把脉，好不好？”
华瑛摇头，安载初也就不再劝说。
他喜欢华瑛的依赖，万一多说两句，华瑛真松手了——咳咳，反正他们是夫妻，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亲密一点也很正常。
当即旋个身，安载初落坐在床头，反握住华瑛揪住他袖口的手。
这一幕落在三个“外人”眼中，青卉绿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林溪则记起他们三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也是在一个屋里，华瑛同样生着病，只不过那时的华瑛认定了安载初和自己有、关系，即便后来解释清楚了也依旧烦死了安载初，甚至小两口闹别扭闹到了她当时所在的仁安堂，而现在——
他们坐在一起，尽管因着是病人与照顾病人的缘故，两人卸下了往日的光鲜靓丽，却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动容。
如果物是人非事事休，那么，林溪想，只要人是，即便物非也可以事事新。
华瑛不让安载初走，青卉绿蝶很自觉给林溪让出位置，然后一个去点灯，一个收拾满地碎瓷。
“公主感觉如何？”
华瑛没吭声，仍旧望着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直到林溪拉过自己的手，煞有介事地给她把脉，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生病了，然后空白的大脑恢复了运转，缓慢地将被梦魇吓走的意识一点一点抓回笼。
林溪摸过脉，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困惑，她扫了眼淌了一地的墨色药汁，沉吟片刻后神色有点复杂地看向安载初，问：“这药是一口都没有喝到吗？”
在青卉绘声绘色向她描述华瑛开口要水喝的情形时，林溪就得知新药洒了，但还是再次向安载初确定华瑛的确一口没喝。
这话问的，安载初一时都不知道是该惭愧自己摔掉药碗，还是该紧张华瑛的病情。
明明林溪的神情是那么凝重——即便安载初也通些医理，探过华瑛的脉，对她的情况心里有数，但一个神医的弟子在把完脉后面色严峻，任谁都会紧张，偏偏她开口率先询问的是一碗药！
安载初还算平静。或者说他竭力维持一种表面的平和，仿若华瑛只是在生一场普通的病，因此，除了林溪，青卉以及绿蝶，他谢绝了其他人对华瑛的探视和问候，而更希望他们打起精神，不要耽搁了正事，否则华瑛醒来会不高兴的。
大家应“是”，干活也更加卖力，却不是害怕华瑛醒来会不高兴，而是怕她醒不来，试图以政绩将功折罪。
至于安载初的活，苏勉十分自觉接手，不让任何人以任何事去烦扰他，反正安载初没来之前这些事也是他在干。
所以，除却青卉绿蝶替华瑛擦身换衣的时候，安载初会暂时回避，其余时间他基本都与华瑛待在一起。
按理说，睡得昏天暗地的人是很好拿捏的。可睡着的华瑛并不比醒着的华瑛要乖多少，最让安载初头痛的便是喂药了。
喂多少进去就吐多少出来，安载初知道华瑛怕苦讨厌喝药，若搁平常，实在不听，那纵着也就纵着，反正人还有力气闹脾气，不妨事。
现如今，不行。
药喂不进去病情就会加重，那两回骤然而至的高烧，差点没把安载初的魂吓散。
其实也不是没试过以唇渡药，华瑛哪里肯好好配合？闻到药味，嘴巴就先闭上了。他好不容易厮磨开，却撬不开她紧锁的牙关。也怪他在这事上没经验，拢共就那么一次，然后也没到……这个份上。
总而言之，安载初尝试了各种法子，最后还是用回老方法，一勺一勺慢慢喂，不过得哄着说尽好话，她才愿意配合着吞咽下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嫌他太烦，所以勉为其难喝几口将他打发掉。
安载初有时会这般想，然后生出些许怨念，却乐在其中、不厌其烦，因为这意味着她听得见。
华瑛听得见，并且回应了他。
于是给华瑛喂药又成了安载初最期待的事，他甚至会提前半个时辰哄她，讲故事说过往唱歌谣，也答应华瑛乖乖喝完药就给她糖吃……
这一天的日暮时分，青卉端来汤药，在门口听得驸马爷的声音，不大，如清泉涓涓流过，是爱人的低语。她不忍心打搅这样的画面——屋外的夕阳正好，屋内的男人坐在床沿守着不知何时会醒来的女人，固执地一遍一遍呼唤她的姓名，讲述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她静静站立，感受这噩梦一般地方难得的片刻安宁，随后迈步进去，将汤药递给安载初，告诉他这是林溪和太医们新配置出来的药方。
安载初接过，正待说点什么，突然听见身后声音，很轻微，或许是幻听，但他还是不由得僵住身子，像害怕幻觉消失那般慢慢转过头，然后瞧见华瑛唇瓣很小幅度的开合。
“哐当”一声，是药碗砸在地上，他一点顾不得，立刻俯身，双手急切而又小心翼翼按住华瑛的肩，“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安载初定定盯着她，一双黑眸亮得吓人。
青卉听得安载初的话，原本被倏地打碎的碗惊得下意识后退的身子急忙上前，不管一地碎瓷，也任由墨色的汁水在裙摆上染色。她只管死死盯住她家公主，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华瑛双眼依旧紧闭，神情却不再似睡着的模样，她挣扎着，眉头蹙在一起，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终于，在两人焦灼的期盼下，她的唇瓣再次开合：“水。”
声音很低，嗓子哑得不行，安载初还是听见了，“水，你要喝水。”他惊喜地斩钉截铁地重复，回应她，表明自己听到了，“好，公主等等，我去倒。”
“我来倒。”
青卉赶忙说，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很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
安载初试了温度，不烫，是刚好能入嘴的程度。他想用勺子，但碗连带匙羹一起打碎，正要着急，又想到是华瑛自己开口要喝的，所以，所以——
他立马移到床头，扶起华瑛，让她靠着自己，然后将杯子微微倾斜去贴她的唇，“公主，水。”
像是久旱的大地突遇甘霖，一杯水很快见底，虽然华瑛仍旧没睁眼，但这已足够令二人振奋激动狂喜。
青卉忙又倒了一杯，然后跑去请林溪。
第二杯安载初不敢让华瑛喝太快，他不知华瑛怎会如此口渴，明明他一直有给她喂水。眼见水又空了，华瑛仍咬住杯沿不放，咽喉滚动，就像不小心搁浅的鱼那般渴望水。他揉揉她的脑袋安抚，起身再去倒了一杯。
回来的时候，安载初重又坐下，倾身欲将华瑛扶起，却触不及防撞进一个充满水汽的朦胧的春天的森林里。
没有一点点准备，她就这样睁开了眼，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安载初根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完全被定住，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直到华瑛眼睫轻动，如蝴蝶扇动了翅膀，他才缓过劲来。傻傻举着杯子示意，“还要喝吗？”他问。
华瑛原本痴痴看着安载初，听见他的话，又眨了下眼，咬唇去望他手中的瓷杯。她记得她在倒下前是碰到了那束光的，所以这里应该不再是梦了吧？
“水。”
华瑛唇瓣开合，再度吐出一个单音字节，接着安载初的手臂就穿过她的脖颈，手掌扶住她的肩头，然后一使劲，稳稳地就将她撑起来。
这样的触碰如此直接真实，华瑛能感受到他臂膀肌肉的弹性，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炽热，能感受到他望着自己时那热切的目光，可是真的是真的吗？
“慢点喝，不着急。”
华瑛动了动手，想要抬起捧住已经送到自己嘴边的瓷杯，最终还是垂下。她任由安载初喂着，只是喝一口望一眼安载初，喝一口望一眼安载初……
“怎么这般看我？”安载初吃不住，耳根悄悄红了，“公主不认识我了吗？”
闻言，华瑛认真端详安载初，然后摇了摇头，继续喝水继续望……
一杯水终于喝完，安载初竟松一口气，“还渴吗？”不待华瑛回答，他继续道，“但你刚醒，一下子也不能喝太多。”
说着长臂一展将瓷杯放在一旁的小摆桌上，“公主现在还会不舒服吗？”安载初空出手去探华瑛的额头，“还是有一点烫呀。”他叹气，摸摸她的脑袋，再缓缓移到后脑勺，一边将她小心放下一边说，“在身体彻底好起来前，公主还是得好好休息，可以不睡，因为你已经睡了整整四天了，但必须——”
安载初话音顿住——他的手，右手，被华瑛抓住了，在即将抽离她身体的时候。她先拽住的是他的手指，接着另一只手马上占领他的掌心，然后那只抓住他手指的手也开始往上爬，爬到他的手背上，两只手就会合了，将他的牢牢禁锢在里面。
可是在他的大手下，她的两手显得那样柔弱苍白，没有一点威慑力，看起来反而像是在祈求，卑微地祈求他不要离开……
脑海莫名地闪出这个念头，安载初的心骤然一疼——他的公主殿下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当即单膝跪地，上半身倾向她，直至两人的呼吸缠绕，“我不走。”安载初左手覆上她的，并不反客为主，他由着她抓握，只是大拇指轻轻摩挲着……
他说不走，他不走。
华瑛想哭了。
她好委屈，她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她还在梦中的梦里见到了母后。
明明记忆中母后的模样已经模糊，可是一见到她，华瑛立刻认了出来，立刻飞奔上去。可是母后不准自己触碰，不让她睡觉，只要她站起来，只要她沿着声音的方向走……
她说要一直一直往前走。
华瑛很听话的，但身体不听话。她有好几次累到趴下，眼睛一闭，黑暗消失，她回到了昭阳殿，院中的梧桐树已经开花，母后站在檐下……
每一次华瑛都热烈地奔向母后，可是每一次母后都后退避开，每一次都催促她离开，连稍作休息都不行。
当然试过撒娇耍赖，可就算哭也没用，会被强制地丢出来，母后说一旦停留她就会被永恒地困在昭阳殿。
可是一离开昭阳殿，黑暗即刻将她吞噬。
而且声音也不是一直都在。
华瑛就会觉得昭阳殿很好，有母后在，待一万年也可以的。
可是母后不允许。
虽然不知道母后是用什么方法将她强制丢出，可是华瑛也发现，丢自己一次，再见母后时，她就会变得淡一些。
所以，华瑛不可以再任性。
“抱抱我。”
华瑛闭上眼睛，泪水滑落，她没有回到昭阳殿，没有见到母后，但她终于得到回应。
另一个人的心跳，温暖而干爽的怀抱，如同破晓驱散黑暗、阳光晒干黏稠，提醒她噩梦结束了，她醒过来了。
真好呀。
华瑛环住他，像一只树熊环抱大树，紧紧地抱住不撒手。
这是华瑛第一次表现得依赖他，可是华瑛在哭。没有声音，但她的泪水泅湿他胸前的衣襟，再贴到身上，渗进体内，在顷刻间化作汪洋，淹没他的五脏六腑。
“……不要哭。”
安载初想看看华瑛，可是华瑛怎么也不肯抬头，他越是动作，她抱得越紧，脑袋也埋得越发深。
无奈下他只能强忍满腹酸涩，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给她讲道理：“公主刚刚才醒来，不可以哭的，不然身体会更难受。还是公主做噩梦了？不怕不怕，梦都是假的，醒过来就没事了，不哭了好不好？”
这种时候道理当然没用，而安载初比最是无用的道理还要无用。
怀中的人儿越哭越凶，身体不自觉抖动，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安载初怕她昏厥过去，却一点办法没有。
“公主可以发脾气，可以砸东西，可以打我骂我咬我，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哭。”安载初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哄，华瑛才能不哭，于是他只能哀哀求着，絮絮念着，“拜托不要哭，不要哭……”
终于，不知是他贫瘠的安慰起了作用，还是华瑛哭累了，她扬起脑袋，“我想母后了。”一开口，豆大的泪珠又开始往下掉，一颗接着一颗，“我要回长安，我要见阿姐，还有皇兄，我想他们了。”
安载初怎么可能不应好——她巴巴望着自己，盈满泪水的眼睛澄澈又委屈，像一只被狐狸欺负的小兔子，可怜极了——他颤抖着双手去拭她的泪，别说只是回长安，即便她要天上的星星、月亮，要他的命，他都给。
“我要回长安，安载初，我要回长安。”
“好。”
“我要回家。”
“好。”
“现在就回去。”
“好，我们先去宣阳城。待公主身体好一点，经得起舟车劳顿，就立刻启程回长安。”
“不去宣阳，”华瑛摇头，她抽噎着，“我要回长安。”
“可是不把身体养好，”泪珠滚落的速度渐缓，安载初总算能空出一只手，去拍华瑛的背帮她顺气，“路上颠簸，再病倒了，就要在途中耽搁许久。”
“才不会。”华瑛斩钉截铁，双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便去推安载初，“你快叫人——”
“公主您醒了！”
门口传来惊呼，安载初倏地松一口气，万一华瑛再次嚎啕大哭，他真怕自己心一软直接带着她动身。他侧身看去——果然是青卉，她和绿蝶一起雀跃上前，林溪则跟在她们后面。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公主吉人天相、福大命大——咦，您怎么哭了？”
突然被打断，大脑一下子变得空白，华瑛只好瞪大眼眸呆呆望着她们。
见状，安载初揉揉她的脑袋，起身准备让位给林溪，左手袖口却被揪住。“我不走，”他回头，柔声解释，“就在一旁陪着公主，公主乖，先让林姑娘给你把脉，好不好？”
华瑛摇头，安载初也就不再劝说。
他喜欢华瑛的依赖，万一多说两句，华瑛真松手了——咳咳，反正他们是夫妻，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亲密一点也很正常。
当即旋个身，安载初落坐在床头，反握住华瑛揪住他袖口的手。
这一幕落在三个“外人”眼中，青卉绿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林溪则记起他们三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也是在一个屋里，华瑛同样生着病，只不过那时的华瑛认定了安载初和自己有、关系，即便后来解释清楚了也依旧烦死了安载初，甚至小两口闹别扭闹到了她当时所在的仁安堂，而现在——
他们坐在一起，尽管因着是病人与照顾病人的缘故，两人卸下了往日的光鲜靓丽，却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动容。
如果物是人非事事休，那么，林溪想，只要人是，即便物非也可以事事新。
华瑛不让安载初走，青卉绿蝶很自觉给林溪让出位置，然后一个去点灯，一个收拾满地碎瓷。
“公主感觉如何？”
华瑛没吭声，仍旧望着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直到林溪拉过自己的手，煞有介事地给她把脉，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生病了，然后空白的大脑恢复了运转，缓慢地将被梦魇吓走的意识一点一点抓回笼。
林溪摸过脉，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困惑，她扫了眼淌了一地的墨色药汁，沉吟片刻后神色有点复杂地看向安载初，问：“这药是一口都没有喝到吗？”
在青卉绘声绘色向她描述华瑛开口要水喝的情形时，林溪就得知新药洒了，但还是再次向安载初确定华瑛的确一口没喝。
这话问的，安载初一时都不知道是该惭愧自己摔掉药碗，还是该紧张华瑛的病情。
明明林溪的神情是那么凝重——即便安载初也通些医理，探过华瑛的脉，对她的情况心里有数，但一个神医的弟子在把完脉后面色严峻，任谁都会紧张，偏偏她开口率先询问的是一碗药！